让-菲利普·图森的齐达内(1 / 1)

——评《齐达内的忧郁》[1]

2006年5月初,在上海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让-菲利普·图森谈到接下来的打算,7月去柏林,看世界杯,当然是看法国队,看齐达内。他有些出神。当有人谨慎地表示,齐达内是个艺术家的时候,他也只是想了想,慢慢地喝着小瓶青岛啤酒,没有回应。

后来,世界杯过去了。在决赛中,齐达内一头撞倒了意大利队的后卫马特拉齐,被罚出了场。关于那一刻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这个话题被翻炒了很久,可是始终都没有答案。马特拉齐回避所有提问。齐达内则更出人意料地保持了诡异的沉默。然后他退役了。再后来,这些事儿都过去了。你甚至都忘了图森曾说过他要写点什么,为了齐达内。

齐达内低下头,迅速发力,而那个马特拉齐则张开双臂仰面倒下,这个意大利人仿佛裂变为无边的沼泽,使齐达内沉陷。那天在柏林奥林匹克体育场的看台上,有个五十来岁的高个子光头法国人,手里拿着望远镜,注视着场上的情景,可是他跟很多观众一样,没能看到那个撞击的瞬间。他就是让-菲利普·图森。

两年后,陈侗把《齐达内的忧郁》的中文版样本递给我,算上版权页,正文,以及有六条注释的那最后一页,总共只有11页。只要花个十来分钟,就可以把它看完。这为数不多的文字,就像淡金色的树胶,把他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孤独地站在足球场上的齐达内,那个深陷忧郁的人慢慢地包裹起来,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再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齐达内看着柏林的天空,脑子一片空白,泛着蓝光的灰色的云,零星点缀在白色的天空上,就像弗拉芒油画里无际、变幻、有风的天空。齐达内看着柏林的天空,站在2006年7月9日晚上的奥林匹克球场,他在强烈的伤感中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只是在这里,在柏林的奥林匹克球场,在这一明确的时刻,世界杯足球赛决赛的晚上。

这是个小说式的开始。他把你带入的不是柏林的天空下,而是齐达内的脑海里。齐达内不是在看天空,而是在看自己,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齐达内,一个沉浸在忧郁深处的人。图森知道人们看到的将是一些表面上的东西。“齐达内在这个决赛的晚上的真正动作——这个动作像僻静的夜晚突然涌出的黑色胆汁——将要突然发生并且让人们忘记剩下的比赛的结果、加时赛、进球和胜利者。一个决定性的、突然的、平凡而又具有传奇色彩的动作:柏林天空下一个完全模糊的时刻,带着让人眩晕的矛盾的几秒钟,美好和卑劣,暴力和**,碰撞在一起,引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动作。”人们甚至会忘记齐达内本人。

他凝视着那个他没能亲眼看到的瞬间,“齐达内的用头撞人具有书法动作的突然性和灵巧。如果仅需要几秒钟来完成它,那么它只能以一个缓慢的成熟过程,一个隐秘的看不见的起源突然出现。”然后他给出了与众不同的答案:

……是深层的,巨大、安静、有力、严酷,既来自于纯粹的忧郁,也来自于对于时间流失的悲哀的知觉,它与比赛宣告结束、与一个参加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却无力由自己决定终止比赛的球员的苦涩连在一起。……是平行的对抗力量,是过度的愤怒和土星影响的产物,是想要尽快结束的渴望,是不可抑制的想要突然间离开赛场回到休息室的愿望(我突然间离开,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疲惫来袭了,突然,巨大的疲劳、力竭、疼痛的肩膀,齐达内未能注意到,他已经应付不了他的队友、他的对手,应付不了这个世界和他自己。

随即,他效仿福楼拜那有名的句式——“齐达内的忧郁就是我的忧郁”。那是个别人难以发现和进入的世界。而他仿佛完全融入齐达内的感觉里,进入那个特殊的撞击时刻即将降临的时刻里,“我了解,我产生过也经历过。世界变得昏暗不明,四肢沉重,时间显得滞重,好像更长、更慢,没完没了。他感到筋疲力尽,他变得脆弱。我们身上的什么东西转过来跟我们作对”。注意,他是在用让·斯塔罗宾斯基的《忧郁的油墨》里的话来强调“我们”。

他通过引用自己小说以及别人作品里的句子,制造着瞬间闪回式的分层效果,以消解整个深入分析过程可能带来的僵硬的感觉。齐达内的忧郁世界难道不是更近似于小说的世界吗?或者说那个内在的齐达内随时都可以滑入小说的语境?无论如何,那都是个向内开放的世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完全可能像齐达内那样,在努力坚持到力尽之时突然超越了形式的束缚、超越了形式对他的逼迫与胜利。从这个意义说,超越了形式之时,也就是忧郁进入纯粹状态并回归艺术之时,“我们知道艺术和忧郁的内在联系。无法留下一个进球,他将留下精神”。

让-菲利普·图森要在重构中将他的齐达内带回那一撞击瞬间发生之前的时空里,带到芝诺式的时间状态里,他还捕捉到“被全世界电视观众的眼睛看到了”的“穿过齐达内思想的瞬间的冲动”完成之后的场景,用他那一小段叙事诗般的文字:

此刻,夜幕降临柏林,亮度降低,而齐达内在身体上突然感到他双肩上的天空暗淡下来,天空只留下黄昏里黑色和玫瑰色的云剥落的痕迹。融合在夜色里的水是不想睡去的古老的悔恨。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看到忧郁在齐达内的体内所获得的纯粹的状态。只有图森以他独特的方式将齐达内及其忧郁从那个现实主义的撞击瞬间中剥离出来,置入纯粹的精神领域,“齐达内的动作无关美学范畴里的美和崇高,处在好与坏的道德标准之外,它的价值、力量和关键恰恰存在于它在突如其来的那一刻的无可挑剔的贴切性。”

而留下的,则是那个空洞般的谜,继续被人们的猎奇欲所激**的喧嚣所围绕、纠缠和遮蔽。而他的齐达内所获得的,是前所未有的解脱,这种解脱既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也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同时也是艺术上的,“失败的退场却留下了开放的前景,未知的和有生命力的”。

[1] 本文所使用《齐达内的忧郁》中的文字均出自[比]图森:《齐达内的忧郁》,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