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狂风呼啸,雷电交加。
雨越下越大,远方的天幕呈现出一种接近于黑的墨蓝。
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玻璃窗,掩盖过了治疗仪器的滴滴声,成为许星河耳边唯一的声响。
病房内只开着一盏小灯,在幽白灯光与屋外昏暗天色的衬托下,原本雪白的墙壁、屋顶、床单都泛出了一丝死气沉沉的灰白。
一片沉寂压抑的氛围。
病床上的女人脸色一样灰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睡过去了。
许星河在门口呆立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朝病床走去。
脚步轻得像只猫。
病床上的女人双眼紧闭,眉头轻轻皱起,躺在床上半天没有动静,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
许星河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没有叫醒她,只是站在床前,静静地观察着床上的病人。
女子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管子,虽然面容憔悴,五官瘦得几乎凹陷下去,但骨相犹美,风韵犹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许星河无言地凝望着女人苍白憔悴的容颜,心中五味杂全。
就在这时,女子突然睁眼了。
那双眼起先并没有焦距的,只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哑声叫了句:“莉莉?”
许星河没有回答。
女人缓缓转过头,双瞳渐渐找回了焦距。
当那双漂亮的黑眸望向许星河的时候,两人皆是一震。
许星河一路上并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生母。
他们分开了实在太久,久到彼此都已经太过陌生。
可是他想,哪怕没有这层关系,哪怕仅仅是在面对一名病入膏肓的患者,与生俱来的同情与怜悯心,也让他试图在最后的日子里给她一点慰藉。
然而,当他试图开口时,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双和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眼睛。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有什么在心底无声地炸开,令他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病床上的女子则微微颤抖了起来,连嘴唇都在抖。
原本枯萎无神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星河。
许星河怀疑她认出了自己,就像自己能一眼就认出她那样。
他们很像,尤其是眼睛。
女人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插着输液管的手,想要去碰一碰病床前的大男孩。
许星河下意识地躲开了。
旋即便僵在了原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躲。
他想起大学时在社区中心做志愿者护工时,明明曾许多次、握住过许多人的手。
然而此时此刻,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或许那无法弥补的二十余年岁月横在两人之间,终究形成了一道看不清,也迈不过的横沟。
以至于他甚至不能像看待普通病人一样来看待她。
窗外雷电划破长空,照得屋内二人脸色皆惨白。
病床上的女人忽然惨淡一笑:“我是在做梦吗?”
女人脑子不笨,从自己突然被转移到大医院的病房时起,她就隐约猜到了什么。
许星河还是没有说话。
从事发到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这明明是他幼时期盼过无数次的重逢,可是随着时过境迁,人的心境早也一起变了。
此刻两相对望,那些年少时藏在心底的话,居然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许星河微微垂下了眼,半晌才开口道:“不是梦。”
说完在床头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梦,我来看看你。”
窗外暴雨不歇,他恍惚间好像听见了女人细微的抽泣声,又好像没有。
他低头掰弄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回头,怕对上一双含泪的眼。
过了不知道多久,女人再度开口,声音无限柔和:“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许星河沉默片刻,点头道:“还好。”
“那就好……”女人说完,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到许星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喘不过气来。
咳了好一会儿,女人才停下,大口喘息着:“真好……最后还能再看你一眼……你是个好孩子,值得更好的人生……别在这里多停留了,回首都星去吧。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许星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一丝茫然,他不明白女人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就赶自己走。
她难道打算就这样耗到油尽灯枯,然后留下两个孩子,在这阴雨连绵的地方苟延残喘一辈子吗?
许星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开始治疗?你明明还存了些钱,早点治疗的话,大概不会拖到今天这个地步。”
女人惨笑道:“治病是个无底洞,我总要留一些钱,让……让他们接着生活。”
许星河转头看着她,一忍再忍,情绪却在那么一刻突然决堤:“你只有那两个孩子吗?”
许星河问完这句话,鼻头一酸,索性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女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呆滞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点颤:“我、我有三个孩子啊……”
“那——”许星河低着头,茫然地望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问:“你的第一个孩子,为什么不要他了?”
女人闻言,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许星河转过头去,却看到豆大的泪珠顺着女人的眼眶滚落。
他身子一颤,仿佛被那串眼泪烫到。
“不要你……”女人睁大了双眼问,“你父亲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许星河心头突然一震,盯着病床上的女人问:“什么意思?”
女人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最终,却在开口的前一刻泄了气。
她因为不甘和怨愤而短暂燃起的精神重新萎靡下去,到头来只是惨笑道:“你从小跟你父亲一起长大,你们感情应该很好吧?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她想,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可那个男人大概还会陪他很久,既然如此,会让活着的人徒增困扰的真相,还重要吗?她又何必在最后时刻,让他们父子徒添一重矛盾呢?
许星河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居然以为,自己这些年都是跟父亲在一起生活的吗?
许星河咬了一下内唇,轻声道:“我没见过我父亲,我是在首都星的福利院里长大的。”
女人猛地回头,像是没听清他的话,颤抖着又问了一遍:“福利院?”
许星河垂下了眼,点了点头。
女人突然揪住了自己胸口的病号服,剧烈地喘息着。
她开始咳嗽,甚至开始干呕,整个人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星河突然有些慌,他想按铃叫护士,却在起身的瞬间,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起初是压抑的,却在长久的压抑后突然爆发了。
她明明连初见时的情绪都压抑得很好,此刻却根本控制不住,哭得肝肠寸断:“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说了会好好对你的……他答应了我要好好对你的……”
许星河站在病床前,手足无措。
他想去安抚一下女人的情绪,却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嘴唇动了动,嗓音有些沙哑:“我这些年……活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女人摇了摇头,几度张口想说些什么,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过了不知多久,她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我在珀尔帕星长大,成年后偷渡去了首都星……到了首都星以后,由于一直没有合法的身份,我只能在地下城打工,直到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你父亲。他是个很有钱的商人,我们好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又有了新欢……”
女人语气顿了顿,略过这段过往继续道:“我跟他分别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肚子越来越大,没法再在地下城打工……走投无路之下,我又找到了你的父亲,希望他能出一点赡养费……他很震惊,你知道的,非匹配双方能怀孕的几率非常非常低……他带我去做了胎儿亲子鉴定,然后突然转变了态度,说要娶我,让我留下。我信了,在他的别墅中住到你出生,可那之后——”
女人的眼中有泪光闪过:“你生下来不到一个月,他就说要给我一笔钱,让我离开,他会好好抚养你长大……我不同意,他就威胁我说,我是个没有经济能力的黑户,如果不把孩子交给他,那么一旦度过哺乳期,他就去法院告我,剥夺我的监护权,到时候孩子还是会被判给他,而我则会被遣返回珀尔帕星……我还是没同意。我想,哪怕能多陪你一天也是好的,至于哺乳期之后的事,就等哺乳期之后再说吧……可再后来,他又改口了,说如果孩子跟我养出了感情,那么他就……就也不要这个孩子了,他会直接去举报我,到时候我和孩子都会被遣返回珀尔帕星……你知道吗,在我出生的地方,人们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有时候,哺乳期的母亲甚至会饿得连奶水都没有……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回到那种地方……我不敢赌……”
女人说到这里,再度呜咽起来:“可是他说过会好好对你,会好好抚养你长大……他明明这样答应我了……”
许星河看着她,突然很难过。
他很想告诉他的亲生母亲,首都星不是珀尔帕星,在联盟出生率如此低下的如今,依照首都星对于新生儿的保护重视程度,哪怕是偷渡去的女人,一旦被发现怀孕,也可以带着孩子在首都星生活下来。
也就是说,她当初其实完全可以留下,甚至可以享受着政府的一系列福利,过得很好。
他父亲骗了她,而她成长的环境和她接受的教育,也让她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
她或许也想过放手一搏,只是最终,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不敢赌。
即便从结果看,她还是赌输了。
自己被送进了福利院,而她也被遣返回了珀尔帕星。
许星河隐约感觉到掌心有点刺痛,一低头才发现,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他无力地松开了手,心想,都已经这种时候了,跟她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一生充满了谎言与欺骗,难道还要在最后时刻告诉她,她又被骗了吗?
许星河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放缓了声音,安慰她道:“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看着他,再次伸出了手。
这次许星河没有躲,而是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
女人知道他在骗自己,却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敲门声响起,几名医生和护士走入室内,来进行例行检查和更换药物。
女人刚刚的情绪波动太大,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不等检查完毕,就撑不住重新陷入了昏睡。
许星河在她床前做了好久,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医生护士,才终于起身,轻手轻脚地朝门外走去。
凌长风在病房门外,已然守得有些暴躁了。
他低头看了眼表,他的小配偶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
他像只不安的狮子一样开始在病房外来回踱步,低气压令周围守卫大气不敢出。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小配偶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将近一个小时这种事,好像突然变得令他有些难以接受。
终于,房门被再度推开。
许星河走了出来。
凌长风连忙快步迎上前去,低头打量着对方:“你还好吗?”
许星河心里堵得发慌。
他摇了摇头,抬头问凌长风:“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凌长风沉默了。
虽然秦远经常调侃说他是万能的,但是面对生老病死,万能的联盟元帅也无能为力。
许星河在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凌长风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小配偶。
后者大概不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有多糟糕。
像是大雨天被淋湿了毛的小猫,茫然无助,让人想把他揉进怀里好好安慰一下。
凌元帅向来是个行动派,他是这样想的,所以也这样做了。
他张开双臂,将许星河一把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