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还未染上任何一丝暖色的晨光正缓慢的填充着这座小小的后花园。
白石砌成的马车道两旁开满了奶白的五瓣花朵,修剪整齐的低矮灌木丛上铺洒着由浅蓝色丝带编织的布花。
马车道的尽头,那座圆形的喷泉池旁正停放着一辆莹白色的马车,马车顶上相较于平时,装饰着过于繁复的绸布和各种花朵浆果,站在马车前方的五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也无一例外被装饰了起来,它们的鬃毛被梳理成了一股股的辫子,上面还扎着有些多余的蝴蝶结,头上还顶着花环。
多么荒唐
被侍女扶上马车时,身穿着层层叠叠繁复白纱裙的莉娜心中这么想,继前面两个姐姐后,终于轮到她了。
她看着站在马车外,正用手帕擦着泪水的母亲,和面色无奈的父亲,他们身后的喷泉池中洒满了白色的花瓣,在冷蓝色的晨光中多么像是为葬礼准备的啊,而不是婚礼。
是的,这是个小小的婚礼,没有新郎,没有无数的宾客,没有欢声笑语,没有甜美的果实和即便被浪费也无所谓的蛋糕,只有为她送行的父母,和一名侍女,以及周围这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有些稍显寒酸的婚礼场地布置。
母亲还在哭泣,莉娜有些心烦和害怕,但也只能强装镇定的将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她侧过头看向马车窗外,但也只是看着,她没有对自己的父亲母亲说什么。
她不明白,明明是公主的她为什么最终成为了商品一样的存在。
“……莉娜,我的宝贝。”见自己最小的女儿丝毫不说话,王后脸上的表情更加愧疚了“你会没事的,想想你的姐姐们,她们现在都过的好极了不是么?别再任性了。”
莉娜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她其实还是希望她的父亲能说一句‘莉娜,我的乖孩子,快走下这愚蠢的马车,回你的房间把白纱裙换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我们的宝贝女儿。’
国王只是看向旁边,没有和她对上视线:“听你母亲的话,到了那边后少点任性,不是谁都会像我们一样一味宠爱着你的,你也长大了,明白有些事情是现在该做的。”
莉娜想抱怨,所以她皱着眉头看着父亲,最终在瞧见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后又将目光收了回来,她很烦躁,这不可置否……前一个月在知道自己要像姐姐们一样成为联姻道具后莉娜闹了很久,那一个月无论是对于作为父母的国王王后还是莉娜,都很不好受。
就因为她的两个姐姐都毫无怨言,起码是在她看来的毫无怨言的分别嫁去了矮人和海精所统治的地域,她也就应该像是那样做么?
但现实不会给莉娜选择,诺顿维亚现在正处在战争的劣势中,她的两个姐姐的诚意让矮人和海精都十分乐意为诺顿维亚提供各种资源和武力,让他们勉强扛过了这两年来魔族的不断侵袭。
现在轮到她了,莉娜从小时候开始一直都是姐妹中最为任性,最为不听话的那一个,但在魔族接连又吞噬了诺顿维亚接壤的其他几个人族国家后,她的父母终于决定要将她也送出去和亲了。
诺顿维亚现在的状态已经不再是能让她飞扬跋扈的状态了,她必须懂事,她必须为了国家的存续问题嫁去外族,然后为她根本就不认识的陌生男人生下一个,或者更多个孩子,这些孩子都还必须健康,这样她才是个有价值的人族公主。
想到这里莉娜就觉得想吐。
“我能再拿一些水果么,或者给我些酒。”莉娜不再看窗外的父母,只是没什么语调的提着要求“等到了那边我会写信给你们,然后我会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放心吧,我不会做些什么傻事。”
她很矛盾,她不想履行什么职责,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职责要去履行,但嘴巴就是这样说了,这样做恐怕也只是为了一时的面子,因为她再怎么说也是诺顿维亚的公主。
“莉娜,我的孩子。”王后上前将手递到马车窗前,想要莉娜握住她的手“我很抱歉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我觉得我们所有人应该都很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莉娜没有去握住母亲的手,她只是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还仍然有些颤抖的手“只不过要去适应会很难,不要太为我和姐姐们难过了,她们和我会好起来的。”
莉娜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这样大无私的事情,至少对她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非常非常无私的事情了,由此可见她本该是个多么自私的人。
所以当马车缓缓移动,顺着白色的石子道路往花园外驶去的时候莉娜还没有过多的感受到‘悲伤’这一情绪,她只是仍旧觉得荒唐,和自尊心被人强行拿来扔在地上踩碎的感觉。
在诺顿维亚强盛的时候,魔族算是什么威胁?那不过是停留在食物上的苍蝇和关在笼子中瘸腿的病狗而已,但看看现在,为了防止魔族将诺顿维亚火烧一空,她的父母将她和姐姐们如同商品一样出售到其他国家,只为了能够从魔族手中苟延残喘。
不过她也没有更多资格去埋怨父母,因为她什么都做不到,她只是个会任性和仗着自己身份大吵大闹的娇气公主而已,现在她连能仗着的身份也没有了,大吵大闹得不到任何东西,说不定连父母对她的最后一点宠爱也会被消耗殆尽。
随着马车的渐渐加速,她很快就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堡,车窗外,那座巍然屹立的城堡已经染上了金黄的暖光,现在的它也只空剩下巨大外表带来的威严。
不过莉娜仍然还记得十多年前,这座城堡,或者说诺顿维亚那繁盛的模样,他们曾是九个人族国家中最强大的那一个,他们的骑士,他们的军队,他们的武器击退了徘徊在人族边境的魔族。
那时的战争他们没有一场不是大获全胜,诺顿维亚里到处都是昂扬的骑士,城堡内外充满了阿谀奉承的外国使者。
但终于还是变成了这幅破败的,需要靠联姻来维持性命的模样。
莉娜不再看向窗外,马车此时已经行驶上了城堡大门外的石桥,她抬手将遮蔽窗户的帘子拉下来不再去看熟悉的城镇景象。
她的目光专向马车内,马车内的空间还算足够大,一侧摆放了一张小小的但刚好足够她躺下的长软椅,椅子上尽是软垫和毛毯,这都是为了让她尽可能舒适的度过前往内罗亚的十天路程。
但怎么可能舒适呢?莉娜发泄似的将盘绕在头上的金发拽松下来,头发上附着的花朵因为她的动作尽数落在了地上,莉娜看见后又用脚去将那些花朵碾碎,一边踩一边将身上的白色纱裙脱了下来。
她其实想将这裙子也撕了,但那样等到内罗亚的时候她就没有一件体面的衣服见自己陌生的丈夫,所以她只是将裙子丢到了旁边,只穿着里面的衬裙躺去了长椅上。
“……”
最后她还是哭了,在马车经过诺顿维亚外的一片农田的时候,虽然她看不见,但她闻到了作物,和长在荒废沟壑中那些野花杂草的味道。
她的姐姐总说她的眼泪不值钱,因为莉娜遇到任何不顺心的事情就会马上大哭,哭到对方肯顺她的心意为止,在折磨别人的感情上莉娜的确是个好手,她总是让自己身边的人迅速厌倦她,但又不得不照顾她。
因为次数太多,所以莉娜具体并不记得在自己无理取闹的大哭后有谁来安慰过她,但她记得有个人……会小心翼翼的送她不知道哪里摘来的野花。
那时只有几岁的莉娜公主怎么看得上野花,在她看来不过是在某些砖缝中长出来的不值得人爱怜的低贱东西,所以她推开了那些野花。
“……”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情?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莉娜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白净的手心正中有一条浅浅的褐色伤痕。
盯着那道久远的伤痕看了一会儿,莉娜闭上了眼睛,她不想再闻到那些野花的味道,所以将头埋进了枕头之中。
可越是固执的想要冷静,大脑就越是不听劝告,她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日宴会,想起了和姐姐们挑选各式各样的裙子和鞋子,想起了总是有人愿意来应付她的任性和各种麻烦。
现在呢?她没有选择,她的国家衰败了,她再也没有资格做以前做的事情了。
她又悲伤又愤怒,她想过从马车上逃走,逃去别人找不到她的地方,可这是不现实的,她如果违反了婚约,那么诺顿维亚就得不到支援了……她当然不能这样做。
在长椅上躺了一阵后,莉娜坐了起来,她原本该褶褶生辉的金发现在看起来就如同一潭死水,那些死水垂在脸颊两侧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条死鱼。
她拿过摆放在篮子里的苹果看了看,然后慢吞吞吃了起来。
笼中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