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一行进了顾府。
顾府的庭院今日热闹非凡,露天长桌一字排开,到处都是寒暄的人群。顾长洲穿了件贵气的绸缎长衫,破天荒在庭院迎接宾客。
季老爷与顾长洲相熟,二人很快在廊下攀谈起来。季知非素来不喜欢这种寒暄,只独自在院中候。
“少爷,方才门口那个,就是那位昭离先生吧?”,一名家丁凑到季知非面前,低声道。
“是啊。”季知非淡声道。
家丁问:“那他身旁那位,不就是顾家的教书先生,小三元秦昭?”
“多半是了。”季知非低哼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人物,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自从知道景黎与顾衡相识后,季知非很快就查到了景黎的身份。
顾家教书先生的夫郎。
这个身份让季知非有些意想不到。
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觉得奇怪。谁不知道顾衡现在最敬重的除了他的父母,就是那位教他读书的秦先生,为他的夫郎出头,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是……比起季知非先前的猜测,这个身份着实有些不够看。
季知非嗤笑一声:“一个小小教书先生家的夫郎,竟还学别人狐假虎威……”
“那要不要……教训一下?”家丁压低声音,若有指地说。
季知非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冷冷笑了下:“乱想什么呢。今日是顾家的宴席,我们是来道贺的,怎么能做出有失风度之?”
家丁又道:“可那秦昭前些时日去府衙报官,要求重新彻查常老板的案子……这多半是他夫郎的意思吧?”
“这还用说?”
二人说话间,便看见顾家那位教书先生牵着夫郎入了府。
季知非望那两人交握的手,微微眯起眼睛:“他以为这样就能抓到我的把柄,实在太小看我了。”
常老二的确不是常老板杀的,而是季知非计划。
动手的人是他派人从黑市买来的杀手,杀人抛尸,嫁祸常老板,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且早在事发之后,杀手就在季知非的授意下离开府城,绝不留下任何破绽。
官府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季知非原本没想将情闹成这个模样。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只是那张地契罢了。
他买通常老二,让后者书肆抵押给他,再顺利把地契拿到手,这件事本来就该结束了。谁知道忽然杀出个昭离先生,还请来顾衡出头,当众给他难堪。
若是就这么地契还回去,他以后在府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归还地契是绝不可能的。
既然不想还,就只能让常老板那边先出点事。
季知非顺理成章想到了被他藏起来的常老二。
不过季知非没想到,那位昭离先生看上去柔柔弱弱,竟有如此勇气,还跑去官府要求重新彻查这个案子。
他不担心作为被人发现,但这一举动无疑是对季知非的挑衅。
想到这里,季知非嘴角扬起个微妙的笑意:“不过你说得对,就这么放过他,好像是太简单了点。”
“少、少爷——”
季知非没理他,大摇大摆朝秦昭与景黎走过去。
“这不是去年的小三元,秦先生吗?”季知非拦在秦昭面前,笑道。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今日被邀前来的都是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和顾家多多少少有些交情。众人都知道,秦昭是顾衡的教书先生,顾衡能第一年就考过县试,秦昭是头号功臣。
但由于这位小三元体弱多病,鲜少在外抛头露面,因此见过他本人的不算多。
一时间,许多人都回过头来,想看一看这位传说中的秦昭先生是何等人物。
可被季知非拦住的人只是略微颔首,语气淡淡:“你是谁?”
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把面前的人放在眼里。
在场众人的眼神变得颇有兴意。
季老爷为人做雷厉风行,在经商方面颇有手段,深受顾长洲器重,在府城有些名望。
可他这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如此。
季知非行张扬跋扈,许多人早就暗暗看不惯他,因此也乐得见季少爷出糗。
秦昭神态自然,瞧不出是不是故意的。季知非上下打量他片刻,勉强按下心头不悦,朝他笑了笑:“在下姓季,江陵绸缎庄那个季家,秦先生没听说过?”
秦昭“哦”了一声,平静点头:“幸会。”
季知非:“……”
景黎低下头,险些没忍住笑,用力捏紧了秦昭的手指。
被后者回头瞥了一眼。
季知非怎么还看不出这人就是故意的,但他却没说什么,又笑道:“也难怪,秦先生不常出门,以后多走动走动,自然就熟悉了。”
不等秦昭回答,季知非又看了眼景黎:“不过,秦夫人前几日还在赌坊与在下玩乐,怎么,他没告诉秦先生么?”
秦昭眼神略微沉了沉。
季知非见状,眼底笑意更深:“秦夫人倒是真人不露相,在赌桌上让在下输得好惨,看来平日里应当没少涉猎这些吧?”
刚听见他这话时,景黎没有立刻听出话中的深意,直到周遭朝他打量的目光渐渐多起来,他意识到不对劲。
以景黎的思维,出去玩一玩不算什么大不了的,那天之后,他甚至完全没有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他忘记了他现在身处的时代特殊。
他在外人眼里是一名双儿夫郎,瞒丈夫,与别的男人出入赌坊这种地方,传出去遭到怎样的非议可想而知。
若是事态发展得再严重些,甚至会影响到秦昭在府城的名声。
景黎一时不知该如回应。
他能感觉到那些落到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揶揄的,惊讶的,鄙夷的。
这应该是景黎第一次直面这个时代对双儿的恶意,比起先前旁观阿易的遭遇,这样直观的体让他更加寒毛耸立。
这种感觉让景黎十分不适,或许是察觉到这些,秦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随后,景黎听见秦昭轻轻笑了下:“多谢夸奖,我教的。”
季知非的神情略微一僵。
他这番举措自然是为了败坏景黎的名声。
最开始,他不过是对这模样漂亮的少年有些兴趣,而现在,被这人几次挑衅冒犯后,他是当真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人。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秦先生竟然护短至此,不惜牺牲自己的声誉。
面前的青年文弱俊美,气色不怎么好,透着股大病初愈的苍白虚弱。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却丝毫不显弱势,季知非甚至觉得,自己几乎被这人的气势给比下来了。
难怪能得昭离先生钟情。
季知非轻轻磨了下牙,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我还当先生熟读圣贤书,应当远离这些是非之地,没想到……先生果然非常人。”
“此话差矣。”秦昭道,“博戏最早是由皇家兴起,而后才传到民间。哪怕到了现在,京中的王公贵族依旧以博戏为乐,难道季公子想说他们全都是非不分?”
“你——”
“秦先生,你们终于来啦!”一声呼喊适时打断了季知非的话。不远处,顾衡快步走来,对秦昭道,“等你们好久了,别站在院子里吹风,快与我进来。”
顾衡来得恰是时候,被这么一打断,季知非也不好再纠缠下去。
而且,顾衡这一声呼喊中气十足,在廊下与友人闲聊的顾长洲也终于注意到秦昭到来,连忙找了个由头告辞,迎上前来。
“秦先生来了。”顾长洲道,“先生身体欠佳,快屋里坐吧。”
季知非神情又是一沉。
顾家这次宴席受邀的人多,索性便在庭院中露天设宴,主屋里只设了一张桌案,作为主宾席。
就连季家,都没资格坐上那张主宾席。
那姓秦的凭什么?
季知非眼神阴沉不定,却不敢在顾老爷面前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秦昭被顾老爷亲自领进主屋。
主屋里,已经坐了几个人。
除了顾夫人之外,还有江陵知府与他的夫人。
两位夫人在一旁相谈甚欢,倒是知府一看见秦昭进来,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秦昭似乎毫无察觉,朝知府行了一礼:“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行了岳兄,还置气呢。”顾长洲忙打圆场,“今日是家宴,没什么知府老爷的,大家都坐下吧。”
秦昭牵着景黎坐下。
顾长洲找了个由头知府大人的注意力转移开,景黎抓住机会,小声问坐在他身边的顾衡:“知府大人这是怎么了?”
“秦先生前几天不是去击鼓鸣冤吗,知府大人又派人去彻查了抛尸现场和静安书肆,结果啊,还真的发现了些疑点。”顾衡跟小声回答,“找到了疑点,却抓不到犯人,听说衙门已经连好几日没休息过了,知府大人头发都掉了不知道多少!”
景黎眨了眨眼:“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话是这么说。”顾衡朝那边看了眼,悻悻道,“知府大人自诩从未断过冤假错案,这次要不是秦先生出面,他还真冤枉了一个好人,这两天正别扭着呢。”
“……人到中年嘛,好面子。”
话音刚落,被秦昭越过景黎敲了下脑袋:“谨言慎行。”
顾衡瞬间怂了,连忙闭了嘴。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
美味的晚宴没一儿就让景黎先前发生的那点不愉快抛在脑后,甚至因为发现他太爱吃其中一道白桃软糕,散席前顾夫人还特意吩咐后厨多做了一份让他带走。
景黎揉吃得鼓鼓的肚子,拎着打包好的白桃软糕,独自走出顾府。
顾府派给他们的马车就等在门口。
如今已经散席有一段时间,顾府门前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各家府邸的马车都已经折返,只剩下零星几辆还等在门口。
不远处,季府的马车也还停在那里。
景黎朝那边看了一眼,有些纳闷。
季知非也还没走吗?
“秦夫人,当心。”顾府家丁景黎扶上马车,问,“秦先生还没出来吗?”
景黎道:“他说要和顾老爷商量点事情,再等一儿吧。”
秦昭能和顾老爷商量的,多半就是以后继续教导顾衡的问题。
关于这件事,景黎和秦昭私下商议过。
按照他的想法,顾衡这次考过县试,秦昭是功不可没,该是时候找雇主提一提价了。
毕竟,自从顾衡考过县试之后,这几天有不少学子来登门,想拜秦昭为师。
身价非往日可比呀。
不过嘛……今天聊这件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景黎心里觉得不安。
今天是顾府办喜,顾家老爷这一晚上心情显然不错,秦昭在这个节骨眼提起这些,未免有些扫兴的嫌疑。
顾老爷不不高兴吧?
景黎掀开车帘,朝灯火通明的顾府里望了一眼,战战兢兢地想。
顾府派给他们的马车比寻常见到的精致许多,里头铺着一层厚厚的绒毯,还烧着暖炉,温暖又舒适。
景黎揉了揉眼睛,没一儿就窝在马车角落昏昏欲睡。
顾府的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季知非却被领往府邸深处走去。
“这个方向是顾老爷的书房吧。”季知非问,“顾老爷找我什么?”
家丁回答:“小的不知。”
季知非“啧”了一声。
他一炷香前就和父亲准备告辞离开,没想到对方却没让他们走,反倒让他们在前院等候了许久。
这儿还神神秘秘地不知道想带他去哪儿。
莫不是顾老爷也想替那位秦先生出头?
季知非这个念头只在心里想了一瞬,便将其抛之脑后。
怎么可能。
顾衡对秦昭有感激之情是情有可原,但顾长洲是什么人,那人把持江陵织造纺,又是皇商,在整个江陵府连知府都不敢拿他怎么样。
这种人,为了一个穷酸书生出头?
怎么想都不可能。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顾老爷为要单独见他?
季知非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他也没机会再多想,因为家丁已经停下脚步。
家丁敲了敲书房的门,道:“老爷,季公子带来了。”
门内传来回音:“进来吧。”
家丁推开房门,却立刻低头侧身让开,甚至不敢往里看一眼。
季知非心底疑虑更深,抬步踏进去。
书房布置极简,分内外两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外室却空无一人。
季知非绕过帷幔,先是看见了正对房门方向,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而后,是坐在桌案后的男人。
秦昭将正在翻看的书籍翻过一页,他的身旁,顾长洲亲手给他斟了杯茶。
季知非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中蕴含的深意,只是直觉一般从心底泛起寒意。
秦昭端起手边的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抬起头:“季公子,是我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