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黎送薛老先生和阿易回小屋收拾行李。
他们行李不多,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医书之外,大部分都是这附近山里挖的草药。
——以及一大袋子芪冬草。
也不知是不是景黎那几日想要芪冬草的意念太强,原本珍稀罕见的草药,在他家院子里疯长了不知多少,割完一茬又来一茬,就连薛仁这种见多识广的大夫都叹为观止。
秦昭知晓薛老先生想要这药材配药,便大方地送了他十来株,权当是此次的诊金。
马车早早在村口等候,景黎帮着阿易把行李装上马车,忍不住回头张望。
“景黎,你在看什么?”阿易问。
“没、没事……”
也不知道陈彦安那小子野哪儿去了,今日明明是休沐日,难道不在村里?亏得景黎昨晚还特意去他家找他,告诉他阿易今天要走了。
景黎收回目光,纳闷地想。
行李全部运上马车,阿易朝景黎道别:“这些时日给你们添麻烦了,改日来县城,记得来找我和薛爷爷玩呀。”
景黎道:“嗯,我会的!”
“还有……帮我向陈公子道谢,多亏他让我和薛爷爷住在他家。”
“知道啦。”景黎听见阿易这么说,有些不大乐意,“他都不来送送你,你还想着他……”
小胖子活该单身。
“他……他可能生我气了吧。”阿易有些迟疑,“昨天夜里他来找过我,不过……”
景黎眨了眨眼:“他找你说什么了?”
阿易道:“他说想与我一起去县城,想帮我照看铺子。”
景黎:“……”
倒是小胖子能干出来的事。
说是照看铺子,其实是照看这个人还差不多。
景黎有些无奈,又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问他会不会药理,会不会识别药材,懂不懂如何进货和售卖。”阿易顿了顿,小声道,“他什么都不会诶……”
景黎:“…………”
“我告诉他,我家药铺太小,我对药理又还懂得不够透彻,暂时还不能招学徒。就算招伙计也得招个懂行的,他……他还没有达到这个要求。”
“我与他说完这些他就跑了,我追都追不上。”阿易说到这里,有些担忧,“我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呀?”
景黎:“………………”
听完这些,景黎心头忽然就消气了,甚至还有点心疼。
可怜的小胖子,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儿伤心着呢。更惨的是,对方至今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
太惨了。
景黎哭笑不得,阿易还在问:“我是不是应该给他亲自道歉?可他的确不符合我招伙计的条件呀,这可怎么办?”
“无妨。”景黎安抚道,“我替你解释就好,他不会误会你的,别担心。”
阿易:“可——”
“你们俩还想依依惜别多久?”薛仁从马车的车窗探出头来,含笑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宵禁前到县城了。”
“就来!”阿易应了一声,上车前还对景黎嘱咐道,“你一定记得要帮我向陈公子解释呀,我昨晚真的不是有意冒犯他。”
景黎答应下来。
目送马车离开临溪村,景黎扭头往回走,刚走进村子,就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往反方向跑开。
他高声喊道:“陈彦安,给我站住!”
那宽胖的身形停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扭头,勉强笑了笑:“是嫂子啊,有什么事吗?”
景黎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就是路过……路过……”
景黎默然片刻,弯了弯嘴角:“原来只是路过啊。既然你这么不关心阿易,恐怕也不想知道他留了什么话给你。也罢,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陈彦安拦住他,眼神发亮,“他留了话给我?什么话?”
景黎眉梢微挑,将阿易方才的话告诉他。
陈彦安刚明亮些的眼神又暗下去,沮丧道:“我知道了。”
景黎对阿易有一种护犊的感情,本能不乐意有人打他家阿易的主意。不过见小胖子这模样,他也不免有些同情。
景黎道:“阿易性格单纯,你这样暗示他当然听不懂,为什么不说得直接一点?”
“我怕吓到他嘛……”陈彦安小声道,“阿易说县城里很多人去他家铺子,都是想接近他,对他图谋不轨。他遇到太多这种事情,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也是那种人。”
景黎戳穿道:“可你就是想对他图谋不轨啊。”
陈彦安:“……”
“那不一样!”小胖子脸红脖子粗,“我是想好好追求他,非他不娶!”
景黎噗嗤一声笑起来:“你才认识他不到半个月,怎么连非他不娶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这也太仓促了吧?”
“啊?”陈彦安不太明白,“都半个多月了还仓促吗?村里好多夫妻成婚前就见过一两面,甚至还有没见过的呢。你与秦昭在一起花了多久?”
景黎愣了愣:“我……”
景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在秦昭家做了一个多月的鱼,又假扮了几个月的夫郎,然后就……这样迷迷糊糊在一起了。
秦昭甚至都没有认真和他告白过。
所以他到底花了多久才喜欢上秦昭呢?
景黎一时想不出来,陈彦安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不能再与你多说了,我要赶着回家读书去。”
景黎:“读书?”
“是啊,我昨晚想清楚了,阿易这么厉害,我总不能一直当个草包。”陈彦安认真道,“我要从现在开始好好读书,考上秀才,还要学会医术,我一定能当上他药铺的伙计!”
景黎:“……”
前面的雄心壮志还好,最后这句是怎么回事?辛辛苦苦考上秀才,就是为了去药铺当个伙计?
景黎默然无语片刻,没等他说出话来,陈彦安规规矩矩朝他作了一揖,扭头跑了。
景黎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这样……阿易真的会喜欢吗?
景黎独自回到家,推开院门,竹院里安安静静。
他放轻脚步,轻手轻脚走进主屋,果真看见秦昭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因为服药的缘故,秦昭这几日格外嗜睡,不过他每次睡醒后精神都恢复得不错,倒也不是坏事。
景黎跪坐在床边,脑袋枕在手臂上,歪着头打量对方的睡颜。
这两天景黎总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和秦昭靠得太近,因此他都没有机会这么近观察这个人。
秦昭睡着后与景黎完全不一样。他睡相很好,此刻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唯有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从景黎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对方蜷曲修长的睫羽,以及微微蹙起的俊秀眉宇。
景黎依旧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秦昭的。
而他同样想不出,这人有哪里不值得他喜欢。
生得好看也就罢了,偏偏还会厨艺懂医术,性格沉稳却不沉闷,待人处事妥帖有礼,没有一处不让景黎着迷。
景黎移开视线,落到对方垂在床榻边的手上。
他最喜欢的就是秦昭的手。
那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尖却带着病态的苍白,像是将力量感与脆弱杂糅到一块,说不出的吸引人。
景黎伸手握上去,十指交扣。对方的手比他大了一圈,很轻易就能把他的手完全包进手心里。
半个月其实真的不长。
景黎轻轻抚摸对方虎口处那点小小的茧,在心里想着。
如果他是以人类的身份遇到秦昭,只需几天就足够喜欢上他,不对,恐怕几天都不需要。
毕竟这个人那么好,好到从第一眼就会被他吸引,从此眼里再也看不进别人。
景黎把脸贴在对方温热的手背上,小小声道:“好喜欢你呀……”
如果他是个正常的人就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有任何顾虑,不需要担忧修为和灵力,更不用害怕与这人太过亲密。
想到这里,景黎心里忽然有些沮丧。
他今天已经做了大半天的人,该回水里待一会儿。这样等秦昭醒来,他能有更多时间以人形陪他。
景黎垂下眼,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却被反手握住了。
他一怔,抬眼便对上了那双俊美的眸子。
“又偷偷占我便宜?”秦昭开口,声音有点刚睡醒的轻哑。
景黎小声辩驳:“我……我没有……”
秦昭抬起二人交握的手:“那这是什么?”
景黎:“……”
他起身就想跑,可对方的动作比他还快。
秦昭用力搂住他的腰身,一把将人拉上床榻,结结实实翻身按住了。
“又要躲我?”秦昭按住他的双手,眼里没有恼怒,反倒盛满了笑意,“先前薛先生和阿易在家,我不方便问。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躲我?”
景黎嘴硬:“我没有躲你……”
秦昭眉梢微挑,低头要亲他。
景黎连忙偏头躲开。
秦昭嘴唇贴着景黎的脸颊划过,他稍抬起头,问:“这还不叫躲?为何不让我碰?”
景黎嘴唇紧抿,像是怕秦昭又偷偷亲他,就连话都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就、就是不可以。”
秦昭垂眸注视他片刻,悠悠叹了口气:“是因为那本《妖物志》?”
景黎猛地回过头来,险些碰到秦昭的嘴唇,又慌乱别过视线:“你、你怎么会知道?”
秦昭轻笑:“你这几日都偷偷把那本书夹在论语里,假装在识字。偶尔看书看得打瞌睡,就直接枕着那本书睡过去,我想不知道也难啊……”
景黎有点不好意思,埋怨道:“都怪那本书写得太晦涩了……”
看着就犯困。
秦昭道:“别转移话题,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都说到这份上,景黎瞒不过去,只得把所有事情如实告诉秦昭。
秦昭把玩着景黎垂在床榻上的头发,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问一些书里的细节。景黎识字不多,看书的时候就是连蒙带猜,回答得磕磕绊绊。
说完后,景黎还煞有其事地补充:“那本书写得很真,说不定真是妖怪写的。宁可信其有。”
秦昭点点头,声音不辩喜怒:“……所以你就信了。”
“……还因为这个两天不肯接近我。”
“……还害得薛先生误会。”
景黎与他对视片刻,乖乖认错:“对不起。”
“可是我还是很担心。”景黎小声道,“万一书里写得是真的怎么办?要是我真的变回一条鱼,变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秦昭沉吟片刻:“有一个法子。”
景黎:“什么?”
好奇心使他放松警惕,景黎刚一回头,就被秦昭低头吻住了。
他双手被压在身侧,被秦昭一吻浑身就软下来,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由着对方肆意汲取。
半晌,秦昭放开他。
“你……你怎么又占我便宜?”景黎嘴唇有些发红,质问道。
“这就是解决办法。”见景黎没明白,秦昭一本正经解释,“你相信如果灵力耗尽就会失去变成人的能力,也相信与我亲近会吸取我身上的精气,那便来试试,看我会不会受你影响。”
景黎皱眉:“这怎么行,万一出了事——”
“如果出了事,就证明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相信那本书。”秦昭平静道,“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好像……说得也对?”景黎完全被他绕晕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所以我不用躲着你了?”
秦昭微微一笑:“自然不用。”
景黎点点头:“我知道了。”
但秦昭还是没放开他。
景黎困惑地眨眨眼,抬眼看向对方。
“说完了这件事,该说说别的。”秦昭勾起景黎耳边一缕发丝,轻声道,“你告诉阿易和薛先生我们分床睡?”
景黎本能感觉到危险靠近,往后缩了缩:“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是昨天熬药时闲聊,景黎说起希望秦昭的病早点好,这样夜里就不用再分开睡。
他的本意是,如果秦昭身体好些,他就不用担心吸走他精气,让他病情加重。
可……阿易和薛先生似乎误会了什么。
秦昭身体微微压低,温声道:“对内偷偷躲我两日,对外影响夫君声誉,小鱼,你知道通常夫郎犯了这样的错,要受到什么惩罚吗?”
景黎:“……”
他没有回答,耳朵却忽然红了,偏过头:“你、你先放开我。”
对方贴得太近了,近得……都快碰到了。
景黎咬紧嘴唇,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秦昭显然也感觉到了某些变化,他略微一愣,而后又笑了起来:“看来你已经回答我了。”
他直起身,将重心移到一侧手臂,另一只手悄然下移,语调轻快:“其实我很早就在好奇一件事,既然只要有人做了冒犯你的事,便会遭受厄运。如果那个冒犯你的人是我,我也会受到报应吗?”
景黎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摇头:“肯定不会的,我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睁大了眼睛。
秦昭低下头,温柔地亲了亲景黎的眼睛:“口说无凭,我们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