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黎仰头望着秦昭,那双无辜的眼睛眨了眨,又低下头,没有立即回答。
秦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冒犯,说完之后秦昭甚至有些后悔。
今日在村民面前认下夫郎,是因为小家伙那副模样躺在他床上,如果不那样说,免不了被人怀疑。
可现在呢?
他这话中究竟几分玩笑,几分真心,秦昭自己也说不清楚。
秦昭自问不是轻浮之人。
自从丢失记忆,流落此地,秦昭总是告诉自己要谨言慎行。但自打遇到这小鱼,原则便一次次被打破原则。
只要一遇到这小家伙,就总忍不住逗弄他的心思,想看他露出更加可爱的模样。
可是当他看见小鱼认真思考起来时,秦昭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
他会如何回答呢?
屋子里好一阵寂静无声,小家伙低着头思考了很久,赤.裸的足尖在地上轻轻踩着,就像平日放空时总轻轻拍水的鱼尾巴。
做鱼做久了,变回人一时还改不了习惯。
半晌,秦昭终于耐不住这沉默,轻声开口:“你若不愿……”
“没有不愿意!”景黎立刻打断他,好像有些紧张,“没、没关系,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的,我没有不愿意。”
秦昭怔住了。
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从心底破土而出,方才的游移不定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你……”秦昭声音有些低哑,“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景黎态度很是坚决,“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只要你别赶我走……”
秦昭问:“你这么怕被我赶走?”
“是啊……”景黎道,“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你如果不收留我,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怕秦昭还不肯答应,又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学着赚钱,帮你做家务和农活,我不会一直白吃白喝,让你养着的。”
小鱼难得这么认真严肃的模样,秦昭抬起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摸了一下。
“无妨。”秦昭道,“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做那些。”
他走到衣橱前,拿出一双鞋,又回到床前,蹲下身:“这些衣物你穿着都不太合身,晚上量一下尺寸,明日我去镇上帮你做几套新的。”
“嗯!”
他帮景黎把鞋穿好,拉着人站起来:“走吧,我去给你做饭。”
景黎这时倒表现得十分积极,他自己乖乖搬了个凳子去灶台边坐好,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秦昭。
看秦昭做饭是景黎每日难得的消遣之一,如今变成了人,一时也改不了这习惯。
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秦昭就不是如此了。
毕竟……一条鱼在身边盯着自己,和一个人在身边盯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何况那人的眼神还这么……
秦昭忍了又忍,无声地舒了口气:“小鱼。”
景黎:“嗯?”
“你别再看我了。”
“?”景黎眨了眨眼,没有多问,而是听话地转了个身,“这样可以了吧?”
——很有如今寄人篱下,要乖乖听话的自觉。
秦昭:“……”
景黎低着脑袋,双腿伸直,脚尖翘起来无聊地晃来晃去。
他身上只穿了件秦昭的长袍,腰间系了衣带,可下半身的衣摆却没法控制,修长而笔直的小腿随着晃动在衣摆里若隐若现。
他嫌那一头长发碍事,将其全部拢起来搭在一侧肩头,露出一小截白皙光滑的后颈。
不合身的衣领有些松散,只要稍稍贴近,甚至能看见衣袍下的光景。
秦昭头也不敢回,第一次做饭做得这么艰难。
这些时日要给帮着建房的村民做饭,家里的菜剩得不多。秦昭今天也没心思做什么花样,只简单炒了两个菜,蒸了一盘馒头端上桌。
景黎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上嫌弃没肉,专心低头吃起来。
他的饭量随着身体变大而大了不少,比不上要在外面干活的庄稼汉,但也不算小。
秦昭有意观察了一下,大致对未来每日家中的粮食消耗有了底。
酒足饭饱,秦昭在灶台边收拾碗碟,景黎托着下巴坐在桌旁,难得有些发愁。
他看着秦昭的动作,思索许久,才有些心虚地唤道:“秦昭……”
“什么?”秦昭头也不回。
“那个……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别生气。”景黎迟疑着开口,“我不是吃饱了就想违约,我只是不太确定,唔……你能不能告诉我,夫郎是什么意思呀?”
秦昭手一抖,险些把碗碟摔到地上。
“你说……你不知道夫郎是何意?”秦昭问,“那你方才……”
“我是没听说过这个词啊……”景黎小声嘟囔一句,又道,“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想办法帮你达成心愿的,你相信我!”
秦昭:“………………”
秦昭快要被他气笑了。
所以方才这小家伙考虑这么久,既不是在介意他冒昧失礼,也不是在思考该不该答应。
他只是不明白秦昭说的是什么意思。
夫郎在这个时代绝对不算罕见,甚至再富饶些的地方,还男风盛行,听闻有些王公贵族甚至会将身边的男妾互相赠送。
秦昭千算万算,没算到小鱼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村都能过得游刃有余的秦昭,头一次不知道该拿面前这人怎么办。
这家伙真是……
景黎心虚地不敢去看秦昭的神色。
他刚才是没撒谎啊,无论秦昭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全力帮他达成。只是方才那个情形,哪里还能给他机会再问东问西嘛。
万一秦昭以为他是找托词,直接把他赶走了怎么办?
先把人稳下来,好好一起吃顿饭,再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景黎是这么想的。
许久,秦昭才重新开口:“也罢,不知道就算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景黎不同意,“我答应了会帮你办到的,说话要算话,不能食言。”
秦昭早知道他的脾气,平静道:“没关系,我不会赶你走。”
“……当真?”
秦昭:“嗯,当真。”
“谢谢你!”
景黎顿时开心起来。
如果他现在还是鱼身,恐怕就能看见那鱼尾巴在身后疯狂摇晃的模样。
秦昭无奈地笑了笑。
能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当初自己要把这小家伙救回来。
自己受着吧。
至于其他的事……来日方长。
深夜,秦昭一如既往在昏暗的灯火下读书。
景黎抱着被子缩在床脚,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不必等我。”秦昭头也不抬。
“不困。”景黎揉了揉眼睛,膝行到他的书桌边,探头望了一眼,“你在看什么呀?”
秦昭道:“《周礼》。”
“《礼记》?”
秦昭偏头看他:“你读过书?”
“唔……不算读过吧。”景黎迟疑地回答。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书,他自然是没读过的,但他在现代社会学过一些。
《礼记》共分三礼,分别是《仪礼》,《周礼》,《礼记》,属“五经”的范畴。而四书五经,一直是古代科举的选题范围。
不过景黎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他想了想,又问:“你要去考科举吗?”
“你希望我去吗?”
“当然了。”景黎道,“你这么厉害,一定能一次考中,考中了就能做官,以后不就吃喝不愁了吗?”
秦昭忍不住笑了笑:“怎么还是在想吃的。”
“当然不全是因为吃。”景黎道,“古代不都以仕途为重吗,做官肯定比待在这里好啊!”
秦昭:“古代?”
“咳……不是,我的意思是前朝,对,前朝的时候。”景黎硬着头皮圆谎。
秦昭道:“前朝可没有发展仕途,你说的多半是先帝在位时。”
景黎一愣。
秦昭轻声道:“先帝在位时大力发展仕途,扩招生员,鼓励读书人考取功名,为国效力。这的确选拔出不少有才能之士,可弊端也很明显。”
“尚文轻武,导致兵力锐减。而被选拔出的官员,又互相拉帮结派,官官相护,欺压百姓……”
察觉到景黎忽然安静下来,秦昭没再说下去,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景黎问,“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呀?你以前做过官吗?”
“做官?”秦昭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
外面月色正好,远处的山林笼罩在朦胧缥缈的月华之中,看不真切。秦昭静静地望着,像是透过那景象,望见了某些更久远,更深沉的回忆。
忽然,秦昭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秦昭!”景黎连忙扶稳他。
后者伏在桌案上,指尖扣在桌沿边,指节紧绷发白。
秦昭的书桌就在床边,景黎跪坐在床尾,一弯腰就能抱到他。他俯身用力抱着秦昭,感觉怀中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正在经受某种可怕的痛楚。
片刻后,对方终于平静下来。
“我没事……”秦昭声音有些低哑,嗓音中似有一丝嘲弄之意,“习惯了。”
景黎一下一下拍他的背,安慰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啦,没关系的。”
“嗯,我明白。”
秦昭擦了擦额前的薄汗,很快缓和过来:“不过你说得没错,我心中也总觉得,我或许的确和那些事物有什么关联。”
景黎问:“所以,你考科举是为了回去看看,想办法找回记忆吗?”
秦昭沉默片刻,望向他。
景黎:“?”
“不,不是。”秦昭重新翻开书本,认真道,“是因为我今天发现,只凭我现在那点收入,恐怕养不活某条小鱼。”
“……所以为了让某条鱼不愁吃喝,我得更努力才好。”
景黎:“……”
他哪有吃这么多???
夜色已深,油灯越发昏暗,秦昭终于合上书本。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动静,他回过头,却见小少年已经抱着被子睡熟了。
景黎生了一张娃娃脸,模样长得清秀可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他把被子抱在怀里,纤细的手臂从挽了好几道的袖口里伸出来,白瓷般的肌肤上生着些许鱼鳞。
或许是今天变人变得太久,景黎额前也生出了几片鱼鳞,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光泽。
秦昭低着头,深深注视着他。
小家伙的模样和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不,比那更加好看。
谁能想到,他当初花十五文,竟然会买回这么个漂亮的小家伙呢?
秦昭看了他半晌,一时没忍住,伸手在对方额前的鱼鳞上轻轻碰了一下。
凉丝丝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景黎瑟缩一下,把头埋进被子里躲开了:“痒……”
秦昭没肯放过他,又顺手在那小圆脸上捏了一把。
手感果真如想象中一样柔软。
“唔……你干嘛啊……”景黎在他坚持不懈地骚扰里醒过来,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软着声音问。
秦昭坐在床边,抬了抬下巴:“这床就这么大,你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让我睡哪里?”
景黎揉了揉眼睛,也抬起头看过去。
秦昭家里的床着实不大,躺下一人倒是有富余,但想躺下两名成年男子就有些困难了。
景黎这会儿直接占了正中间,秦昭就连坐的地方都不剩多少。
景黎还没完全醒过神来,茫然地眨眨眼:“那要怎么办?”
秦昭见他这迷糊样子,又忍不住动了点歪心思:“你往里睡一点,今晚先将就,明日我去村里打一张大点的床。”
反正现在在村民眼里,景黎是他的夫郎,他要换一张大床并不奇怪。
景黎迟疑了好一会儿没动,揉着眼睛,终于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这床这么小,两个人挤着睡肯定不舒服。
他睡相又不好,万一晚上把病秧子挤下床,害他又生病可怎么办?
秦昭现在还要养家糊口,已经够辛苦了,不能让他受委屈。
景黎道:“不用,你等我一下!”
说完,景黎鞋也不穿,掀开被子就往外跑。
秦昭敏锐地察觉到他想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看见景黎已经风风火火把小木桶搬进来,放在书桌上。
下一秒,屋内红光一闪,一条鲜红锦鲤扑通一声跳进了装满水的木桶里。
衣物落了满地。
小锦鲤在水里朝秦昭摇了摇尾巴:“这样就好啦!”
话音刚落,小锦鲤还惊讶地一愣神:“咦,我为什么可以说话?”
秦昭:“……”
秦昭已经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又摸了摸小锦鲤的脑袋。
“快睡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