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两天里,楚妧并没有来找他,也没有求他将刘嬷嬷调回来。
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就像是走了一招错棋,完全失了对事态的掌控,这感觉让他十分不安。
祁湛半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梅,傅翌如往常一样为他换药。
他的伤口愈合的不算很好,有些地方已经红肿化脓,需得将脓包挑破了才能换药,许是傅翌动作熟练,才没有让他觉得很疼,可他脑子里却不知怎么,一直想着那双略显笨拙的小手来。
细细软软的,偶尔紧张了,还会扯痛他的伤口,然后用内疚而担忧地眼神看着他。
他喜欢那样的眼神。
可他好像很久没有看到了。
祁湛微微敛眸,轻声问傅翌“刘嬷嬷她们在宫里如何可缺些什么”
傅翌怔了怔,答道“宫里比府里要清闲些,礼部的人不敢差遣她们,她们不用做太多杂活,除了不太适应以外,倒也不缺什么。”
“她们没有名册,用度不按宫里的走,待会儿你从孙管家那领几件冬衣给她们送宫里去。”
傅翌应了一声,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知道祁湛并非操心下人的事,只是因为那些人是楚妧的下人,所以祁湛才不敢做的太过,才会选择在楚妧熟睡时将嬷嬷调走。
祁湛没有把握对楚妧来硬的。
因为他害怕。
这害怕不是因为楚妧公主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倾注了感情。
他太在意了,所以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眼里都会无限放大,都会反复磋磨着他的心神,楚妧对旁人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安,让他觉得自己在楚妧心里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重要,所以便加倍的想要控制楚妧,让楚妧彻彻底底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楚妧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物件,又怎会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来
祁湛这么做,不过是伤人伤己罢了。
傅翌劝道“她们没有名册,在宫里呆着委实尴尬了些,不如等宴席一办好,就让她们回来吧。”
“她可提过这事”祁湛问。
傅翌低声道“就算世子妃没提,也不代表她不想啊”
那就是没提。
祁湛的眼神冷了几分,紧抿着唇,再没有说话。
傅翌也不好再说什么,给祁湛换好了伤药便命阿庆准备膳食去了。
经过上次祁湛那一吓,阿庆几天都没敢进屋,只能提着食盒在门外巴巴站着,等傅翌来拿菜。
傅翌从阿庆手里接过早膳,安慰了阿庆两句,随后小声问道“世子妃的早膳可送了”
阿庆道“还没,给世子送完了就去。”
傅翌又将声音压低了些“不用送了,你去和世子妃说一声,让她来世子这用膳。”
“是是,我这就去。”
即使傅翌的声音压的再低,祁湛还是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耳朵里。
他瞥了一眼刚刚进屋的傅翌,一句话也没有说,原本随意搭在桌案上的手却微微缩紧了。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桌上布好的膳食一动都没有动,像是在等着什么。
一刻钟后,那抹小小的影子又出现在了梅树下。
祁湛紧绷的手这才松懈下来。
楚妧款步踏进门槛,还未曾说话,就听傅翌道“世子妃是来找世子么可曾用膳了”
楚妧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也没有说破,只是面容平静的答道“还没。”
傅翌忙搬了椅子招呼楚妧坐下,将银箸递到楚妧手里,道“世子也没用呢,要不您陪世子用些”
楚妧攥着银箸,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傅翌这才松了口气,低头退下了。
祁湛从楚妧进屋便将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薄唇微抿,似乎在等着她先说话。
可楚妧一句话也没有说,反而夹了块蒸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了。
仿佛身边没有祁湛这个人似的。
祁湛面色微微泛白,就这么看了她半晌,嗓音微哑的问了一句“想刘嬷嬷回来吗”
楚妧的眼睫颤了颤,将口中的蒸糕咽了进去,轻声道“绿桃她们也挺好的。”
祁湛的眼神沉郁,嗓音也冷了下来“你知道她们在宫里,所以你便不怕了”
楚妧道“送绿桃过来,不是你的意思么难道我说了想,你就会将刘嬷嬷调回来吗”
祁湛确实不会将刘嬷嬷调回来。
他是要讲条件的,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楚妧堵回了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似的难受。
两人再没有说过话,楚妧用完早膳便回去了,而祁湛一口都没有吃。
此后的两天里,祁湛每天都叫楚妧来用膳,楚妧也每次都来,却只是和之前一样吃饭。
她不再关心他的伤势,不再对她笑,更不会主动对他说一句话。
祁湛话本就少,几番下去,他的性子也愈发沉郁了,时常是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了便将饭菜撤走,自己一口不动。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也觉得没意思,便也不让傅翌去叫楚妧了。
楚妧自然也没有来。
晌午的时候,怀王为祁灏办了个简单的送行宴,祁湛以养伤的原由推脱了,只吩咐了傅翌送楚妧过去。
怀王一改先前威严的形象,对楚妧极为和蔼,府中其余人看了怀王的态度,也不敢再冷待楚妧,风头甚至比祁灏还胜了些。
傍晚傅翌和祁湛汇报的时候,祁湛只是面色淡淡地看着窗外的梅花,像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似的。
傅翌摇了摇头,命阿庆备了晚膳过来,祁湛看着那荷叶边的碗口怔了半晌,忽然问“她没去为老二送行么”
傅翌道“只是晌午参加了宴席,送行倒是没去。”
“那她现在在院里”
“是。”
祁湛从椅子上起身,道“去看看罢。”
傅翌忙拿了氅衣跟在身后。
天上不知何时下了雪,祁湛伤势恢复的不好,走的比往常慢了许多,到楚妧屋外时,肩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楚妧刚命丫鬟撤了晚膳,一抬头就看到了从屋外走进来的祁湛,那身鸦青色长袍几乎融到了夜色里,衬得眼底的青痕愈发浓重了。楚妧怔了一瞬,近乎本能地开口问了句“用晚膳了么”
祁湛眼神微滞,紧抿的唇角扬了扬,嗓音极轻的说了声“没。”
楚妧转过眼,正准备命绿桃去备膳,却听祁湛又补了句“想吃鲈鱼。”
楚妧的眉头揪了揪,却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了绿桃去炖鱼。
祁湛肩膀上的雪已经化了不少,在衣服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水渍,却迟迟没有将氅衣脱去,只是瞧着楚妧。
其余丫鬟犹豫着不知要不要上前,倒是傅翌率先反应过来,轻轻咳了一声,主动上前帮祁湛把氅衣脱去了。
祁湛眼神黯了黯,倒没有说什么,沉默地坐到了椅子上。
没过多久,鲈鱼汤便炖好了,依旧用那荷叶边的碗盛着,乳白色的汤羹冒着淡淡鲜美的香气,祁湛略微不适的皱了皱眉,却还是拿起汤匙尝了一口,淡淡道“有刺。”
随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楚妧身上。
楚妧只是抱着怀里的兔子,微低着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其余丫鬟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帮祁湛挑鱼刺。
气氛就这么僵持住了,只有鱼汤的香气在屋子里飘荡。
一旁的傅翌忍不住了,他看着楚妧,轻轻地咳了一声。
楚妧的卷翘的睫毛颤了颤,沉默了半晌,还是说了句“我抱着兔子,手已经脏了,让绿桃帮你挑吧。”
绿桃得了楚妧的吩咐才敢上前,却在走到祁湛身旁的时候,被祁湛冷眼瞪回去了,随即便听祁湛嗓音冷淡地说“撤了罢。”
丫鬟们将桌上的膳食撤了,自己也低头退到了屋外。
楚妧抓了把干草喂兔子,祁湛就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说了句“倒是喜欢喂兔子”
楚妧头也没抬“世子想要什么,可以直说。”
祁湛用手按了下眉心,低声道“我今晚想留在这里。”
楚妧没有反对,转头叫了屋外的绿桃进来铺床。
两人各自洗漱完毕后,便上床就寝了。摇曳的烛火一灭,屋内便愈发安静起来,窗外没有月亮,夜色也比往常重了些,祁湛隐约只能看到楚妧模糊的背影。
他伸手触了下她散落在枕上的发丝,面前的人儿便又往墙角贴了贴,祁湛的微微一顿,忽然道“大靖的使臣想见你,你明天要随我进宫一趟。”
楚妧说了声“好”,便没声了。
祁湛嗓音低沉的问“你知道这次来的使臣是谁么”
“傅翌说过。”楚妧顿了顿,又道“世子不必担心什么,我来大邺半年,也只传了一封家书而已,与过去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联系。”
“过去”祁湛的手抓住了楚妧的肩膀,问“你有过去么”
“我说没有,世子会信吗”
祁湛眼睫颤了颤,低低说了声“我没有过去。”
“所以你觉得不公平,对吗”黑夜里,楚妧的语声一字一顿,格外清晰的说“你觉得你没有过去,所以也不要我有过去;你没有在意的旁人,所以也不要我有在意的旁人,即使是我从大靖带来的陪嫁,你也可以一句话不说就把她们全部调到宫里,你想让我变得和你一样,对吗”
祁湛没有反驳,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楚妧接着道“但我们真的是一样的吗你现在不过是在乎你付出的感情才会这样,倘若你哪天不在乎了,就算是纳妾你也不会问过我的,到了那时你还会在意我怎么样吗你还会在意我会不会躲着你吗”
祁湛心脏微缩,那种抓不到她的感觉又来了,他哑声道“我不会不在乎的,妧妧,我”
“你若真的在乎,就不会做这些事了”楚妧顿了顿,语声似有些哽咽“你可以替我做主,可我却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事情又哪有什么公平的”
她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可他不敢让她做主。
祁湛握着楚妧的肩膀,似乎是想让她转过身子,可伸手却摸到了一片滚烫炙热的泪。
他的心脏止不住地发颤,哑声道“如果我让刘嬷嬷回来”
你可不可以,毫无保留的对我
祁湛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可他知道楚妧明白他的意思。
楚妧用手抹掉眼泪,鼻子却忍不住啜泣了一下,她用极轻嗓音道“我会按照世子的心意去做的。”
按照他的心意去做
她现在岂不就是按照他的心意去做的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曾拒绝过他,更不曾违逆他,就如提线木偶般被他操纵着。
他并不快乐。
而她也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会如何做,从来都是取决于他的。
他想让她改变,他自己必须先改变。
祁湛的心口像悬了把刀子似的难受,他微闭上眼,沉默了良久,道“我明天让傅翌接她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