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一天黎明,天色刚透红,科拉姆就来到斯佳丽家门口。
他身后有十个壮汉,默默站在朦胧曙光中。
“这些是来替你清理田地的人,”他说,“这下子你高兴了吧?”她欣喜地尖叫。
“早晨露水重,我去拿围巾,”她说,“马上就出来。
带他们去门外第一块地。”
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连鞋也没穿。
她竭力想赶快,但是一兴奋反而弄得笨手笨脚。
她一直期待了那么久!她的脚一天比一天更难套进靴子。
天啊!我的肚子变得快跟房子一样大了。
一定是三胞胎。
管它呢!斯佳丽胡乱地将未梳理的头发绾成一团,拿发夹夹紧,抓起围巾,赤着脚就跑上街。
壮汉目睹大门内那条杂草湮没的车道,个个面色凝重地围在科拉姆四周。
“从来没见过这样……这些哪是杂草,简直就像树嘛……我看这根本就是一片荨麻……一个人负责一英亩地,做一辈子才做得兀……“像你们这么壮的汉子,”斯佳丽清楚地说。
“难道还怕把手弄脏?”他们轻蔑地看着她。
他们早已耳闻这个小女人作风大胆泼辣,丝毫没有一点女人味。
“我们是在讨论用什么方式着手最好。”
科拉姆安抚她说。
斯佳丽不想接受安抚。
“像你们这样把时间花在讨论上,何年何月才能动工?我来教你们如何开始。”
她左手支着大肚子下侧,弯下身体,右手抓住一大把荨麻的根部,咬牙一扯就把它们连根拔起了。
“就是这样!”她轻蔑地说,“现在你们可以动手了。”
她将带刺的草丢到他们脚边,手上道道伤口都渗出鲜血。
斯佳丽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掌上,往黑裙上抹了抹,然后笨重地迈着苍白、虚弱的双腿走开。
男人张大眼瞪着她走远的背影。
先是一个,接着另一个,最后全部将帽子脱下。
他们不是唯一对斯佳丽·奥哈拉前据后恭的人。
油漆匠早就见过她爬上他们最高的一把梯子,像螃蟹般移动以调整她的姿势,只为向他们指出哪里没漆到,哪里刷得不均匀。
为了节省钉子而偷工减料的木匠,每天去上工时,就会看到她在补锤漏钉的地方。
她乒乒乓乓地把新做好的门碰得震天价响,测试铰链是否安装妥当。
还握着一把火焰熊熊的灯心草,站在烟囱中寻找煤灰,测试囱壁的吸烟能力。
修屋顶的工人肃然起敬他说:“只有奥哈拉神父的铁臂才能阻止她爬上屋梁,数石板瓦。”
她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
当天色暗得无法工作时,加班的工人就到酒馆喝三品脱免费的酒。
等他们酒喝完了,牛皮吹完了,牢骚也发完了时,透过斯佳丽厨房的窗子,还可以看到她点着灯,伏在案前振笔疾书。
“洗过手了没有?”科拉姆走进厨房问道。
“洗了,还搽上一些药膏。
真是一团糟。
有时候想到不知自己在穷忙什么就生气。
我在煮早餐,要不要来一点?”科拉姆嗅嗅空气。
“没加盐的燕麦粥?我宁可吃白水煮的荨麻。”
斯佳丽咧开嘴笑笑。
“随你便。
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不敢吃盐,免得脚踝肿得不像样……不过一下子还见不到效果,我在系靴时已看不见靴子了,再过一两个星期,大概连靴子都够不到了。
依我判断,科拉姆,我会生多胞胎,而不只是一个。”
“照你说的,依我判断啊,你需要一个女人来帮忙。”
他以为斯佳丽听了会反对,谁要劝她不能事必躬亲,她就不由把人家顶回去。
谁知这回她竟然同意了!科拉姆笑嘻嘻他说他已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她什么都能做,需要的话,甚至会帮斯佳丽记帐,年纪稍大,但还不致于老到无法接受斯佳丽的规定,一旦有事,也不是个不敢担当的软脚蟹。
她对处理工作、人事钱财的经验老到,是特里姆另一头,靠近雷拉克一处大庄园的大公馆的管家。
她本人生过六个子女,她虽不是接生婆,对分娩也有丰富常识。
她马上可以来这里工作,愿意在大公馆未修复之前来照顾斯佳丽,管理这栋房子。
然后她会雇佣所需要的女佣,管理她们。
“斯佳丽亲爱的,你得承认,美国的房子和爱尔兰的大公馆相差太多了,需要个老手。
需要个总管事来帮你管理下人和脚夫之类,还有管理马童的马倌,还有管理十几个园丁的头儿——”“不要说了!”斯佳丽拼命摇着头。
“我并不打算在这里建立一个王国。
就算你说得对,我需要请一个女人来帮忙,可是我只要先从楼上几个高大的石墙房间做起。
所以你先得去问你那位模范管家,问她愿不愿意放弃高薪高位。
我看她八成是不会答应的呢。”
“那我就去问问她。”
就算要她刷地板,科拉姆也有十足把握她会答应。
罗莎琳·玛丽·费茨帕特里克的弟弟是被英国人处决的芬尼亚兄弟会会员,她的父亲、祖父多年前随巴利哈拉的棺材船出海,一去不返。
她本人则是科拉姆起义组织核心成员中最热诚、最有奉献精神的一个。
斯佳丽从水壶里的沸水中捞起三个蛋,再将水倒入茶壶。
“要是你拉不下脸来吃我的燕麦粥,当然是不加盐的,那就吃一两个蛋吧!”她提出道。
科拉姆谢绝了。
“那好,反正我饿得很。”
她用汤匙把燕麦粥舀入盘内,剥去蛋壳,放入粥内。
黄澄澄的生蛋黄还流了出来呢!科拉姆把目光移开。
斯佳丽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吃,一边咭咭呱呱说话,她把接全族人来巴利哈拉过小康日子的计划告诉科拉姆。
科拉姆等她吃完才开口,“他们不会搬来的。
他们在那块土地上已耕作了将近两百年。”
“他们当然会来的,科拉姆。
人往高处走啊,科拉姆。”
他摇摇头算回答。
“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我这就去问他们!不!我计划里没这条。
我要先把一切都准备好再说。”
“斯佳丽,今天早上我替你把你要的农场工人带来了。”
“那些懒骨头!”“你没把你心中的计划告诉我,所以我自作主张先雇用他们。
他们已经离开以前的地主,动身上路,带着一家老小,马上就到,要搬进街尾那几栋小屋了。”
斯佳丽咬咬唇。
“没有关系,”她考虑了一分钟后才说。
“反正我打算把族里人安置在较大的屋宅,不是小屋。
那些人还可以替他们干活。”
科拉姆欲言又止,不必多说了。
他百分之百确定老丹尼尔是不会搬来的。
午后,斯佳丽爬上梯子检查刚涂上不久的灰泥。
科拉姆叫她下来。
“我要你快去瞧瞧那些‘懒骨头’于了些什么。”
他说。
斯佳丽一看顿时开心得热泪盈眶。
他们在她过去骑小马的必经之路,用镰刀砍出一条宽得能容马车的道路。
现在她又可以去看望凯思琳,顺便拿一些牛奶作茶和燕麦粥的配料了。
在过去一两周里她的身体已重得无法骑马了。
“我这会儿就去。”
她说。
“那让我来帮你绑靴带。”
“不用了,穿上靴子会挤痛我的脚踝。
现在我有一辆送货马车和这么一条路,光脚去也没关系。
不过,你可以帮我套马。”
科拉姆目送她离去后,顿觉松了口气。
回到他的门房,看书、抽烟,犒赏自己一杯上好的威士忌。
斯佳丽·奥哈拉是他所碰到过的各式人等中最令人精疲力竭的人。
他不禁纳闷,为什么每次我对她有什么看法时,总会想到“可怜的羔羊”?夏末,一个夜幕低垂的晚上,当她倒在他怀里痛哭失声时,的确像只可怜的羔羊。
老丹尼尔家的人再三婉拒她恳请他们搬去巴利哈拉住。
斯佳丽在科拉姆眼里,是个有泪不轻弹的女中豪杰。
她在接到离婚通知,甚至经受瑞特宣告再婚的最大打击后,都没有哭。
然而在这个八月的暖和雨夜,她竟抽抽嗒嗒哭了好几个钟头,哭累了才倒在他舒适的长沙发上睡着了,这种奢侈品,在她简朴的住房里是见不到的。
他为她盖上薄被后,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
见她发泄了心中积压已久的无奈与悲伤,科拉姆自是为她高兴,但又怕她醒来后,不愿眼看自己如此失态,所以就让她一个人待着;或许她情愿躲他几天。
坚强的人可不愿别人见到他们软弱的一面。
谁知他又错了,他想,他到底有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隔天早上他发现斯佳丽在他的厨房里吃着剩下的蛋。
“你说得对!科拉姆,沾盐的确好吃多了……你或许可以开始替我物色房客。
一定得找有钱的,因为那些房子的一切装饰设备全是最好的,我要收取合理的高价房虽然斯佳丽没流露出来,也不再提起,其实她的内心深受创伤。
虽然她挺着愈来愈吃重的肚子,一星期还是要驾着马车前往丹尼尔家好几趟,而且,扑在巴利哈拉上面的干劲也不比以往差。
到了九月底,小镇终于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每栋房子都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重新上漆,门窗坚固,烟囱牢靠,屋顶严密。
镇上人口飞跃增长。
这里开了两家酒馆,一家专修靴鞋和马具的皮匠铺,一家从贝克提搬来的杂货店。
小天主教教堂来了一名老神父,学校聘来了两名教师,只等都柏林批准下来,就可正式开学。
一个神经紧张的年轻律师,希望来此开一家事务所,他的年轻妻子更是紧张,只敢从花边窗帘后面偷看街上行人。
农家小孩在街上玩耍,主妇坐在门阶上闲话家常,邮递员每天从特里姆送邮件给在杂货店旁加盖的一个单开店面专卖书籍、文具的老学究。
明年元旦起,将有一问官方邮局设在此地;最大一栋房子的租约也被一名医生签走了,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就开始使用。
最后一项对斯佳丽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因为这地区唯一的一家医院远在十四英里外邓肖林的贫民习艺所。
她从未见过那种专门收容穷苦人的地方,也不希望看到。
她坚信干活比乞讨更有尊严,但是也不愿见到不幸的人在那里终老一生。
小婴儿决不能诞生在那种环境。
她的私人医生。
这才像她的一贯风格。
很快就有医生来,治疗婴儿可能感染的假膜性喉头炎、水痘和其它滤过性病毒引起的疾病。
目前只缺奶妈了,她得赶紧放出风声说在十一月中旬需要一名奶妈。
再就是整理她住的这栋房子。
“你那位叫费茨帕特里克的理想女管家呢?科拉姆,一个月前你不是说她答应要来吗?”“她是在一个月前答应的。
但是任何有责任感的人,都要预先一个月通知。
十月一日,也就是下个星期二,她就会来。
我叫她住我那里。”
“哦!是吗?她是来管理我的家,为什么不住这里?”“因为你的房子是巴利哈拉唯一未整修的建筑,斯佳丽亲爱的。”
斯佳丽吃惊地朝自己这间厨房兼工作室四下看看,以前她从未注意过它的外观,总认为住在这里监工方便,只是个暂时居所。
“看了令人作呕,是不?”她说。
“最好快点把大公馆弄好,我好搬家。”
她勉强笑着说,“科拉姆,其实我已经筋疲力尽,只希望早日完工、趁此休息休息。”
斯佳丽并没告诉科拉姆,自堂亲们拒绝搬进来之后,她的工作热忱已大大减退。
奥哈拉家人对重建奥哈拉家土地不感兴趣,她也就此觉得没趣了。
斯佳丽再三尽力猜想他们拒绝她的原因。
只能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就是尽管他们表面上对她那么和善亲热,可是他们并不想跟她过于亲近,他们不是真心爱她的。
现在她又觉得孤独了,甚至跟他们,或跟科拉姆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孤独的。
她相信科拉姆是她的朋友,但是他跟她说过他们不会来。
他了解他们,因为他是他们一路人。
她的背脊整天酸痛。
腿也痛,脚和脚踝肿到连走路都会痛。
不怀这一胎就好了。
都是胎儿害她不舒服,也害她一时冲动买下巴利哈拉。
如今她还得忍受六至六个半星期。
假使我还有力气的话,我就会大哭大叫,她心灰意冷地想着。
但她还是勉力向科拉姆露出一丝微笑。
他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唉!我爱莫能助,无话可说了。
有人敲临街的大门。
“我去看看。”
科拉姆说。
好啊!居然用这招免遁。
他抱了一袋东西回来,脸上装出笑容。
“是杂货店的弗拉纳根太太,她送来你替奶奶订购的烟草。
我替你带过去吧。”
“不必,”斯佳丽撑起身子。
“是她交代我买的,这是她唯一的要求。
你去套马,扶我上马车。
我要自己带过去给她。”
“我跟你一块去。”
“科拉姆,车座让我一个人坐都不够,怎挤得下你。
请你去替我牵马车来,扶我上去。”
可是我怎样才能下车呢?只有天知道。
被斯佳丽暗地里称为“阴阳怪气的肖恩”陪老奶奶在家。
他扶她下车后,又伸手要搀她走进小屋。
“不必了,”她佯装快乐地说,“我自己会走。”
肖恩总把她搞得神经紧张。
失意令斯佳丽紧张,而肖恩正是奥哈拉家最失意的人。
他是帕特里克的第三个儿子,帕特里克的大儿子早死了,杰米又跑到特里姆工作,不种田,所以当帕特里克于一八六一年去世时,肖恩就顺理成章继承了农田。
那时他“只有”三十二岁,而这“只有”成为他逃避种种麻烦的借口。
他把每件事情搞砸了不说,有一次还差点丢掉农地租约。
身为长子的丹尼尔,把弟弟帕特里克的儿子接到家里同自己的儿子一起祝他当时年纪虽已六十七,却宁可相信自己,也不愿信任肖恩或他自己的儿子——也是“只有”三十二岁的西默斯。
他与弟弟帕特里克并肩耕作了一辈子,如今帕特里克去世了,他无法眼睁睁坐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才决定让肖恩出去。
肖恩走了。
但没走多远。
现在他已跟老奶奶住了十二年,让老人家照顾他。
肖恩也不肯替丹尼尔干庄稼活。
斯佳丽一看到他就觉得有气,赶快挪动那双光裸的肿脚,避开他。
“杰拉尔德的小姑娘!”老奶奶说。
“很高兴看到你啊!小斯佳丽。”
斯佳丽信赖她。
她一向信赖老奶奶。
“我为你带烟草来,奶奶。”
她怀着真诚的喜悦说。
“好哇。
陪我抽一筒怎么样?”“不了,谢谢,奶奶。
我还不是那么爱尔兰化。”
“啊!那太不像话了。
咳,我一生下来,上天就把我塑造成爱尔兰人。
那么替我装一筒烟吧!”小屋内安静得只听到老奶奶咂吧咂吧抽着烟斗的声音。
斯佳丽把脚跷上板凳,闭上眼睛。
安静是舒解身心的一帖良药。
忽然听得屋外传来一阵叫嚣,她不由火了。
就不能让她享受片刻安宁吗?她赶到屋前空地,准备对吵吵闹闹的人尖声喊叫。
可是她一看竟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忘记了愤怒,忘记了背脊和双脚的疼痛,只感觉到恐惧。
丹尼尔家的空地上有不少士兵和警察,还有一名军官坐在一匹腾跃的马上,手里握着出鞘的军刀。
士兵正支起一个树干的三脚架。
她一瘸一拐地走向站在门口哭泣的凯思琳。
“又来了一个,”一名士兵说。
“瞧瞧她。
这些爱尔兰穷光蛋像野兔子一样下崽,他们为什么不去学学穿鞋子?”“在**是不需要鞋子的。”
另一个人说,“躲在树丛底下也不需要鞋子。”
英国人哄然大笑。
警察们则低头看着地面。
“你!”斯佳丽大声叫嚷。
“就是骑在马背上的你。
你跟那些粗俗的畜生,来这里做什么?”“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妞儿?”军官不屑地朝长鼻梁底下看着。
斯佳丽昂起头,用冰冷的绿眼睛瞪着他。
“我不是妞儿,长官。
即使你装得再像一个军官,也不算是绅士。”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鼻子也几乎看不见了。
我猜大概是因为鱼没有鼻子的关系吧!他的模样活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
面对挑战的刺激滋味,又使斯佳丽恢复活力。
“可你不是爱尔兰人,”军官说,“你就是那个美国人?”“我是什么人跟你无关。
我关心的是你来这里做什么。
把话说清楚。”
军官记起他的身份。
闭上嘴巴,挺直背。
斯佳丽也注意到所有的士兵都僵住了,他们先盯着她,再盯着他们的军官。
警察都从眼角偷瞄。
“我是来执行英国女王政府的命令,把不付地租的人撵走。”
他扬了扬手上一卷公文。
斯佳丽的心差点跳出喉咙。
她把下巴抬得更高,望着士兵身后,看到丹尼尔和他儿子正举着草耙、棍棒,从田里跑来,准备大打出手。
“显然这是个误会,”斯佳丽说。
“他们欠了多少地租?”快!看在老天份上,快点说,你这长鼻子的蠢货!万一奥哈拉家哪个男人打伤一个士兵,准会坐牢,甚至更糟。
一切动作似乎全慢了下来,军官仿佛花了老半天才打开那卷公文,丹尼尔、西默斯、托马斯、帕特里克和蒂莫西仿佛在水里行动。
斯佳丽解开衬衫扣子。
手指像腊肠,钮扣像滑溜的油块。
“三十一英镑八先令九便士。”
军官每吐出一个字都像花了一个钟头。
然后她听到田里传来的咆哮声,看到奥哈拉家男人挥舞着拳头和武器狂奔而来。
她狂乱地抓着脖子上那根细绳,抓着那钱袋,摸着紧紧系住的袋口。
手指摸到了硬币、折迭的钞票后,她才在心里默祷感谢上天。
她随身带着要发给巴利哈拉工人的工钱,起码有五十多英镑。
现在的她,冷静从容,不慌不忙。
她从脖子上取下钱袋,举在头上,在手中抛得钉铛响。
“多出来的钱赏给你做跑腿吧!你这个没教养的狗腿子!”她的膂力很强,准头精确无比,钱袋不偏不倚地打中军官的嘴。
先令、便士等硬币洒在他前襟上,滚落地面。
“你们弄得乱糟糟,赶快收拾干净,”斯佳丽说,“把你们带来的垃圾也一并带走!”她背对士兵。
“看在老天分上,凯思琳,”她低声说,“去田里阻止他们,免得惹祸上身。”
事后,斯佳丽气呼呼地质问老丹尼尔。
如果她没带烟草来怎么办?如果她今天没来怎么办?她怒瞪着这位伯伯,大发雷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需要钱?我会很乐意给你的。”
“奥哈拉家人不接受施舍。”
丹尼尔说。
“施舍?自家人的,不是施舍,丹尼尔伯伯。”
丹尼尔用老迈的眼睛看着她。
“不是自己双手挣来的钱,就是施舍。”
他说。
“我们都知道你的过去,小斯佳丽·奥哈拉,我弟弟杰拉尔德精神错乱时,你为什么没去依靠萨凡纳的伯伯们?他们不都是你的自家人吗?”斯佳丽双唇颤抖。
他说得对!她没有要求或接受任何人的帮忙。
一个人硬是把担子挑起来,她的自尊不准她屈服,也不准她示弱。
“在饥荒时期呢?”她必须知道。
“爸会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寄来。
还有詹姆斯伯伯和安德鲁伯伯也寄的。”
“我们当时错了,以为饥荒很快就会结束。
等我们了解情况的严重性,要离开已经来不及。”
她凝视伯伯挺直瘦削的肩膀,高傲的头。
斯佳丽终于明白,如果是她,也会这么做。
她不该妄想用巴利哈拉来代替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
那只会抹杀他、他儿子、他兄弟、他父亲、他祖父的工作意义。
“罗伯特把租金提高,是不是?因为我挖苦他带羊皮手套干活,他就找你的茬,来报复我。”
“罗伯特是个贪婪的人。
这事跟你无关。”
“让我帮助你好吗?那是我的光荣。”
斯佳丽在老丹尼尔的眼睛里看到赞同,闪着一丝幽默。
“帕特里克有个男孩迈克尔,在大公馆的马厩里工作,对养马很有兴趣,也很在行。
他如果有学费,就可以到柯拉当学徒。”
“谢谢你。”
斯佳丽正经他说。
“有谁要吃晚饭?还是要我拿去喂猪?”凯思琳佯装生气地说。
“我饿得要哭了!”斯佳丽说,“你总该知道,我的烹饪手艺实在糟糕。”
我好快乐,她心想,我全身酸痛,可是好快乐!假如这个小婴儿不以当奥哈拉家人为荣,我就扭断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