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头顶上传来低沉的说话,不时夹杂着潘西的尖声痴笑。
相比之下,船舱内的沉寂显得更令人惶惶不安。
“五十万金币。”
瑞特说。
“你说什么?”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把心里的话全掏了出来,他却没反应。
“我说我给你五十万金币,请你离开。
你在查尔斯顿所能找到的乐趣,根本和这许多黄金不能相比。
我提供的可是一大笔贿赂哪!斯佳丽。
你那贪得无厌的小心眼不可能会舍得放弃一笔超出你希望的大财,反倒妄想去挽回我们那破碎的夫妇关系吧。
只要你点个头,我还可以答应继续支付桃树街那栋怪房子的开销,当作额外红利。”
“你昨晚答应过今天要汇钱给亨利伯伯的。”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真希望他能先安静片刻。
她需要好好想想,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妄想”吗?她决不相信。
“许下诺言原是可以违约的。”
瑞特平静地回答。
“我提的条件如何,斯佳丽?”“我需要考虑。”
“给你一根雪茄的时间考虑,等雪茄抽完了,你就得给我一个答复。
想想把你的钱投入桃树街那栋你最心爱的房子的凄惨后果吧;你对这笔花费一点概念都没有。
再想想同时又有一笔千倍于你这么些年来的辛苦积蓄的钱财落到你手里,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埃你这辈子都享用不尽呢。
加上房子的费用也全由我负担,房子甚至也可以登记在你名下。”
雪茄烟头发着红光。
斯佳丽竭力集中精神思考。
她一定得想个办法留下来,就算把天下的钱都给她,她也不会走。
瑞特起身走向舷窗,抛出雪茄,在窗口望了片刻,直到看见河岸一处陆标。
照在他脸上的阳光格外明亮。
自他离开亚特兰大后,改变有多大呀!斯佳丽自忖。
当时他曾经拼命喝酒,仿佛想忘掉世界上的一切似的,但现在他终于变回了原来的瑞特,轮廓深刻鲜明的脸上绷着平滑黝黑的皮肤,清澈的双眸与欲望一样深沉,裹在剪裁高雅的外套、衬衣下的肌肉结结实实,走动时突起的纹路,清晰可见。
他具备了男人应有的一切魅力。
她要他回到身边,不惜任何代价,她都要得到他。
斯佳丽深深吸一口气,当瑞特扬起一道眉毛向她转过身来时,她已作好准备。
“考虑得如何,斯佳丽?”“你说想跟我谈笔交易,可是你根本不是在谈,瑞特。”
斯佳丽以生意人的口吻说,“而是在威胁。
再说,我知道你说不再汇钱到亚特兰大,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你最关心在查尔斯顿是否受欢迎,但是人家对不照顾老婆的男人不会有太高评价。
一旦流言传开来,你母亲就无法在此地立足抬头。
“第二件事———大笔钱——你说得对。
我很乐意接受。
但要是有个立刻回亚特兰大去的条件,我是不接受的。
我还是亮牌吧,相信你也知道都是些什么牌。
我的确做过许多覆水难收的傻事。
这时候全佐治亚州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不过在查尔斯顿我倒交了一些。
你可能不相信,但却是事实。
同时,我也学到很多,相信只要亚特兰大的人能够淡忘一些事情,我就有机会弥补以前的过失。
“所以我也想跟你谈个交易。
你把对我的恨暂时收起来,对我好一点,让我玩得开心!我们合作扮演一对恩爱夫妻,等社交季节结束,春天一到。
我就回家,从头做起。”
斯佳丽屏住气。
他总得答应,一定得答应。
社交季节前后差不多有八周,他们就会朝夕相处。
凡是在她身边待了那么久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得过她的手掌心。
瑞特虽然与其他男人不同,但并非完全不同,她想要的男人没有得不到的。
“你的意思是,连钱也要。”
“当然包括钱。
你当我是傻瓜不成?”“我要的交易不是这样的,斯佳丽。
这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情愿掏出钱来请你走,你拿了钱却不走。
那我怎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又不会赖一辈子不走,我也不会告诉你母亲你有多卑鄙。”
斯佳丽肯定她看到了瑞特在笑。
“你知道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斯佳丽?”多荒唐的问题。
他还没答应陪她参加社交季节呢!他想玩什么花样?“叫阿希礼河。”
瑞特格外清晰地强调这名字。
“这让人想起你一度妄想得到的韦尔克斯先生那位尊敬的老爷。
我亲眼目睹过你那股爱得死缠不放的热劲,斯佳丽,你那痴心专情的坚贞态度,真是‘伟大’得令人不忍卒睹。
近来你却又摆出一副亲切相,提起要我填补阿希礼的崇高地位,弄得我心惊肉跳,忧心忡忡。”
斯佳丽打岔了,她必须说话。
否则他势必就要说“不”了。
“哦,乱弹琴,瑞特,我知道追求你是没意义的。
你也别臭美了!何况,你已摸透我的个性。”
瑞特干笑了一下。
“既然你认识到了,那洲门也许就可以来谈谈这笔交易了。”
他说。
斯佳丽极力克制想笑的冲动。
虽然光线很暗,仍可能会被他看到,她想。
“我愿意接受讨价还价,你有什么见解?”瑞特突然放声大笑,这回倒是真笑了。
“我确信正牌的奥哈拉小姐跟我们合作了。”
他说。
“以下是我的条件:你要说服我母亲,让她相信我们一直分房睡是因为我打呼的关系。
社交季节最后一个活动圣西西利亚舞会一结束,你就得装出迫不及待想赶回亚特兰大去的样子;一回到亚特兰大,马上聘请律师,亨利·汉密顿或任何人都行,与我的律师拟定一份分居协议书。
此外,你不得再踏进查尔斯顿一步。
也不能写信或传递消息给我或我母亲。”
斯佳丽心潮奔腾。
她几乎大获全胜,美中不足的是“分房睡”。
也许她应该多争取一些时间。
不!不是争取她应该讨价还价。
“大致上我能接受你的条件,瑞特,不过时间有问题。
假如所有宴会活动一结束,我立刻就打道回府,很容易惹人起疑。
应该是舞会结束。
你回农场后,我才兴起回亚特兰大的念头,这才说得通嘛!这样好了,我四月中旬再回亚特兰大,你觉得如何?”“我回乡下后,你多待一阵子也无妨。
但是我认为四月一日比较恰当。”
这比她期望中的好太多了!在社交季节之外,几乎又多了一个月的停留时间。
而且她也没说他回农场后,她一定待在城里。
她可以跟着他一块儿去。
“我不想知道我们之中哪一个是你所说的四月愚人,瑞特·巴特勤,不过如果你发誓在我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中对我好,我们就成交。
如果你对我坏,我就不走,因为毁约的人是你,不是我。”
“巴特勒太太,你丈夫的一片忠诚会使你成为查尔斯顿所有女人最羡慕的对象。”
瑞特话带戏滤,但斯佳丽并不在乎,因为她赢了。
瑞特打开舱门,浓烈的咸味、阳光和一股强劲的风迎面灌入。
“你晕船吗,斯佳丽?”“不知道,昨天才头一遭搭船。”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港口就在前头,风浪相当大,如有万一,就在你身后的贮藏柜内拿一个桶子。”
瑞特说完便急急跑上甲板。
“张起船艏三角帆,抢风航行。
我们慢啦!”他迎风喊道。
一分钟后,船身倾斜得厉害,斯佳丽身不由己地从长椅上滑落。
昨天搭乘溯河而上的宽体平板驳船,船速很慢,她没料到今天搭的帆船,借水潮与风势推助顺流而下,速度竟快了许多,不过倒同驳船一样稳。
斯佳丽踉踉跄跄走向短梯,吃力地爬上去,把头伸出舱口。
风吹得她透不过气,头上的羽毛镶饰帽也被吹跑了。
她抬头仰望,看见帽子在空中飘舞,吓得一只海鸥呱呱乱叫,振翅高飞,逃离那顶像鸟似的帽子。
斯佳丽看了乐不可支。
船身倾斜得更厉害,河水冲刷过较低的一端,溅起水花。
真刺激啊!斯佳丽听到风中传来潘西害怕的尖叫声。
那黑妞儿真没出息!斯佳丽稳住重心,登上梯子。
瑞特的吼声却教她止了步。
他正旋转着驾驶盘,甲板的倾斜度渐缓,帆布啪喇喇作响。
他招手唤来一名船员接替他的位置,另一名船员则扶着在船尾呕吐的潘西。
跨了两步,瑞特走近梯顶,对着斯佳丽横眉竖眼:“你这小白痴!也不怕脑袋瓜被帆杠砸扁,回到下面去。”
“哦!瑞恃,不要嘛!让我到上面去看个究竟,真好玩!我想尝尝风和浪花的滋味。”
“你不觉得恶心?也不害怕?”她给他两个轻蔑的白眼,算是回答。
“哦!埃莉诺小姐,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男人不去当水手。”
“瞧你玩得这么开心,我也很高兴,不过瑞特让你吹风晒太阳,实在可恶。
你的脸红得像印第安人。”
巴特勒老太太命令斯佳丽回房,将甘油和玫瑰香水抹在脸上。
然后便开始责骂她那高头大马、嬉皮笑脸的儿子,直到他佯装羞愧,低下头来才罢休。
“我去把特地为你带回来的圣诞节冬青挂上,你会让我饭后吃甜点心吗?还是要我到角落罚站?”他假作低声下气地问道。
埃莉诺·巴特勒摊摊双手认输。
“真不晓得该拿你怎么办!瑞特。”
这回她强忍笑容的努力,终告白费。
她真心疼这个儿子。
那天下午,趁斯佳丽忙着为晒伤的皮肤擦护肤液时,瑞特提着从农场带回的冬青花环,代母亲送去给艾莉茜亚·萨维奇。
“谢谢埃莉诺的好意,还有你瑞特,谢谢。
来杯酒好吗?”瑞特欣然接过酒杯,两人悠闲地聊着反常的气候,聊着三十年前的一个下雪的冬天,那一年连续下了三十八天雨。
他们自小就认识,两家仅隔着一道花园墙,一棵桑葚树,园墙两边低垂的枝头挂着蜜甜的、沾着指印的紫色果实。
“斯佳丽被私闯卧房的北佬吓得魂不附体,”瑞特在他们结束往事迫忆后说。
“希望你能跟一个在你五岁时掀开你裙子的老朋友谈谈这件事。”
“如果你能设法忘掉我小时候讨厌穿内衣那回事,我就会爽快地跟你谈。”
萨维奇太太愉快地笑着。
“为了那事,全家人至少有一年对我感到绝望。
现在一想起来,倒觉得很好玩……但是北佬这事就一点不好玩了。
总有人动不动爱开枪,打死一个兵,那后果就不堪收拾了。”
“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艾莉茜亚。
也许我可以猜出是谁。”
“我只见过他一眼,瑞特……”“那就够了。
是高是矮?”“高,实在非常高,他的头离窗帘顶只有一英尺左右,那些窗子有七英尺四英寸高呢。”
瑞特咧开嘴一笑。
“我就知道找对人了。
你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眼睛最尖的,只有你,站在屋子角落也能认出生日宴会中哪勺冰淇淋最大。
我们都在背后叫你‘鹰眼’。”
,“我记得你们当我的面还替我取了其他更难听的绰号。
你是一个讨人厌的臭男孩。”
“你是个讨人厌的臭女孩。
不过,就算你穿了内衣,我还是会爱你的。”
“就算你不爱,我也照样会爱你。
有好几次我偷看你裙子底下有什么东西,却什么都没看到。”
“行行好吧!艾莉茜亚。
至少得叫做苏格兰裙。”
相视大笑后,瑞特又重新盘问。
艾莉茜亚开始认真回忆,倒记起了许多细节。
那个兵很年轻——的确非常年轻——笨拙的举动像个正值尴尬年龄,还不习惯生理变化的男孩子。
人也很瘦。
军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手腕露出袖口一大截,军服可能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发色很黑,“但不像你那么乌黑,瑞特,顺便说一句,而是有点暗灰,不,他的头发一定是棕色的,在阴暗处颜色才变得较深。”
是的,梳剪整齐,但没有抹油。
否则她一定会闻到望加锡发油的味道。
她一点一滴地把想起来的事拼凑起来。
随后她的话儿支吾起来。
“你知道他是谁了吧,艾莉茜亚?”“我一定弄错了。”
“你一定不会弄错。
你有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儿子,你一定认识他的朋友。
我一听到消息,就猜到一定是查尔斯顿的男孩干的。
你当真相信一名北佬士兵胆敢闯入女人香闺,只为偷看盖着被单的女人那模样?这决不是恐怖事件,艾莉茜亚,只是一个可怜的男孩对自己的身体发育感到困惑而已。
他想知道没穿胸衣、裙撑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偷窥睡觉的女人。
十之八九当他看到清醒、穿戴整齐的女人时,会为自己不安分的念头感到羞耻。
可怜的小鬼。
我猜他的父亲可能在内战时死于沙场了,他找不到可以谈谈的人。”
“他有个哥哥——”“哦?那是我弄错唉!要不然就是你猜错人。”
“恐怕不会。
那男孩叫汤米·柯柏,是同龄小孩中个子最高、最干净的一个。
我在卧房里碰上这事后第三天,在街上碰到他,就跟他打招呼,差点没把他吓死。
他父亲在野牛河战役中阵亡,汤米根本不认识他父亲,他哥哥也比他大十岁或十一岁。”
“你是指爱德华·柯柏,那位律师?”艾莉茜亚点点头。
“难怪。
柯柏律师是我母亲的南部邦联之家委员会的人,前不久才在家里见过他。
他几乎是个太监。
根本帮不上汤米的忙。”
“他根本不是太监,他只是太迷恋安妮·汉普顿,忽略了他弟弟的需要。”
“随你怎么说,艾莉茜亚。
我倒打算去开导开导汤米。”
“瑞特,不能去。
你会把这可怜的小鬼吓死的。”
“可是这‘可怜的小鬼’把查尔斯顿的女人都吓死了。
感谢上帝,至今还没有发生严重的意外。
但下次他可能会失去控制。
或者可能挨子弹,艾莉茜亚,他住哪里?”“教堂街,在百老街转角附近,圣米迎勒巷南边那排砖房的中间一栋。
可是瑞特,你打算说些什么?总不能一走进去就抓住汤米的脖子拖出去吧!”“相信我,艾莉茜亚。”
艾莉茜亚双手托着瑞特的脸,轻吻他的唇。
“你能回家来真好,老邻居。
祝汤米好运。”
汤米回家时,瑞特正与他母亲坐在阳台上饮茶。
柯柏太太将儿子介绍给瑞特,然后叫他进屋放下书本,洗手洗脸。
“巴特勒先生要带你去他的裁缝师那儿。
他有个侄子住在艾肯,个头跟你差不多高,想找你去试穿一些衣服,好为他侄子选一样合适的圣诞礼物。”
一离开大人的视线,汤米立即换上愁眉苦脸的表情。
然后一想起瑞特少年时代大胆行径的点滴传闻,才又高兴帮巴特勒先生这个忙。
也许他可以鼓起勇气问巴特勒先生一些困扰他的问题吧。
其实根本无需汤米开口。
两人一走出屋子,瑞特就搂着男孩的肩说:“汤姆,我想教你一些很受用的课程。
第一课就是如何在做母亲的面前撒谎,而不会被怀疑。
等会几上了街车,我会把我裁缝师的习惯和他店里的情况详细说给你听。
我帮你再说几遍,直到能够把这个谎说得圆满为止。
因为我根本没有侄子住在艾肯,我们也不去裁缝师那儿。
我们要坐车到拉特利奇大道,再散散步,走一段路也有益于健康,我们到那里去见我的几个朋友。”
汤米·柯柏听了没二话,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习惯听长辈的吩咐,也喜欢巴特勒先生叫他小名汤姆。
在日落前,汤姆被送回母亲身边,男孩看瑞特的眼神多了几分英雄式的崇拜,瑞特知道今后几年他还得背起汤姆这个包袱。
瑞特肯定汤姆这辈子绝对忘不了他们刚见过的那些朋友。
查尔斯顿在历史上有不少“第一”,包括有史以来第一家“专供男宾”的妓院。
近两个世纪来,虽然搬了无数次地方,但从没有一天不作生意,不管战争,传染病,飓风,都没有间断过。
妓院的特色之一便是温柔而得体地向小伙子介绍成为大人的乐趣。
而这也是查尔斯顿珍视的传统之一。
瑞持有时不禁会想,如果他父亲能像看重作为一个查尔斯顿绅士所应具备的礼教一样看重这项传统,他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瑞特露出一丝苦笑。
至少他有能力代尽父职,相信汤米的父亲在世,也必定会带他去见识成人世界。
传统自有其作用。
而成效最显著的,便是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夜半北佬闯香闺的事情发生了。
到火车站去接妹妹之前,瑞特先回家喝了一杯庆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