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木流云早早来到她房间,端了些墨汁进来。
“姐姐,你们先走,路上留下些记号,我随后就到。”
“你确定你没事?”杨云钊实在不放心。
“姐夫,十五年,大江南北,我哪都去了,能有什么事?也就是跟着你三年安稳的治病救人。”
杨云钊想想也是,如此说来,这些年,她真的是在外漂泊。
“姨娘,路上我会用石头在树上或者墙上刻个天字。”
“姨娘知道了!果儿照顾好姐姐。”她笑笑看着他们走后,慢慢收敛了笑容。
走回房间,木流云将墨汁搅拌均匀,她躺下,让头发垂落。
木流云用麻布染了黑色,抹到她头上,讲到:“乌贼和墨汁有味道,属下用麝香和花瓣浸泡了一个晚上,方才遮住了墨汁的味道。”
“好,一定要把每一根头发都染上色,绝不能露白发。”
她睁开眼睛,木流云扶她坐到梳妆台前,镜子里那个女子,竟然吓了她一跳。
“属下初见主上时,就是这样子。近二十年了,还是美的不可方物。”
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满头乌发,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十八年前,赵祉为她所动情,一发不可收拾。
“这真是我?”
“是。”木流云四十多的样子,也保留了一份好样貌。
“主上请等着,属下去去就来。”
木流云租了马车,将这个一夜白发变黑的女子从楼上请下来。赶了马车,去往一个地方。
他赶马快速的追上那一行行脚僧人,在他们前面的茶篷里落座。马车横着拦截了僧人过往的小路。木流云就坐在车上,她坐在茶篷。心里如同燃起的熊熊大火,抑制不住的激动。
“施主可否行个方便,让贫僧过去。”
“我家主公在那里,大师去问问吧。”木流云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茶篷里,他只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背对着自己坐着,慢慢品茶。
“女施主……”说话的是一个年老的师父。
“让他跟我说。”她将手指向身后的一个中年和尚,他的师兄弟们一脸茫然。
“元昌师兄,你不是有风流债啊?”
“恩?”师父一个眼神过去,没人敢质疑。
“元昌,你去吧。师叔在一旁等你。”
“是。”梁雨望却去他朴实的样貌,今天这般干练沉重。他安静的走过去,走像那挑事的女子。
“施主……”声音还是那样,不高不低,不迁就。
“坐我对面。”
他考虑了一下,慢腾腾的走过去。他坐下时,她正仰头喝茶。她低下眼睛,放下茶碗时,梁雨望正眼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起身时,莽撞的摔翻了长凳。
“梁公子……十八年不见,你还好吗?”
“你不是香儿,你只是长的很像她儿子。她已经快四十了,前不久三月三,她过了三十七岁生日。你只有二十岁,你不是她……”一向沉着的梁雨望吓的神魂颠倒,可思路清楚,所言不假。
“兄长……不信?”她带着一丝挑衅,嘴角上扬。
梁雨望的心里惊涛骇浪,她为何没有经历岁月?她如何还是二十那般模样?
“不信。”
“兄长最疼我,当初怕我进王府,后来又盼我进王府。我替王爷寻仇时,胎死腹中。这么多年赵祯不死心,到处追拿我,我流亡在外,十五载。三年前姐夫杨云钊任江南巡抚,我投奔他麾下,安度三年
。”
“阿弥陀佛……”他手里不停的转着佛珠。速度越来越快。
“你不信?我初次去青楼挨打,如今还留了疤痕。”
“不可能!”梁雨望突然咆哮着。
“哥哥,你可曾记得我成婚那日,你送我进的信王府!”
“一个经历磨难的人,会更加苍老。而你,岁月无殇。”
“梁雨望,你如今真是自私啊,是不是我一定要变成又老又丑才算是对的起这世界给我的一切惩罚?”
“对,母亲临终唯念你,你身在何处?岁岁年年,你可知母亲日日盼你归来。你有情有意不假,可是不孝不顺!”
这点她承认,原来他最耿耿于怀的,是母亲孤苦无依时的眼神。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信王妃到好,一走就是十八年。”
木流云慢慢走过来,看来他们兄妹见面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动容。
兄妹有情似无情,起身之后两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心里掀起的波澜,跌宕起伏。
哥哥一个转头,背上简单的行囊一路往南,然后两个雨滴大的泪珠从脸颊划下。
她转头,一样泪水如同端了线的珠子。
木流云带她回客栈,准备前行。
这里是庐州,需要向南走很远很远。
元昌的师叔问他:“究竟何人?”
他只淡淡回答两个字:故人。
两人单独骑马追部队而去。路上,她看见宏儿留下的记号。还未出庐州,路过一条河,看见三丈长的瀑布如天上下了烟雾,美不胜收。
“你在这里等我。”她从马上走下,走向河边,褪去衣服,一丝不挂的走进湖水里。她将头一同埋进水里,瞬间周围一片黑色水晕。她从水里探出头来,木流云看见那湿漉漉的白头发从水里涌出。
慢慢游向瀑布处,彻底洗去她一路尘埃。木流云站在树下,他隐隐感觉自己心潮澎湃,可还是只敢远远观望。怕说错一句话,终身为奴的机会都会被剥夺。
她从水里出来穿衣服时,木流云四下观望,一来是看看周围有没有闲杂人等,二来……是他自己害怕,不敢看。
随着杨宏远留下的记号,追到晚上,追到一家客栈。
盛平吃饭也不安心,为何还不见香儿过来?杨云钊不停的安慰她,没事的。
正是担心之余,宏儿跑上来,兴颠颠的说道:“姨娘回来了!”
她今日重新黑了一天的头发,突然好像哭。她看着自己曾经的模样,想起身边的那些来了又走的男人。
她又一次回到了汴梁城,她的信王府已经不是她的信王府,府门上改成郡公府。
盛平看着她失落的眼神,不免心疼。于是不愿让她过多停留,拉她上车。
“姐姐,我再看一眼,你让我进去看一眼。”
“香儿,这是别人的府邸了,哪能说进去就进去?你以为皇上召我们回京是为科举吗?不是,是要册立储君了。这就是储君之处,不可贸然。”
“香儿,快走。”杨云钊硬生生将她推进马车。
这一眼,十八载如白驹过隙。
回到郡主府里,有些东西已经变了。那些曾经的树木,都已经参天。
“我想……想去见皇上一面。”她可能忘了,赵祯缉拿她这么多年!
“不可……”盛平呼吸急促,吓的不清。
“让她去吧,皇上不是拿她问罪,这么多年,他也是想替信王照顾你,看见你这样子,他一心疼,就勉了你所有过
错。”杨云钊在赵祯身边多年,他在赵祯喝多时,常常听见他念叨:朕对不起皇兄,朕一定要把他最爱的王妃找回来。他深知皇上吓不了狠手。
他也知道,皇上召他回来,是因为他家族势力都在民间,财富多的不可计算,扶持太子,他至关重要。所以杨云钊进宫复命时,带上她。一路士兵和宫女看着满头白发的年轻女子,满心好奇,却不敢多问。
福宁殿中,赵祯花白了胡子和头发,还对着镜子里仔细观详。
“皇上,郡马爷回来了。”
“快请。”
赵祯亲自站起来去迎接,三年统管江南三省,很是让他满意。
“参见皇上。”
他下跪时,他身后的梁雨香看了赵祯现在这病怏怏的样子,很是心疼。她也跪下磕头行礼,十八年来,她不曾向谁下跪。
“郡马爷请起,为何身后跟了白发丫头?”
赵祯来不及询问公事,眯缝着老花眼,看见一头白发洒落在地上。
“你起来,让皇上好好看看你。”杨云钊站到一旁,她又磕了一头,然后起身,抬头,梨花带雨的走近赵祯。
“你……”赵祯吓的差点摔倒,万全用自己的老身体扶了他一把。
“香儿?”
“皇上……”
“真是香儿?”他不停的颤抖着手,然后摸像她的脸,那么些年,他以为自己以后认不出她了。可除了未老头先白之外,他一眼看出那就是他通缉了十多年的信王妃。他触摸到她的脸,还是许多面前那样,白嫩,细腻如雪。
梁雨香搀扶赵祯走在御花园中,花花草草都已经不是原来的了。果然物是人非。虽然两人都不说话,可赵祯心里就像完成使命一样,每走一步回头看看,生怕她是个神仙,说飞走就飞走。
她只是笑笑,这笑了,饱含了这么多年的酸甜苦辣,囊括了她一生的含意。没什么可以击垮她,人生不过如此而已。女人的三大悲哀: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虽然她基本实在同一年中丧失了全部,可还是活下来了。
赵祯拍拍她的手,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略微能看懂,赵祯觉得夺了她的王府,让她无处落脚深感惭愧。
“香儿以后住宫里吧,朕追封信王为护国公,等太子赵曙登基,你就是护国太妃。”
“不用,我后半生,想守着王爷。”
木流云随她去了父母的坟前,母亲多年的担忧,多年之后才看见她。兄长连最初的疼爱一点都没了,看见她的样子,认为她自私,无情。于是连最起码的安慰都没有。甚至不曾问一句:香儿这些年过的如何。
从头凉到脚,世界抛弃了她。
她裹了严实,故意去越府看一眼。看着彩云和荣德还在,子女成群,心安不少。
于是她去了黄陵。一句承诺看似简单,确需要一辈子来实现。
黄陵的大门紧闭,石门厚重,没有人黑她开门,就得用炸药。守黄陵的人上来正要捉拿她,木流云上前去拦住。他感觉有人帮了他,因为他还没动手,所有的侍卫都撤离了。
走到跟前刚想要用炸药炸门,于是石门自己升了起来。
里面瞬间火光自燃,墙壁的烛台上,蜡烛成群。
慢慢走向信王棺材的位置,当年她跳了,可是怀了孩子。她仰头痛哭,那积了十八年的痛彻心扉换成一声喊:王爷,我回来了!在山洞里久久飘荡。
于是从黄陵最高的地方传来一声远远的空幽苍老声音问:“可是我的香儿回来了?”(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