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藕(1 / 1)

肖白终于请了一次长假,迫不及待的坐上了回家的客车。

走在乡下老家的路上,肖白在单位长期被压抑的那种心情跟晚秋的原野一般荒凉。他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大学毕业后,他凭着优异的成绩被分配到一个政府部门。老家的人都说他出息,当时,自己真有一种鲤鱼跃龙门的感觉。只是很快他就感到不适应了,因为这个部门是个几乎天天都有人请的实权部门。可惜他酒不沾半滴,烟不抽半口,遇到应酬就只会躲出老远,或找各种理由推辞逃避。同事们开始还劝他一定要学会这些,可他一时无所适从。后来,尽管工作十分努力,可他渐渐感到自己在单位里处处受阻力,事事受排挤,他很是伤心。他也试图改变一下这种现状,曾在宿舍里自己喝醉过好几次,还一夜之间抽光了两包香烟。

当他走近村头一个泥塘时,知道自己到家了。

肖白上中学的时候,家里花销变大,爹愁着四下苦钱,后来给村长送了几瓶酒,承包下这个荒废已久的臭泥塘。好在爹早先在生产队种过藕,废塘清理过后,很快就收成了一片好藕。他正是靠爹卖藕换来的钱读完了大学。

晚秋正是踩藕的时候,塘里的水干涸多半,荷叶已经枯败。远远地就看见爹赤着脚在淤泥中踩藕。肖白知道踩藕是个最艰苦的活。爹有时为了赶早市,天不亮就要到藕塘里去踩藕。深秋的塘水已经冰凉刺骨,爹的双腿很快就会冻麻。天长日久,爹患上风湿性关节炎,一到阴冷潮湿的天气就腿痛,需要用暖水袋暖敷才能止疼。现在,他一瞧见爹躬身踩藕的样子,两眼顿时变得湿润模糊起来,许久才颤着嗓音喊了一声爹。

爹扭身见是肖白回来了,心情显然变得兴奋无比,从塘里的淤泥中艰难地拔出腿,摇晃着身子费力移上堤来。肖白急忙找来一件棉衣,迎上前披在爹身上。爹冻紫的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咋得闲回来了?肖白没吱声,赶紧抱来一捆干柴,在塘边的小屋里,燃起一堆火,拖着爹先暖暖身子,并心疼地责怪道,爹,水凉,就别自己踩藕了,你的腿病一直没好,以后雇人吧。爹靠在火堆上,脸色红润起来,毫不在乎地笑着说,不下苦力,怎能赚钱,我早就习惯了,不比你们那些坐办公室的娇贵。随后又问起工作的事,肖白就灰心丧气地说早就想辞职不干,回家跟爹种藕。爹一怔,两眼盯紧肖白,恁好的工作,咋就干够了哩。肖白便把在单位憋的一肚子苦水倒了出来,最后像个在外受尽委屈的孩子,忍不住在爹面前抽泣起来。

爹的脸阴的很难看,肖白开始感到有些怕,怕自己气坏了爹,就后悔不该把这些本来属于自己解决的事说出来。猛地就见爹从地上捡一支藕,用力一掰,断为两截,随后举着晃到肖白眼前,狠狠瞪大眼说,你瞧瞧,这藕心是不是雪白雪白,可它却是插在污泥里一天天长出来的,这就好比你做事,不管别人如何,可你是你,只要做到心里干干净净就没错。肖白看着那两截断藕,恍惚就感觉到敲打在自己头上一般,不敢再正视爹,感到在爹面前没有勇气再哭泣下去。

到了晚上,肖白有些愧疚地用白酒搓揉着爹的病腿,难得这些年能放松地跟爹聊着单位里的一些事,爹听得很仔细,不时还说道几句。过了夜半,爹睡去,肖白倒在**琢磨着,一觉就到了天亮,从没睡过这么踏实。肖白本来想帮着爹收了几天藕,可爹说他不是这块料,还是早回去好好做自己的正事吧。

肖白再回到单位,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没了牢骚,没了怨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干扰和压力,总是不理不睬地干着自己应该干好的工作。尽管他这样做仍然忍受着不公正的待遇,可一想到父亲晃动的那两截断藕,就硬是挺住了。好在这样艰难的局面没坚持多久,整个单位自领导到一般干部都被查出问题,纷纷被纪检部门双规,独有他清清白白,负责此案的纪检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赞叹的说,年轻人,你长期在这种环境里能保持洁身自好,不简单啊!肖白一时激动,竟脱口冒出一句,感谢那两截断藕啊。领导不解,肖白就充满感情地把那两截断藕的事和爹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领导,领导听罢,赞叹地说,一个种藕的老人,不简单啊,替我也感谢你的父亲。

肖白再回家时仍是晚秋踩藕的时节,不过他此时的心情变得格外舒畅,前几天,他被上级破格提拔为单位的科长。他特意给爹买了一身橡胶裤子,据卖货的老板介绍,这东西穿在身上不仅能感觉到藕,而且能抵御塘水的寒冷,爹见了一定会高兴,顺便把上级领导的那句话也转告给爹。

(此文被《小小说选刊》2008年6期选载,被《湖北招生考试》2010年23期选作中考试题,并荣获第四届郑州小小说学会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