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栗握着手机走到宿舍门口,手机的屏幕喧闹地亮起来,屏幕下的液晶分子在电流的推动下排出一个名字。
谢栗不由自主的,轻轻啊了一声。
程光从床上探出半个头:“你没事吧?把灯打开,别磕着。”
谢栗小声回了句没事,飞快地拉开门,钻进了同样是一片漆黑的楼道里。
他攥着那只手机,飞快地走向楼道尽头,手机沉默地明亮闪烁着,像失语的诗人直抒胸臆,夸耀着爱情的心有灵犀。
可人类不存在心有灵犀。
过分亲密频繁的接触会使任何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都被无限放大,直到发生。
这算不上什么奇迹。
真正的奇迹另有其事。
譬如在广阔宇宙中诞生出的名为爱情的东西,看似无用又繁复,却使两个素不相识的生命体从连结起就共享着对方的喜怒哀乐,为此宿夜难寐。
谢栗蹲在宿舍楼层的楼道尽头,像在这栋宿舍楼里所有恋爱中的男学生那样,圾着拖鞋举着电话,蹲在白幽幽的应急灯下,急迫地按下通话键。
谈恪靠在病房门外的墙上,夜间病区也开着灯,刺目的白灯打在白墙上,叫这区惨淡的科室更加愁云笼罩。他举着电话,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仿佛全身心地投入进了电话那头之中。
电流中,两个人有志一同地沉默着。
谢栗在应急灯下蹲出了一身汗。背上密密麻麻浮起的汗气全贴在纯棉的老头背心里面,又凉又痒,难受极了。
他心里才被程光叨咕出来的一点愧意又被委屈轰轰烈烈地覆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说话啊。”
谈恪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谢栗在说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秒,他整个人都是有些发懵的。
甚至在谈忻走后他独自守在病房里,回想起整个傍晚发生的事情,他都觉得难以置信。谁能想到他堂堂谈总会把自己的男朋友锁在车里打|屁|股,而起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顿饭呢。
谈忻说没有人愿意拥有一个helocopterpartner。
他自以为的那些好意和关心,在谢栗的眼里全是束缚。他面对谢栗的反问最初的反应是愤怒,随后就成了失望。
但回头过来仔细想想,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谢栗的人生没有他的参与,不也一样顺利度过了吗?
他艰涩地开口:“栗栗,抱歉,我不该在车里对你动手。”
谢栗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叹气,谈恪听得心如刀绞。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谢栗说,“你一直都在把我当小孩。你就连打我都是拿我当小孩打。只有小孩才会被打屁股。”
谈恪再次慌忙道歉:“栗栗,真的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气疯了,也许是我情绪控制有问题。过两天我就去约个医生看……”
谢栗急了:“你闭嘴听我说完!”
低斥在空荡的楼道里左突右冲,又撞回谢栗自己的耳膜里。
他心里升起焦躁和无力。
谈恪和他之间永远存在着天堑一般的隔阂,是年龄阅历筑起的高墙,是他眼下无法逾越翻过的那种——谈恪一直拿他当小孩。
“我不是小孩,我也不想当小孩,至少我不想当你的小孩。”谢栗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忽然顿住。
有人晚归,从另一头的楼梯上来。
谢栗捂着手机屏幕,努力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那个人提着钥匙开门,开灯,关门。楼道再度安静下来。
整个过程中,电话那头的谈恪始终一言不发。、
谢栗又叹一口气。他就知道大概是他的话让谈恪觉得伤心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非说出来不可。
“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是个成年人了。”谢栗拿另一只手抹抹地板,一屁股坐了下去,“也许限于年龄,我有不那么成熟谨慎的部分,就算是这样,我也是个成年人。我确确实实不喜欢你总管着我,比如强行逼我吃鸡蛋。我记得跟你说过一次我不喜欢。”
谈恪的声音干涩:“是。你说过。”
“但我当时没有说过为什么,其实我应该说的。”谢栗搓搓手背,好像有蚊子,“因为在福利院的时候每天都要吃鸡蛋,吃久了就很腻。有时候真的吃不下去,但是吃不下去也要吃,我们是不能剩饭的。”
他的声音低了低:“后来上高中开始寄宿,能自己决定早餐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吃鸡蛋了。”
“什么时候做什么,吃饭要吃什么,几点去睡觉,这种自由很微不足道,也许对你们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以前是没有这种自由的。”
谢栗其实不愿意把这些拿出来说,总觉得说出来太可怜了。他不想总去揭这些事情。但是好像又没有办法。
如果他永远藏着,谈恪就永远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被管束,尤其是在谈恪总是不自觉地拿他当小孩的情况下。
他确实为说出这些事情而感到难堪。但假如这些难堪能够哪怕消弥或者只是撼动他们之间的那道隔阂,谢栗想,那这些难堪也算是值得了。
“我之前骗你的时候,其实也并不觉得松一口气。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会早一点告诉你的。”
他说完了,沉默下去,电话被从左手换到右手,粘在硅胶壳表面的都是他手心里的汗。
谈恪的沉默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刮破的蛛丝。
他数度张口,觉得自己要说什么,但阻塞在喉咙的东西总是将声带死死缠住,让他无法发声。
他没想到其实谢栗的反感只是因为这样而已,或者说,是他对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罢了。
谢栗等了又等。他揣测着谈恪沉默的原因,是不能接受,还是觉得只是自己骗人的托辞?
如果真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分手,好像挺可笑的。但恰恰是这样的原因,他们就不可能在一起。
“要是,要是你觉得不能接受不管我,那我们就只能——”
“谢栗。”
谢栗的话没说完,下一秒谈恪就打断了他,“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们会分手?”
谈恪带着薄怒的声音越过电波,压倒一切犹疑和不确定:“我们之间有问题,可以解决,可以商量,甚至我也可以让步。但是你觉得总是随意把分手挂在嘴边,这就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肖助理走过来在旁边站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头,怎么听着老板像是在和那位吵架的样子?但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恨不得自己的耳朵是带收缩功能的。
谈恪往旁边走了几步,软下声音:“今天是我不对,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那样对你。我以前只是希望你好,希望你健康,”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可能很多时候是忽略了你的感受,让你觉得我在干涉你的生活。我以后会注意的,好不好?”
谢栗迟疑着说出一个好字。
他不确定谈恪是不是真的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这边还有一点事要处理,明天我们再说,行吗?”谈恪回头看一眼肖助理,又温声哄着谢栗,“你明天还要来医院吗?”
谢栗想了想:“早上去,我早上没课,去给师姐送点吃的。”
“好。”谈恪用眼神示意肖助理过来,“那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谢栗握着被挂掉的电话,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
他以为会再次大吵一架,或是会有一番长谈。但谈恪似乎心思也不完全在这里,样子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
谢栗低头看眼手机上的时间,零点四十二分。
肖助理走过去,汇报自己联系海外诊所的情况:“莫菲特听意思好像不太愿意外借团队,MD安德森倒是很痛快,只要钱到位,问题不大。但是……”肖助理犹豫地朝门里看了一眼,“从目前沟通的情况来看,莫菲特那边开展的研究或许对他的病情更有帮助。”
要劝谈启生出国,靠谈恪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等明天谈忻来再说。
谈恪叫肖助理回去休息,自己折身返回病房。
谈启生几天之间就骤然老了下来。
癌症是一种消耗病,鲸吞蚕食着患者的精力能量,甚至意志力,令他们日复一日地虚弱消瘦下去。
但这样猛然地消颓下去,还有一个原因——病人自己也放弃了生的意志,终于张开手臂也朝着死神迈步而去。
往昔父亲山一样坚毅高大的形象在谈恪面前轰然倒塌。
谈恪静坐在病房里,听着谈启生急切而夹杂着喉音的呼吸声。他甚至想不起来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了治疗求生的意愿。
他早就知道自己复发了吗?
谈恪不敢想这个可能。
他和父亲的关系一向紧张,几乎没有交流。
不只是因为当年他擅自退学,还有更早之前,他就在不停地反抗着谈启生的权威。
到今天为止,他甚至已经说不清自己不喜欢物理到底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只是为了对抗父亲给他规划的人生道路,而刻意偏离。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这样的父亲,幸运的部分不必说,但不幸的部分别人却往往难以理解。
他被迫背负起父亲的荣光,背负起非他所愿的期许。
除非做出更加惊天动地的事情,否则终其一生在别人眼里都是谈启生的儿子。
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居里夫人和她的丈夫地发现了镭,但这些人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女儿也是著名的科学家,曾经敲开了原子核,发现了亚原子粒子?
哪怕他已经有了今天这样的成绩,仍然会有人了解他家世的人在介绍他时,首先讲起他的父亲,继而还会提一提他曾经差点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仿佛他没有将这条路走下去,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谈恪在这一刻感到荒谬,仿佛他整个殚精竭虑的前半生,都只是为了拼命变成一个与父母期许完全背道而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谈恪:我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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