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恪当然也认出了沈之川。
沈之川当年在普林斯顿,是有名的中国美人。他没谈恋爱之前,一群鬼佬满校园地嗷嗷追他;他谈恋爱以后,一群鬼佬守在物理系办公室门口嗷嗷地哭;后来沈之川突然跑去亚他加玛沙漠的拉西拉天文台去做博士后,鬼佬们又嗷嗷地擦着泪等他回来。
但他到底没有再回到普林斯顿,再也没有踏入过灰墙白瓦的校园。
谈恪并不很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他对别人的感情生活毫不关心。
那时他正被一个无法与实验观测现象耦合的模拟信号折磨得身心俱疲。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他那个丢了男朋友的师兄突然拎着两瓶威士忌跑来实验室,一屁股坐上办公桌,一边喝酒,一边看自己的师弟写代码,颇有拿自己的师弟当下酒菜的意思。
那个夜晚,后来成为谈恪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
沈之川像一只亚马逊雨林里的蝴蝶。
如果沈之川没有离开,他师兄就不会在深夜拎着酒瓶跑到实验室来看他写代码,也不会在酒后指着谈恪的鼻子说他不适合搞科研,因为他这个人功利心太重太想赢。
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不会有他违背父母的意愿离开象牙塔,也不会有他在花街周旋于电子屏幕和投资人之间的几千个日日夜夜,更不会有长鲸资本,以及现在的一切。
如果沈之川没有离开,也许谈恪仍然在美东某个大学物理实验室里,做一个研究员。
沈之川扇一扇翅膀,于是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谢栗被这么一打岔,顿时噤了声,鼻涕泡泡也不敢吹了,慌慌张张地擦一把脸,低着头不敢出声。
院长笑呵呵:“哎呀,沈教授教学严格,难怪桃李满天下。”
沈之川面无表情:“本人不才,担任博士生导师刚四年,共有徒弟三人,尚无一人毕业。”
院长捋捋自个儿光头上刚长出来的新苗,笑得有点尴尬:“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长鲸投资的谈先生。他可是咱们兰大物理院的优秀毕业生,毕业以后还反哺母校。咱们的那个望远镜啊奖学金啊,都是谈先生和长鲸投资大力支持的……这位,沈教授,咱们物理学院最年轻的教授,自然科学基金委的杰出青年。”
院长自己说着,一拍脑门:“哎呀我差点忘了,沈教授也是普林斯顿毕业的。说起来你们可是校友啊。”
沈之川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谈恪顶着沈教授的眼刀,大大方方地承认。但他还有一丝求生欲,没敢提他那个倒霉师兄的名字。
院长一拍巴掌:“哎呀,看看,这就是缘分啊。我看后天参观观测站的事情,也不用叫别人了,就请沈教授带你去吧。你们校友多年没见,顺便叙叙旧嘛。”
院长笑得像婚介所里的业务员。
沈之川知道这老东西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当即没好气地说:“不凑巧,后天我有课,从早到晚。”
但院长不肯放弃这门亲事:“那沈教授自己不能去,就让你的学生去。谈先生捐的望远镜,就数你们组现在用的最多嘛。哎——这个同学,后天你带着谈先生去参观。”
沈之川嘴一撇,心道放屁,他手里的都是深空项目,数据都是巡天计划的探测器从外太空发回来的。老东西还把在普林斯顿搞过高能物理的当煤老板忽悠,简直是侮辱人。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沈之川再拒绝,就太不给领导面子了。
再说,他今天领着谢栗来,原本就是打算让孩子出来认认人的。
于是沈之川回头看看旁边的小徒弟,毫不犹豫地把人推出去献祭:“那就让谢栗后天去陪谈先生参观吧。”
谢栗这边才从“宋易的白月光”等于“捐望远镜的金主爸爸”的巨大惊吓中回过神来,那边就听沈之川要送他去为科学献身。
谢栗顿时绝望,嘴上含含混混地说了句好,心道这回怕不只是献身那么简单了。他当着人家这位爸爸的面又打人又骂人,沈之川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回头万一这位白月光爸爸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沈之川怕是要剥他一层皮不可。
谢栗想,他不过就是想谈谈恋爱,做做成年人,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
院长这边拉纤保媒成功,心满意足地带着金主去见下一家。
但沈之川被人勾着想起来自己从前年少单蠢时干的傻逼事,不高兴了。
沈教授不高兴,大家都别想高兴。
他领着谢栗在冷餐会会场里溜一圈,和这个老师聊聊被毙掉的项目,和那个老师谈谈论文写不明白又要延毕的不孝学生,把同系老师的心窝子挨着扎了个遍。
冷餐会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家觥筹交错好不快活。等沈之川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就只剩下一地学术民工抱头痛哭了。
谢栗临出酒店前,突然想起自己把人家的花踹倒的事情还没解决。
他借口说要去上厕所,扭头跑到酒店大堂,想找人问问,结果却被告知不用赔了,对方还一脸严肃地叫他去洗手。
谢栗同学一听说不用赔钱,高兴地一溜烟就跑了。
大堂经理看着他的背影,挣扎三秒,摸出对讲机给总控室汇报工作。
沈之川回程的时候一路阴着脸。
谢栗不敢招他,老老实实地缩在副驾驶里,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还是失败了。
捷豹在红灯前停下来,沈教授突然开口,炮筒对向自己的小徒弟:“谢栗,你以前测过智商吗?”
谢栗还真的测过,他犹豫地报出一个数。
沈之川又问:“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的?”
这倒让谢栗不好回答了。谢栗挠挠胳膊,嘿嘿一笑:“也,也还行吧。”
沈之川看他一眼。这孩子跟个什么小动物一样,没心没肺的。刚才还哭丧个脸,这会不知道怎么的又高兴了。
沈之川挂挡起步,又问:“那你知道为什么你是兰大有史以来最小的博士生吗?”
这回谢栗真的被问住了,他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知道。
沈之川说:“因为和你差不多聪明的,比你还聪明的,甚至不如你聪明的,都去了更好的学校。”
谢栗一顿,忽然笑不出来了。
“两年前你代表学校参加数学建模大赛,当时你们组一共三个人,你们拿了第一名。那你知道你两个队友后来去哪了吗?”沈之川问。
谢栗迟疑,微微摇了下头:“好像是……出国了。”
那次竞赛给谢栗留下的印象并不好,竞赛结束以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的队友,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过一点。
沈之川扶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说:“学理论数学的那个后来去了剑桥。学应用数学的那个,后来跟他的父母一起来找我,因为他们听说我是普林斯顿毕业的,想请我辅导一下申请。那个孩子最后去了麻省理工。”
谢栗有些迷惑,又有些惊惶。他不明白沈之川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他茫然地看着沈之川:“老师,可是我,我没想过要出国啊。”
沈之川从中控台下的储物格里摸出一根电子烟,拉开车窗,不作声地吸了两口,顺便看了谢栗一眼:“你没想过出国,是因为你不想,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
这个问题直白得近乎恶意。
谢栗侧头,张着嘴愕然地看沈之川。
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被县民政局送进市里上高中的那天,有个老师问福利院的人,这个孩子这么聪明,父母怎么会不要呢,是没钱养了还是根本不想要?也没人考虑过领养吗?
谢栗一时之间,甚至无从分辨沈之川的用意。他很郁闷地想,为什么总有人问这种他回答不了的问题呢?
谢栗受伤的眼神,让沈之川觉得自己很残忍。
但这孩子像一个蜗牛。沈之川不知道把一只蜗牛硬从它的壳里拖出来,它会不会痛。但他要是不把蜗牛拖出来,蜗牛就会永远假装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兔子。
沈之川捏着电子烟吸了一口,又说:“当初建模大赛的时候,我听说你们组,是你出力最多。图论算法,数据拟合,分支界定,基本都是你一力完成。但是最后那天上台发言总结的时候,却不是你。为什么?”
沈之川抽的电子烟是蓝莓味的,有点酸酸的果香。谢栗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用小到几乎被胎噪淹没的声音,说:“因为,因为我的英语口语不太好。”
沈之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虽然你聪明,但你呆过的福利院没有余力关注你的教育问题,你的老师只能教给你基本的应试技巧,他们甚至不能教你准确地读出thank和sank的区别。再看看那两个人。他们虽然不如你那么聪明,但他们的父母倾尽全力提供最好的教育。这些人在幼儿园里开始学英语,小学开始上奥数班,编程课,上外教课。他们初中毕业就去欧美国家游学,参观过世界一流的学府,进过顶尖的实验室,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交谈过。所以那天站在演讲台上用流利的英语侃侃而谈,被电视转播的,是他们,而不是你。”
“他们拥有良好的家境,聪明的头脑,他们看过这个世界最好的一面,他们一出生就握着卵|巢彩票。而你呢?你只有聪明而已。”
“在你连一篇英语报告都文法错误百出,需要别人帮忙勘校的时候,你的同龄人已经在申请去全世界最优秀的实验室,和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一起工作。而你在忙什么?你在忙着追求宋易,忙着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将你唯一拥有的财富,花在一个庸俗而无聊的人身上。”
沈之川话说得咄咄逼人。
谢栗低着头,抱着自己的胳膊,一副防御的姿态,一言不发。
沈之川不说了,车里猛地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谢栗才开口,声音听起非常难过:“可是老师,因为我没有父母,没有卵巢|彩票,我就连谈恋爱的权利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