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德国十年03(1 / 1)

但是,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讲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爆发,瓦尔德施米特被征从军,西克出来代理他。老人家一定要把自己的拿手好戏统统传给我。他早已越过古稀之年,难道他不知道教书的辛苦吗?难道他不知道在家里颐养天年会更舒服吗?但又为什么这样自找苦吃呢?我猜想,除了个人感情因素之外,他是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想把自己的绝学传授给我这个异域的青年,让印度学和吐火罗学在中国生根开花。难道这里面还有一些极“左”的先生们所说的什么侵略的险恶用心吗?中国佛教史上有不少传法、传授衣钵的佳话,什么半夜里秘密传授,什么有其他弟子嫉妒,等等,我当时都没有碰到,大概是因为时移事迁今非昔比了吧。倒是最近我碰到了一件类似这样的事情。说来话长,不讲也罢。

总之,西克教授提出了要教我吐火罗文,丝毫没有征询意见的意味,他也不留给我任何考虑的余地。他提出了意见,立刻安排时间,马上就要上课。我真是深深地被感动了,除了感激之外,还能有什么话说呢?我下定决心,扩大自己的摊子,“舍命陪君子”了。

能够到哥廷根来跟这一位世界权威学习吐火罗文,是世界上许多学者的共同愿望。多少人因为得不到这样的机会而自怨自艾。我现在是近水楼台,是为许多人所艳羡的。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我要是不学,实在是难以理解的。正在西克给我开课的时候,比利时的一位治赫梯文的专家沃尔特·古勿勒(Walter Couvreur)来到哥廷根,想从西克教授治吐火罗文。时机正好,于是一个吐火罗文特别班就开办起来了。大学的课程表上并没有这样一门课,而且只有两个学生,还都是外国人,真是一个特别班。可是西克并不马虎。以他那耄耋之年,每周有几次从城东的家中穿过全城,走到高斯-韦伯楼来上课,精神矍铄,腰板挺直,不拿手杖,不戴眼镜,他本身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走这样远的路,却从来没有人陪他。他无儿无女,家里没有人陪,学校里当然更不管这些事。尊老的概念,在西方的国家,几乎根本没有。两方社会是实用主义的社会。一个人对社会有用,他就有价值;一旦没用,价值立消。没有人认为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因此西克教授对自己的处境也就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了。

吐火罗文残卷只有中国新疆才有。原来世界上没有人懂这种语言,是西克和西克灵在比较语言学家W.舒尔策(W.Schulzs)帮助下,读通了的。他们三人合著的《吐火罗语语法》,蜚声全球士林,是这门新学问的经典著作。但是,这一部长达五百一十八页的皇皇巨著,却绝非一般的入门之书,而是异常难读的。它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艰险复杂,歧路极多,没有人引导,自己想钻进去,是极为困难的。读通这一种语言的大师,当然就是最理想的引路人。西克教吐火罗文,用的也是德国的传统方法,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他根本不讲解语法,而是从直接读原文开始。我们一起头就读他同他的伙伴西克灵共同转写成拉丁字母、连同原卷影印本一起出版的吐火罗文残卷——西克经常称之为“精制品”(Prachtstück)的《福力太子因缘经》。我们自己在下面翻读文法,查索引,译生词;到了课堂上,我同古勿勒轮流译成德文,西克加以纠正。这工作是异常艰苦的。原文残卷残缺不全,没有一页是完整的,连一行完整的都没有,虽然是“精制品”,也只是相对而言,这里缺几个字,那里缺几个音节。不补足就抠不出意思,而补足也只能是以意为之,不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结果是西克先生讲得多,我们讲得少。读贝叶残卷,补足所缺的单词或者音节,一整套做法,我就是在吐火罗文课堂上学到的。我学习的兴趣日益浓烈,每周两次上课,我不但不以为苦,有时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

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我回忆当时的情景,总是同积雪载途的漫长的冬天联系起来。有一天,下课以后,黄昏已经提前降临到人间。因为天阴,又由于灯火管制,大街上已经完全陷入一团黑暗中。我扶着老人走下楼梯,走出大门。十里长街积雪已深,阒无一人。周围静得令人发怵,脚下响起了我们踏雪的声音,眼中闪耀着积雪的银光。好像宇宙间就只剩下我们师徒二人。我怕老师摔倒,紧紧地扶住了他,就这样一直把他送到家。我生平可以回忆、值得回忆的事情,多如牛毛。但是这一件小事却牢牢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每一回忆就感到一阵凄清中的温暖,成为我回忆的“保留节目”。然而至今已时移境迁,当时认为是细微小事,今生今世却绝无可能重演了。

同这一件小事相连的,还有一件小事。哥廷根大学的教授们有一个颇为古老的传统:星期六下午,约上二三同好,到山上林中去散步,边走边谈,谈的也多半是学术问题;有时候也有争议,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此时大自然的旖旎风光,在这些教授心目中早已不复存在了,他们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学问。不管怎样,这些教授在林中漫游倦了,也许找一个咖啡馆,坐下喝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然后兴尽回城。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山下散步,逢巧遇到西克先生和其他几位教授正要上山。我连忙向他们致敬。西克先生立刻把我叫到眼前,向其他几位介绍说:“他刚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是最优等。”言下颇有点儿得意之色。我真是既感且愧。我自己那一点儿学习成绩,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老人竟这样赞誉,真使我不安了。中国唐诗中杨敬之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说项”传为美谈,不意于万里之外的异域见之。除了砥砺之外,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有一次,我发下宏愿大誓,要给老人增加点儿营养,给老人一点儿欢悦。要想做到这一点,只有从自己的少得可怜的食品分配中硬挤。我大概有一两个月没有吃奶油,忘记了是从哪里弄到的面粉和贵似金蛋的鸡蛋,以及一斤白糖,到一个最有名的糕点店里,请他们烤一个蛋糕。这无疑是一件极其贵重的礼物。我像捧着一个宝盒一样把蛋糕捧到老教授家里。这显然有点儿出乎他意料,他的双手有点儿颤抖,叫来了老伴,共同接了过去,连“谢谢”二字都说不出来了。这当然会在我腹中饥饿之火又加了一把火。然而我心里是愉快的,成为我一生最愉快的回忆之一。

等到美国兵攻入哥廷根以后,炮声一停,我就到西克先生家去看他。他的住房附近落了一颗炮弹,是美军从城西向城东放的。他的夫人告诉我,炮弹爆炸时,他正伏案读有关吐火罗文的书籍,窗子上的玻璃全被炸碎,玻璃片落满了一桌子,他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受任何一点儿伤。我听了以后,真不禁后怕起来了。然而对这一位把研读吐火罗文置于性命之上的老人,我的崇敬之情在内心里像大海波涛一样汹涌澎湃起来。西克先生的个人成就,德国学者的辉煌成就,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从这一件小事中我们可以学习多少东西呢?同其他一些有关西克先生的小事一样,这一件也使我毕生难忘。

我拉拉杂杂地回忆了一些我学习吐火罗文的情况。我把这归之于偶然性。这是对的,但还有点儿不够全面。偶然性往往与必然性相结合。在这里有没有必然性呢?不管怎样,我总是学了这一种语言,而且把学到的知识带同到中国。尽管我始终没有把吐火罗文当作主业,它只是我的副业,中间还由于种种原因我几乎有三十年没有搞,只是由于另外一个偶然性我才又重理旧业;但是,这一种语言的研究在中国毕竟算生了根,开花结果是必然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对我这一位像祖父般的老师的怀念之情和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现在西克教授早已离开人世,我自己也是耄耋之年了,能工作的日子有限了。但是,一想我的老师西克先生,我的干劲就无限腾涌。中国的吐火罗学,再扩大一点儿说,中国的印度学,现在可以说是已经奠了基。我们有一批朝气蓬勃的中青年梵文学者,是金克木先生和我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当然也可以说是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他们将肩负起繁荣这一门学问的重任,我深信不疑。一想到这一点,我虽老迈昏庸,又不禁有一股清新的朝气涌上心头。

女房东

我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我不能不谈她。

我们共同生活了整整十年,共过安乐,也共过患难。在这漫长的时间内,她为我操了不知多少心;她确实像我自己的母亲一样。回忆起她来,就像回忆一个甜美的梦。

她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德国妇女。我初到的时候,她大概已有五十岁了,比我大二十五六岁。她没有多少惹人注意的特点,相貌平平常常,衣着平平常常,谈吐平平常常,爱好平平常常,总之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人。

然而,同她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她在平常中有不平常的地方:她老实,她诚恳,她善良,她和蔼,她不会吹嘘,她不会撒谎。她也有一些小小的偏见与固执,但这些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这只能增加她的人情味,而绝不能相反。同她相处,不必费心机,设提防,一切都自自然然,使人如处和暖的春风中。

她的生活是十分单调的,平凡的。她的天地实际上就只有她的家庭。中国有一句话说:妇女围着锅台转。德国没有什么锅台,只有煤气灶或电气灶。我的女房东也就是围着这样的灶转。每天一起床,先做早点,给她丈夫一份,给我一份。然后就是无尽无休地擦地板,擦楼道,擦大门外面马路旁边的人行道。地板和楼道天天打蜡,打磨得油光锃亮。楼门外的人行道,不光是扫,而且是用肥皂水洗。德国人爱清洁,闻名全球。德文里面有一个词儿Putzteufel,指打扫房间的洁癖,或有这种洁癖的女人。Teufel的意思是“魔鬼”,Putz的意思是“打扫”。别的语言中好像没有完全相当的字。我看,我的女房东,同许多德国妇女一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清扫魔鬼”。

我在生活方面所有的需要,她一手包下来了。德国人的生活习惯同中国人不同。早晨起床后,吃早点,然后去上班;十一点左右,吃自己带去的一片黄油夹香肠或奶酪的面包;下午一点左右吃午饭。这是一天的主餐,吃的都是热汤热菜,主食是土豆。下午四点左右,喝一次茶,吃点饼干之类的东西。晚上七时左右吃晚饭,泡一壶茶或者咖啡,吃凉面包,香肠,火腿,干奶酪等等。我是一个年轻的穷学生,一无时间,二无钱来摆这个谱。我还是中国的老习惯,一日三餐。早点在家里吃,一壶茶,两片面包。午饭在外面馆子里或学生食堂里吃,都是热东西。晚上回家,女房东把她们中午吃的热餐给我留下一份。因此,我的晚餐也都是热汤热菜,同德国人不一样。这基本上是中国的办法。这都是女房东在了解了中国人的吃饭习惯之后精心安排的。我每天在研究所里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回到家来,能够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对女房东这一番情谊,我是由衷感激的。

晚饭以后,我就在家里工作。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女房东进屋来,把我的被子铺好,把被罩拿下来,放到沙发上。这工作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我自己尽可以做;但是,女房东却非做不可,当年她儿子住这一间屋子时,她就是天天这样做的。铺好床以后,她就站在那里,同我闲聊。她把一天的经历,原原本本,详详细细,都向我“汇报”。她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碰到了什么事情,到过什么地方,一一细说,有时还绘声绘形,说得眉飞色舞。我无话可答,只能洗耳恭听。她的一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我并不感兴趣。但是,我初到德国时,听说德语的能力都不强。每天晚上上半小时的“听力课”,对我大有帮助。我的女房东实际上成了我的不收费的义务教员。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对她说,她也永远不会懂的。“汇报”完了以后,照例说一句:“夜安!祝你愉快地安眠!”我也说同样的话,然后她退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把皮鞋放在门外,明天早晨,她把鞋擦亮。我这一天的活动就算结束了,上床睡觉。

其余许多杂活,比如说洗衣服,洗床单,准备洗澡水,等等,无不由女房东去干。德国被子是鸭绒的,鸭绒没有被固定起来,在被套里面享有绝对的自由活动的权利。我初到德国时,很不习惯,睡下以后,在梦中翻两次身,鸭绒就都活动到被套的一边去,这里绒毛堆积如山,而另一边则只剩下两层薄布,当然就不能御寒,我往往被冻醒。我向女房东一讲,她笑得眼睛里直流泪。她于是细心教我使用鸭绒被的方法。我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她的照顾下愉快地生活。

她的家庭看来是非常和睦的,丈夫忠厚老实,一个独生子不在家,老夫妇俩对儿子爱如掌上明珠。我记得,有一段时间,老头月月购买哥廷根的面包和香肠,打起包裹,送到邮局,寄给在达姆施塔特(Darmstadt)高工念书的儿子。老头腿有点儿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很不灵便;虽然拿着手杖,仍然非常吃力。可他不辞辛苦,月月如此。后来老夫妇俩出去度假,顺便去看儿子。到儿子的住处大学生宿舍里去,一瞥间,他们看到老头千辛万苦寄来的面包和香肠,却发了霉,干瘪瘪地躺在桌子下面。老头怎样想,不得而知。老太太回家后,在晚上向我“汇报”时,絮絮叨叨地讲到这件事,说她大为吃惊。但是,奇怪的是,老头还是照样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把面包和香肠寄走。我不禁想到,“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中外之所同。然而儿女对待父母的态度,东西方却不大相同了。章太太的男房东可以为证。我并不提倡愚忠愚孝,但是,即使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化为一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房东儿子的做法不也是有点儿过分了吗?

女房东心里也是有不平的。

儿子结了婚,住在外城,生了一个小孙女。有一次,全家回家来探望父母;儿媳长得非常漂亮,衣着也十分摩登。但是,女房东对她好像并不热情,对小孙女也并不宠爱。儿媳是年轻人;对好多事情有点儿马大哈,从中也可以看出德国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有一天,儿媳使用手纸过多,把马桶给堵塞了。老太太非常不满意,拉着我到卫生间指给我看,脸上露出了许多怪物相,有愤怒,有轻蔑,有不满,有憎怨。此事她当然不能对儿子讲,连丈夫大概也没有敢讲,茫茫宇宙间她只有对我一个人诉说不平了。

女房东也是有偏见的。

关于戴帽子的偏见,我在上面已经谈过了,这里不再重复。她的偏见不只限于这一点,而且最突出的也不是这一件事。最突出的是宗教偏见。她自己信奉的是耶稣教,对天主教怀有莫名其妙的刻骨的仇恨。世界各地区各民族都毫无例外地有宗教偏见。这种偏见比任何其他偏见都更偏见。欧洲耶稣基督教新旧两派之间的偏见,也是异常突出的。我的女房东没有很高的文化,她的偏见也因而更固执。但她偏偏碰到一个天主教的好人。女房东每个月要雇人洗一次衣服、床单等等,承担这项工作的是一个天主教的老处女,年纪比女房东还要大,总有六十多岁了。她没有财产,没有职业,就靠帮人洗衣服为生;人非常老实,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她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信徒,每月的收入,除了维持极其简朴的生活以外,全都交给教堂。她大概希望百年之后能够在虚无缥缈的天堂里占一个角落吧。女房东经常对我说:“特雷莎(Therese)忠诚得像黄金一样。”特雷莎是她的名字。但是,忠诚归忠诚,一提到宗教,女房东就愤愤不平,晚上向我“汇报”时,对她也时有微词,具体的例子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的女房东就是这样一个有不平,有偏见,有自己的与宇宙大局世界大局和国家大局无关的小忧愁小烦恼,有这样那样特点的平平常常的人;但却是一个心地善良、厚道,不会玩弄任何花招的平常人。

她的一生也是颇为坎坷的,走的并非都是阳关大道。据她自己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国人家里普遍都有金子,她家里也一样。大战一结束,德国发了疯似的通货膨胀,把她那一点点黄金都膨胀光了,成了“无金阶级”。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她只是靠工资过日子。她对政治不感兴趣。她从来不赞扬希特勒,当然更不懂去反对他。由于种族偏见,犹太人她是反对的,但也说不上是“积极分子”,只是随大流而已。她在乡下没有关系户,食品同我一样短缺。在大战中间,她丈夫饿得从一个大胖子变成了一个瘦子,终于离开了人世。老两口一生和睦相处。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们俩拌过嘴,吵过架。老头一死,只剩下她孤零一人。儿子极少回来,屋子里空****的。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从表面上来看,她只能同我这一个异邦的青年相依为命了。

战争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日子越来越难过。不但食品短缺,连燃料也无法弄到。哥廷根市政府俯顺民情,决定让居民到山上去砍伐树木。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德国人办事之细致、之有条不紊、之遵守法纪。政府工作人员在茫茫的林海中划出了一个可以砍伐的地区,把区内的树逐一检查,可以砍伐者画上红圈。砍伐没有红圈的树,要受到处罚。女房东家里没有劳动力,我自然当仁不让,陪她上山,砍了一天树,运下山来,运到一个木匠家里,用机器截成短段,然后运回家来,贮存在地下室里,供取暖之用。由于那一个木匠态度非常坏,我看不下去,同他吵了一架。他过后到我家来,表示歉意。我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端,一笑置之而已。

我的女房东是一个平常人,当然不能免俗。当年德国社会中非常重视学衔,说话必须称呼对方的头衔。对方是教授,必须呼之为“教授先生”;对方是博士,必须呼之为“博士先生”。不这样,就显得有点儿不礼貌。女房东当然不会例外。我通过了博士口试以后,当天晚上“汇报”时,她突然笑着问我:“我从今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博士先生’?”我真是大吃一惊。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连忙说:“完全没有必要!”她也不再坚持,仍然照旧叫我“季先生!”我称她为:“欧朴尔太太!”相安无事。

一想到我的母亲般的女房东,我就回忆联翩。在漫长的十年中,我们晨夕相处,从来没有任何矛盾。值得回忆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即使回忆困难时期的情景,这回忆也仍然是甜蜜的。这些回忆是写不完的。因此我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离开德国以后,在瑞士停留期间,我曾给女房东写过几次信。回国以后,在北平,我费了千辛万苦,弄到了一罐美国咖啡,大喜若狂。我知道,她同许多德国人一样,嗜咖啡若命。我连忙跑到邮局,把邮包寄走,期望它能越过千山万水,送到老太太手中,让她在孤苦伶仃的生活中获得一点儿喜悦。我不记得收到了她的回信。到了20世纪50年代,“海外关系”成了十分危险的东西。我再也不敢写信给她,从此便云天渺茫,互不相闻,正如杜甫所说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1983年,在离开哥廷根将近四十年之后,我又回到了我的第二故乡。我特意挤出时间,到我的故居去看了看。房子整洁如故,四十年漫长岁月的痕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我走上三楼,我的住房门外的铜牌上已经换了名字。我也无从打听女房东的下落,她恐怕早已离开了人世,同她丈夫一起,静卧在公墓的一个角落里。我回首前尘,百感交集。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虔心祷祝她那在天之灵——如果有的话——永远安息。

反希特勒的人们

出国前夕,清华的一位老师告诫我说,德国是法西斯专政的国家,一定要谨言慎行。对政治不要随便发表意见。

这些语重心长的话,我忆念不忘。

到了德国以后,排犹**已经接近尾声。老百姓绝大多数拥护希特勒,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看不出压迫老百姓的情况。舆论当然是统一的,“万众一心”。这不一定就是钳制的结果,老百姓有的是清清楚楚地拥护这一套,有的是糊里糊涂地拥护这一套,总之是拥护的。我上面曾经说到,我认识一个德国女孩子。她甚至想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这话恐怕是出自内心的。但是不见得人人都是如此。至于德国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这局外人就无从说起了。

希特勒的内政外交,我们可以存而不论。但是他那一套诬蔑中国人的理论,我们却不应该置之不理。他说,世界上只有他们所谓的北方人是文明的创造者,而中国人等则是文明的破坏者。这种胡说八道的谬论,引起了中国留学生的极大愤怒。但是,我们是寄人篱下,只有敢怒而不敢言了。

在我认识的德国人中间,确实也有激烈地反对希特勒的人。不过人数极少极少,而且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都隐忍不露。我同德国人在一起,不管是多么要好的朋友,我都严守“莫谈国事”的座右铭。日子一久,他们也都看出了这一点。有的就主动跟我谈希特勒,先是谈,后是骂,最后是破口大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退休的法官,岁数比我大一倍还要多。我原来并不认识他,是一个中国学生先认识的。这位中国学生来历诡秘,看来像是蓝衣社之类,我们都不大乐意同他往来。但他却认识了这样一个反希特勒的法官。他的主子是崇拜希特勒的,从这一点来看,他实在是一个“不肖”之徒。不管怎样,我们也就认识了这一位退休法官。希特勒的所作所为,他无不激烈反对。我没到他家里去过。他好像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汉。只有同我们在一起时,才敢讲几句心里话,发泄一下满腹的牢骚。我看,这就成了这一位表情严肃的老人的最大乐趣了。

另外一个反希特勒的德国朋友,是一位大学医科的学生。我原来也并不认识他,是龙丕炎先认识的。他年纪还轻,不过二十来岁,同我自己差不多。同那位法官正相反,他热情洋溢,精力充沛,黑头发,黑眉毛,透露出机警聪明。他的家世我不清楚,也不清楚他反对希特勒的背景。反对希魔同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了这一条,我们就走到一起来了。

在德国人民中,在大学的圈子里,反对希特勒的人,一定还有。但是绝不会太多。一般说起来,德国人在政治上并不敏感,而且有点儿迟钝。能认识这两个人,也就很不错了,我也很满意了。我们几个常在一起的中国学生,不常同他们往来。有时候,在星期天,我们相约到山上林中去散步。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大概也一样。记得有几次在春天,风和日丽,林泛新绿,鸟语花香,寂静无人。我们坐在长椅上,在骀**的春风中,大骂希特勒,也确实是人生一乐。林深人稀,不怕有人偷听,每个人都敢于放言高论,胸中郁垒,一朝涤尽。此时,虽然身边眼前美景如画,我们都视而不见了。

现在,法官恐怕早已逝世。从年龄上来看,医科学生还应活着。但是,哥城一别,从未通过音问,他的情况我完全茫然。可是我有时还会想到这一位异邦的朋友。人世变幻,盛会难再,不禁惘然了。

伯恩克(Boehncke)一家

讲到反对希特勒的人,我不禁想到伯恩克一家。

所谓一家,只有母女二人。我先认识伯恩克小姐。原来我们可以算是同学,她年龄比我大几岁,是学习斯拉夫语言学的。我上面已经说过,斯拉夫语研究所也在高斯-韦伯楼里面,同梵文研究所共占一层楼。一走进二楼大房间的门,中间是伊朗语研究所,向左转是梵文研究所,向右转是斯拉夫语研究所。我天天到研究所来,伯恩克小姐虽然不是天天来,但也常来。我们共同跟冯·格林博士学俄文,因此就认识了。她有时请我到她家里去吃茶。我也介绍了张维和陆士嘉同她认识。她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父亲已经去世,据说生前是一个什么学的教授,在德国属于高薪阶层。因此经济情况是相当好的,自己住一层楼,家里摆设既富丽堂皇,又古色古香。风闻伯恩克小姐的父亲是1/4或1/6犹太人,已经越过了被屠杀被迫害的临界线,所以才能安然住下去。但是,既然有这样一层瓜葛,她们对希特勒便抱有强烈的反感。这也就成了我们能谈得来的基础。

伯恩克小姐是高才生,会的语言很多。专就斯拉夫语而言,她就会俄文、捷克文、南斯拉夫文等等。这是她的主系,并不令人吃惊。至于她的两个副系是什么,我忘记了;也许当时就不知道。总之是说不出来了。她比我高几年,学习又非常优秀。因为她是女孩子,没有被征从军。对她来说,才能和时间都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到了我通过博士口试时,她依然是一个大学生。以她的才华和勤奋,似乎不应该这样子,然而竟是这样子,个中隐秘我不清楚。

这位小姐长得不是太美,脾气大概有点孤高。因此,同她来往的人非常少。她早过了及笄之年,从来不见她有过男朋友,她自己也似乎不以为意。母女二人,形影相依,感情极其深厚诚挚。有一次,我在山上林中,看到她母女二人散步,使我顿悟了一层道理。“散步”这两个字似乎只适用于中国人,对德国人则完全不适用。只见她们母女二人并肩站定,母右女左,挽起胳膊,然后同出左脚,好像是在演兵场上,有无形的人喊着口令,步伐整齐,不容紊乱,目光直视,刷刷刷地走上前去,速度是竞走的速度,只听得脚下鞋声击地,转瞬就消逝在密林深处了。这同中国人的悠闲自在,慢慢腾腾,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其中乐趣我百思不解。只能怪我自己缘分太浅了。

这个问题先存而不论。我们认识了以后,除了在研究所见面外,伯恩克小姐也间或约我同张维夫妇到她家去吃茶吃饭。她母亲个儿不高,满面慈祥,谈吐风雅,雍容大方。看来她是有很高的文化素养的。欧洲古典文化,无论是音乐、绘画,还是文学、艺术,老太太样样精通,谈起来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令人怡情增兴,乐此不疲。下厨房做饭,老太太也是行家里手。小姐只能在旁边端端盘子,打打下手。当时正是食品极端缺少的时期,有人请客都自带粮票。即使是这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请一次客,自己也得节省几天,让本来已经饥饿的肚子再加码忍受更难忍的饥饿。这一位老太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亲手烹制出一桌颇为像样子的饭菜的。她简直像是玩儿魔术,变戏法。我们简直都成了神话中人,坐在桌旁,一恍惚,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大家可以想象,我们这几个沦入饥饿地狱里的饿鬼,是如何地狼吞虎咽了。这一餐饭就成了我毕生难忘的一餐。

但是,我认为,最让我兴奋狂喜的还不是精美的饭菜,而是开怀畅谈,共同痛骂希特勒等法西斯头子。她们母女二人对法西斯的一切倒行逆施,无不痛恨。正如我在上面讲到的那样,有这种想法的德国人,只能忍气吞声,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里,绝不敢随意暴露。但是,一旦同我们在一起,她们就能够畅所欲言,一吐为快了。当时的日子,确实是非常难过的。张维、陆士嘉和我,我们几个中国人,除了忍受德国人普遍必须忍受的一切灾难之外,还有更多的灾难,我们还有家国之思。我的远处异域,生命朝不保夕。英美的飞机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高兴下蛋,落在我们头上,则必将去见上帝或者阎王爷。肚子里饥肠辘辘,生命又没有安全感。我们虽然还不至于“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但是精神绝不会愉快,是可想而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到了伯恩克家里,我才能暂时忘忧,仿佛找到了一个沙漠绿洲,一个安全岛,一个桃花源,一个避秦乡。因此,我们往往不顾外面响起的空袭警报,尽兴畅谈,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一直谈到深夜,才蓦地想起:应该回家了。一走出大门,外面漆黑一团,寂静无声,抬眼四望,不见半缕灯光,宇宙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仿佛变成了我佛如来,承担人世间所有的灾难。

我离开德国以后,在瑞士时,曾给她母女二人写过一封信。回国以后,没有再联系。20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见到张维,他告诉我说,他同她们经常有联系。后来伯恩克小姐嫁了一个瑞典人,母女搬到北欧去住。母亲九十多岁去世,女儿仍在瑞典。今生还能见到她吗?希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悲夫!

迈耶(Meyer)一家

迈耶一家同我住在一条街上,相距不远。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是怎样认识他们的。可能是由于田德望住在那里,我去看田,从而就认识了。田走后,又有中国留学生住在那里,三来两往,就成了熟人。

他们家有老夫妇俩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老头同我的男房东欧朴尔先生非常相像,两个人原来都是大胖子,后来饿瘦了,脾气简直是一模一样,老实巴交,不会说话,也很少说话。在人多的时候,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脸上却总是挂着憨厚的微笑。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绝不会撒谎、骗人。他也是一个小职员,天天忙着上班、干活。后来退休了,整天待在家里,不大出来活动。家庭中执掌大权的是他的太太。她同我的女房东年龄差不多,但是言谈举动,两人却不大一样。迈耶太太似乎更活泼,更能说会道,更善于应对进退,更擅长交际。据我所知,她待中国学生也是非常友好的。住在她家里的中国学生同她关系都处得非常好。她也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妇女,家庭中一切杂活她都包了下来。她给中国学生做的事情,同我的女房东一模一样。我每次到她家去,总看到她忙忙碌碌,里里外外,连轴转。但她总是喜笑颜开,我从来没有看到她愁眉苦脸过。他们家是一个非常愉快美满的家庭。

我同他们家来往比较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我写作博士论文的那几年中,我用德文写成稿子,在送给教授看之前,必须用打字机打成清稿;而我自己既没有打字机,也不会打字。因为屡次反复修改,打字量是非常大的。适逢迈耶家的大小姐伊姆加德(Irmgard)能打字,又自己有打字机,而且她还愿意帮我打。于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为原稿改得太乱,而且论文内容稀奇古怪,对伊姆加德来说,简直像天书一般。因此,她打字时,我必须坐在旁边,以备咨询。这样往往工作到深夜,我才摸黑回家。

我考试完结以后,打论文的任务完全结束了。但是,在我仍然留在德国的四五年间,我自己又写了几篇论文,所以一直到我于1945年离开德国时,还经常到伊姆加德家里去打字。她家里有什么喜庆日子,招待客人吃点心,吃茶,我必被邀请参加。特别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我一定去祝贺。她母亲安排座位时,总让我坐在她旁边。此时,留在哥廷根的中国学生越来越少。以前星期日总在席勒草坪会面的几个好友都已走了。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寂寞之感,时来袭人。我也乐得到迈耶家去享受一点儿友情之乐,在战争喧闹声中,寻得一点儿清静。这在当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今记忆犹新,恍如昨日。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心里是什么滋味完全可以想象。1945年9月24日,我在日记里写道:

吃过晚饭,7点半到Meyer家去,同Irmgard打字。她劝我不要离开德国。她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可爱。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有什么办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爱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同年10月2日,在我离开哥廷根的前四天,我在日记里写道:

回到家来,吃过午饭,校阅稿子。3点到Meyer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样好。

日记是当时的真实记录,不是我今天的回想;是代表我当时的感情,不是今天的感情。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离开迈耶一家,离开伊姆加德的。到了瑞士,我同她通过几次信,回国以后,就断了音讯。说我不想她,那不是真话。1983年,我回到哥廷根时,曾打听过她,当然是杳如黄鹤。如果她还留在人间的话,恐怕也将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还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会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时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没有了。

纳粹的末日——美国兵进城

我在上面多次讲到1945年美国兵占领哥廷根以后的事情,好像与时间顺序有违;但是为了把一件事情叙述完整,不得不尔。按顺序来说,现在是叙述美国兵进城的情况了。

时间到了1945年春末,战局急转直下。此时,德国方面已经谈不到什么抵抗,只有招架之功,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了。一天24小时,都是警报期。老百姓盛传,英美飞机不带炸弹了。他们愿意什么时候飞来,就什么时候飞来,从飞机上用机枪扫射。有什么地方一辆牛车被扫中,牛被打得流出了肠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老百姓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还是相当沉着的,只是显然有点麻木。

德国民族是异常勤奋智慧的民族,办事治学一丝不苟的彻底性名扬世界。他们在短短的一两百年内所创造的文化业绩,彪炳寰中。但是,在政治上,他们的水平却不高。我初到德国的时候,他们受法西斯头子的蛊惑,有点儿忘乎所以的样子,把自己的前途看成是一条阳关大道,只有玫瑰,没有荆棘。后来,来了战争,对他们的想法,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在长期的战争中,他们的情绪有时候昂扬奋发,有时候又低沉抑郁。到了英美和苏联的大军从东西两方面压境的时候,他们似乎感觉到,情况有点儿不妙了。但是,总起来看,他们的情绪还是平静的。前几年听了所谓特别报道而手舞足蹈的情景,现在完完全全看不到了。

在无言中,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的事情果然到了。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改变。为了保存当时的真实情况,为了反映我当时真实的思想感情,我干脆抄几天当时的日记,一字不改;这比我现在根据回忆去写,要真实得多,可靠得多了。我个人三天的经历,只能算是极小的一个点;但是一滴水中可以见大海,一颗沙粒中可以见宇宙,一个点中可以见全面,一切都由读者去意会了。

1945年4月6日

昨晚到了那Keller(指种鲜菌的山洞——羡林注)里坐下。他们(指到这里来避难的德国人)都睡起来。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里面又冷,坐着又无依靠。好久以后,来了Entwarnung(解除空袭警报)。但他们都不走,所以我也只好陪着,腿冻得像冰,思绪万端,啼笑皆非。外面警笛又作怪,有几次只短短的响一声。于是人们就胡猜起来。有的说是Alarm(警报),有的说不是。仔细倾耳一听,外面真有飞机。这样一直等到4点多,我们三个人才回到家来。一头躺倒,醒来已经快9点了。刚在吃早点,听到外面飞机声,而且是大的轰炸机。但立刻也就来了Voralam(前警报),紧跟着是Alarm。我们又慌成一团,提了东西就飞跑出去。飞机声震得满山颤动。在那Keller外面站了会儿,又听到机声,人们都抢着往里挤。刚进门,哥廷根城就是一片炸弹声。心里想:今天终于轮到了。Keller里仿佛打雷似的,连木头椅子都震动。有的人跪在地上,有的竟哭了起来。幸而只响了两阵就静了下来。11点,我惦记着厨房里煮上的热水,就一个人出来回家来。不久也就来了Vorentwarnung(前解除警报)。吃过早点,生好炉子。以纲(张维)来,立刻就走了。吃过午饭,躺下,没能睡着。又有一次Voralarm。5点,刚要听消息,又听到飞机声,立刻就来了Alarm。赶快出去到那Deckungsgrsben(掩体防空壕)外面站了会儿。警报解除,又回来。吃过晚饭,10点来了Voralarlm。自己不想出去;但天空里隔一会儿一架飞机飞过,隔一会儿又一架,一直延续了三个钟头。自己的神经仿佛要爆炸似的。这简直是万剐凌迟的罪。快到2点警报才解除。

1945年4月7日

早晨起来,吃过早点,进城去,想买一个面包。走了几家面包店,都没有。后来终于在拥挤之余在一家买到了。出来到伤兵医院去看Storck,谈了会儿就回家来。天空里盘旋着英美的侦察机。吃过午饭,又来了Alarm,就出去向那Pilzkeller(培植蘑菇的山洞)跑。幸而并不严重,不久也就来了Vorentwarnung。我在太阳里坐了会儿,只是不敢回家来。一直等到5点多,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才慢慢回家来。刚坐下不久,就听到飞机声,赶快向楼下跑。外面已经响起了炸弹,然后才听到警笛。走到街上,抬头看到天空里成排的飞机。丢过一次炸弹,我就趁空向前跑一段。到了一个Keller,去避了一次,又往上跑,终于跑到那Pilzkeller。仍然是一批批炸弹向城里丢。我们所怕的Grossallgriff(大攻击)终于来了。好久以后,外面静下来。我们出来,看到西城车站一带大火,浓烟直升入天空。装弹药的车被击中,汽油车也被击中。大火里子弹声响成一片,真可以说是伟观。8点前回到家来。吃过晚饭,在黑暗里坐了半天,心里极度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还是带了东西,上山到那Pilzkeller去。

1945年4月8日

Keller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地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再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促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哥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城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要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车。里面更乱了,谁都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出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前面,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经3点了。忽然想到士心夫妇,以为他们给炸弹炸坏了,因为他们那一带炸得很厉害,又始终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所以饭也吃不下去。不久以纲带了太太同小孩子来。他们的房子被美国兵占据了。同他们谈了谈,心里乱成一团,又快乐,又兴奋,说不出应该怎样好。吃过晚饭。同以纲谈到夜深才睡。

哥廷根就这样被解放了。

上面就是我一个人在关键的三天内写的日记,是一幅简单而朴素的素描。

哥廷根城只是德国的一个点,而这个种植鲜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个点,我在这个点中更是一个小小的点。这个小点中的众生相,放大了来看,就能代表整个德国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从此以后,哥廷根——我相信,德国其他地方也一样——在历史上揭开了新的一页。法西斯彻底完蛋了。他们横行霸道,倒行逆施,气焰万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国普通老百姓对此反应不像我想得那样剧烈。他们很少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涂;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没有;似乎有点儿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给我的总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个极端有天才的民族,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沦为战败国,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不管德国人自己怎样想,我作为一个在德国住了十年对德国人民怀有深厚感情的外国人,真有点儿欲哭无泪了。

对我个人来说,人类历史上迄今最残酷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似乎有点儿不够意思。我在上面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曾经这样说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戏,开端竟是这样平平淡淡。今天大战结束了,结束得竟也是这样平平淡淡。难道历史上许多后代认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之类的事件,当时开始与结束都是这样地平平淡淡吗?

但是,对哥廷根的德国人来说,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麻木,却绝非平平淡淡,对一部分人还有切肤之痛。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战胜国进入战败国屠城的记载。中国就有不少这类记载。但是,美国进城以后,没有屠城,而且从表面上看起来,还似乎非常文明。我从来没有看到“山姆大叔”在大街上污辱德国人的事情。战胜国与战败国之间的关系,似乎颇为融洽。我也没有看到德国人敌视美国兵,搞什么破坏活动。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国女孩子围着美国大兵转的情景,似乎有一些祥和之气了。

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美国大兵也是有一本账的,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名单,哥城的各类纳粹头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国兵就按图索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对门的施米特先生家里。他有一个女儿是纳粹女青年组织的一个Gau(大区)的头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吓得浑身发抖,来敲门求援。我只好走过去,美国兵大概很出意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中国人,是盟国,来帮他当翻译的。美国兵没有再说话,我就当起翻译来。他没有问多少话,态度中正平和,一点儿没有凶狠的样子。反正胖太太的女儿已经躲了起来,当母亲的只说不知道。讯问也就结束了,从此美国大兵没有再来。

此外,美国兵还占用了一些民房。他们漂洋过海,不远万里而来。进了城,没有适当的营房,就占用德国居民的房子。凡是单独成楼、花园优美的房子,很多都被选中。我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在城外山下新盖的一幢小楼,也没能逃过美国大兵的优选,他们夫妇俩被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暂住,美国一群大兵则昂然住了进去。虽然只不过住了几天,就换防搬走,然而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陈设已经受到了一些破坏。有几把古典式的椅子,平常他们夫妇俩爱如珍宝,轻搬轻放,此时有的竟折断了腿。美国兵搬走后,我到他家里去看。教授先生指给我看,一脸苦笑,没有讲什么话,心中滋味,只能意会。教授夫人则不那么冷静,她告诉我,美国大兵夜里酗酒跳舞,通宵达旦,把楼板跺得震天价响。玲珑苗条的椅子腿焉得不断!老夫妇都没有口出恶言。说明他们很有涵养。然而亡国奴的滋味他们却深深地尝到了,恐怕大出他们的臆断吧。

被占的房子当然不止这一家。在比较紧张的那些日子里,我走在大街上,看街道两旁的比较漂亮的房子,临街的房间,只要开着窗子,就往往看到室内的窗台上,密密麻麻地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大皮靴的鞋底,不是平卧着,而是直立着。当然不是晒靴子,那样靴底不会是直立着。仔细一推究,靴底的后面会有靴子;靴子的后面会有脚丫子;脚丫子后面会有大小腿;大小腿后面会有躯体;到了最后,在躯体后面还会有脑袋,脑袋大概就枕在什么地方。然而此时,“删繁就简三秋树”,把从靴子到脑袋统统删掉了(只有表象如此,当然不会实际删掉),接触我的视线的就只有皮靴底。乍看之下,就先是一愣,忽然顿悟,对于这样洋洋大观的情景,我只有大笑了。

这是美国大兵在那里躺着休息,把脚放到了窗台上。美国兵个个年轻,有的长身玉立,十分英俊。但是总给人以吊儿郎当的印象。他们向军官敬礼,也不像德国兵那样认真严肃,总让人感到嬉皮笑脸,嘻嘻哈哈。据说,他们敬礼也并不十分严格,尉官只给校官以上的敬礼,同级不敬;兵对兵也不敬礼,不管是哪一等。这些都同德国不同。此外,美国兵的大少爷作风和浪费习气,也十分令人吃惊。他们吃饭,罐头食品居多。一罐鸡鱼鸭肉,往往吃了不到一半,就任意往旁边一丢,成了垃圾。给汽车加油,一桶油往往灌不到一半,便不耐烦起来,大皮靴一踢,滚到旁边,桶里的油还汩汩地向外流着,闪出了一丝丝白色的光。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剪断通讯电缆的豪举。美军进城以后,为了通讯方便,需要架设电缆。又为了省事起见,自己不竖立电线杆,而是就把电缆挂在或搭在大街两旁的树枝上。最初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后来大概是由于机关增多,需要量随之大增,电缆的数目也日益增多,有的树枝上竟搭上了十几条几十条,压在一起,黑黑的一大堆。过了不久,美军有的撤走,不再需要电缆通讯。按照我的想法,他们似乎应该把厚厚的一大摞电缆,从树枝上一一取下,卷起,运走,到别的地方再用。然而,确实让我大吃一惊,美国大兵不愿意费这个事,又不肯留给德国人使用。他们干脆把电缆在每一棵树上就地剪断。结果是街旁绿树又添奇景:每一棵树的枝头都累累垂垂悬挂着剪断的电缆。电缆,以及我上面谈到的罐头食品和汽油,都是从遥远的美国用飞机或轮船运来的。然而美国这个暴发户大国和她的大少爷士兵们,好像对这一点连想都没有想,他们似乎从来不讲什么节约,大手大脚,挥霍浪费。这同我们中国的传统教育大相径庭,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在上面我拉拉杂杂地写了美国兵进城和纳粹分子垮台的一些情况。这只是我个人,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眼中看到、心中想到的。我对德国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素所崇奉,同时又痛恨纳粹分子的倒行逆施。我一方面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德国住了十年之后,能够亲眼看到纳粹的崩溃。这真是三生有幸,去无遗憾了。在另一方面,对德国普通老百姓所受的屈辱又感到伤心。当年德法交恶,德国一时占了上风。法国大文豪阿·都德写了有名的小说《最后一课》,成为世界文学中宣扬爱国主义的名篇。到了今天,物换星移,德国处于下风。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之迅速、之不定,令人吃惊。但是,德国竟没有哪一位文豪写出第二篇《最后一课》,是时间来不及呢?还是另有原因呢?又不禁令人感到遗憾了。

盟国

专就我个人以及其他中国留学生而论,我们是应该大大地庆祝一番的。我们从一些没有国籍的“流浪汉”一变而为胜利者盟国的一分子,地位真有天壤之别了。中国古人常以“阶下囚”和“座上客”来比喻这种情况。德国人从来没有把我当作“阶下囚”来对待。但是“座上客”现在我却真正变成了。

美国人进城以后不久,我就同张维找到了美国驻军的一个头头,大概是一个校官。我们亮出了我们的身份,立即受到了很好的招待。他同我们素昧平生,一无档案,二无线索;但是他异常和气,只简单地问了几句话,马上拿过来一张纸,刷,刷,刷,大笔一挥,说明我们是DP(Displaced Person即由于战争、政治迫害等被迫离开本国的人)。这当然不是事实,我们一进门就告诉他,我们是留学生,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是在他的笔下,我们却一变而成为DP。他的用意何在,我们不清楚,我们也没有进行争辩。他叫我们拿着这一张条去找一个法国战俘的头。我们最初根本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遵命去了。原来是一个法国战俘聚居的地方。说老实话,我过去在哥廷根还从来没有注意到有法国战俘。我曾在大街上看到很多走来走去的俄国和波兰俘虏。这些人因为无衣可换,都仍然穿着各自的已经又脏又破的制服,所以一看便知。现在忽然出现了这样多的法国兵,实出我意外。要去探讨研究,我没有那个兴趣和时间,看来也无此必要。反正那个法国俘虏兵的头头连说加比画,用法语告诉我们,以后每天可以到那里去领牛肉。这一举动又出我意外。但是心里是高兴的。当年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现在德国只闻飞机声,大概有三年不知肉味了。如今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了新鲜牛肉,可以大快朵颐,焉得不喜!

但是,就在每天去领牛肉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活动,有时候也出点儿小的“花絮”。有一天我去领肉,领完要走,那一个头头样子的法国兵忽然对我说:

Demain deux jours.(明日,两天。)

我好久没有听说法语了,一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了眼睛,不了解他的意思。那个法国兵又重复说这三个字,口讲指画,显得有点儿着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感,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明天来领两天的牛肉。我于是也用法语重复他的话,说了三个字:

Demain deux jours.

法国兵大笑不止,我拿着牛肉离开时,他还对我说了声Auxrevoir(再见),皆大欢喜。

对当时的德国老百姓来说,鲜牛肉简直如宝贝一般。我的女房东也不例外。我一生没有独自吃喝不管别人的习惯。何况是对我那母亲一般的女房东。她夫丧子离,只有她孤身一人。我每天领来了牛肉,都请她来烹调。烹调完了,我们就共同享受。就这样过了一段颇为美好的日子。我同张维还拿着那张条子,到哥廷根市政府一个什么机构,领了一张照顾中国人饮食习惯特批大米的条子。从此以后,有吃又有喝,真正成为“座上客”了。

优胜记略

日子过得还不就这样平淡。借用鲁迅《阿Q正传》中的一个提法,我们也还有“优胜记略”。“我们”指的仍然是张维和我。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消息说,车站附近有一个美军进城时幸逃轰炸的德军罐头食品存储仓库,里面堆满了牛肉和白糖罐头。现在被打开了,法国俘虏兵在里面忙活着,不知道要干什么。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同张维就赶到那里,想看个究竟。从远处就看到仓库大门外挤满了德国人,男女老幼都有。大门敞开着,有法国兵把守,没有哪个德国人敢向前走一步,只是站在那里围观,好像赶集一样。

我们俩走了走,瞅了瞅,前门实在是无隙可乘,便绕到了后门来。这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围墙非常低,还有缺口。我们一点儿也没犹豫,立即翻身过墙,走到院子里。里面库房林立,大都是平房,看样子像是临时修筑的简易房子,不准备长期使用的。院子里到处都撒满了大米、白糖。据说,在美国兵进城时,俄国和波兰的俘虏兵在这里曾抢掠过一次,米和糖就是他们撒的。现在是美国当局派法国兵来整顿秩序,制止俄、波大兵的抢劫。我们在院子里遇到了一个法国人,他领我们上楼去,楼梯上也是白花花一片,不知是盐是糖。他领我们到一间存放牛肉罐头的屋子里,里面罐头堆得像山一般。我们大喜过望。我正准备往带来的皮包里面装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穿着破烂军服的法国兵。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护照,递给他看。他翻看了一下护照,翻到有法文的那一页,忽然发现没有我的签字,好像捞到了稻草,瞪大了眼睛质问我。我翻到有英文的那一页,我的签名赫然具在,指给他看。他大概只懂法文,可是看到了我的签名,也就无话可说,把护照退还给我,示意我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望望然而去之。我如释重负,把皮包塞满,怀里又抱满,跳出栅栏,走回家去。天热,路远,皮包又重,怀里抱着那些罐头,又不听调度,左滚右动。到家以后,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只是到了此时,我在喘息之余,才有余裕来检阅自己的战利品。我发现,抱回来的十几二十个罐头中,牛肉罐头居多数,也有一些白糖罐头。牛肉当然极佳,白糖亦殊不劣,在饥饿地狱里待久了的人,对他们来说,这一些无疑都是仙药醍醐,而且都是于无意中得之,其快乐概可想见了。我把这些东西分了分,女房东当然有一份,这不在话下。我的老师们和熟人都送去一份。在当时条件下,这简直比雪中送炭还要得人心,真是皆大欢喜了。

但是,我自己事后回想起来,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后怕。在当时兵荒马乱、哥廷根根本没有政权的情况下,一切法律俱缺,一切道德准绳全无,我们贸然闯进令人羡煞的牛肉林中,法国兵手里是有枪的,我们懵然、木然;而他们却是清醒的。说不定哪一个兵一时心血**,一扳枪机,开上一枪,则后果如何不是一清二楚吗?我又焉得不后怕呢?

我的“优胜记略”就是如此。但愿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留在德国的中国人

战争结束了,“座上客”当上了,苦难到头了,回国有望了,好像阴暗的天空里突然露出来了几缕阳光。

我们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商议了一下,决定到瑞士去,然后从那里回国。当时这是唯一的一条通向祖国的道路。

哥廷根是一座小城,中国留学生人数从来没有多过。有一段时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置身日耳曼人中间,连自己的黄皮肤都忘记了。战争爆发以后,那些大城被轰炸得很厉害,陆续有几个中国学生来到这里,实际上是来避难的。各人学的科目不同,兴趣爱好不同,合得来的就来往,不然就“各扫门前雪”,间或一聚而已。在这些人中,我同张维、陆士嘉夫妇,以及刘先志、滕菀君夫妇,最合得来,来往最多。商议一同到瑞士去的也就是我们几个人。

留下的几位中国学生,我同他们都不是很熟。有姓黄的学物理的两兄弟,是江西老表。还有姓程的也是学自然科学的两兄弟,好像是四川人。此外还有一个我在上面提到过的那一个姓张的神秘人物。此人从来也不是什么念书的人,我们都没有到他家里去过,不知道每天他的日子是怎样打发的。这几个人为什么还留下不走,我们从来也没有打听过。反正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想法,局外人是无须过问的。我们总之是要走了。我把我汉文讲师的位置让给了姓黄的哥哥。从此以后,同留在哥廷根的中国人再没有任何联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我在这里又想到了哥廷根城以外的那一些中国人,不是留学生,而是一些小商贩,统称之为“青田商人”。顾名思义,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浙江青田人。浙江青田人怎样来到德国、来到欧洲的呢?我没有研究过他们的历史,只听说他们背后有一段苦难的历程。他们是刘伯温的老乡,可惜这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的半仙之人,没有想到青田这地方的风水竟是如此不佳。在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中,土地所出养不活这里的人,人们被迫外出逃荒,背上一袋青田石雕刻的什么东西,沿途叫卖,有的竟横穿中国大地,经过中亚,走到西亚,然后转入欧洲。行程数万里,历经无数国家。当年这样来的华人,是要靠“重译”的。今天我们的青田老乡走这一条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经多少磨难。我实在说不出,甚至也想象不出。有的走海路,为了节省船费,让商人把自己锁在货箱里,再买通点关节,在大海中航行时,夜里偷偷打开,送点水和干粮,解解大小便,然后再锁起来。到了欧洲的马赛或什么地方登岸时,打开箱子,有的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这是多么可怕可悲的情景!这一些幸存者到了目的地,就沿街叫卖,卖一些小东西,如领带之类,诡称是中国丝绸制成的。他们靠我们祖先能织绸的威名,糊口度日,虽然领带上明明写着欧洲厂家的名字。他们一无护照,二无人保护,转徙欧洲各国,弄到什么护照,就叫护照上写的名字。所以他们往往是今天姓张,明天姓王,居无定处,行无定名。这护照是世袭的,一个人走了或者死了,另一个人就继承。在欧洲穿越国境时,也不走海关,随便找一条小路穿过,据说也有被边防兵开枪打死的。这样辛辛苦苦,积攒下一点儿钱,想方设法,带回青田老家。这些人誓死不忘故国,在欧洲同吉卜赛人并驾齐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