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6095 字 3个月前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皇太子一天天正在长大,与万贞儿每日生活倒也循规蹈矩。每日天蒙蒙亮,万贞儿便将太子唤起,准备停当便出宫前往文华殿。太子读书时,万贞儿便在左春坊做些刺绣女工静静等待。中午回东宫用膳,膳后招呼太子小憩片刻,起身后太子便是要温习所学。自回宫读书后,太子音乐、绘画天赋开始显现,在清宁宫中专有一间琴室,不时由宫中有几位琴艺超群的中官教太子弹奏。此外,万贞儿在位于文华殿后侧面的小院落内,为他选中一间清净宫室辟为画室。太子命人将他所喜爱的,宫中所藏历代名家画作搬至此处,供他观摩。面对古代大师神来之笔,太子不时沉浸其中。万贞儿则默默陪伴在侧,殿内殿外一片宁静,任由他独自神驰思骋。

天顺二年初夏这日午后,文华殿太子画室内景象,便犹如一幅精美画作。在这幅画中,宫外光线透过双交方格槛窗,浣纱般柔和地照入宫室之内。仔细观看图画昏暗背景之处,一些物件显现:一张雕花硬木大画案,案上深色名砚数方,有叠落的历代名家法帖,笔架上有各式从大到小画笔悬挂,青花龙纹大缸中插满画轴。

与昏暗背景相对比,前面有三处被窗外射入光线照亮,这三处分别是一物二人:物是一幅宋代摹唐代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横幅大作,人是皇太子与万贞儿。“虢国夫人游春图”悬挂在少年太子面前,虽然年代久远的宫绢已呈黄色,但画中八骑九人却仍是栩栩如生。

皇太子一身大红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倒骑坐着一张官帽椅,上身前倾,头部微向右倾,手扶在椅背之上,凝望画作。万贞儿端坐于太子右侧后方一张刻花木质圆座墩之上,她着一袭蓝色绣花丝绸宫女装,圆领中立着雪白护领,黑色云鬓向上梳起。她身旁一张茶几,上有一尊五彩茶壶及两只斟满茶的小杯,还有一幅刺到一半的彩绣。高脚掐丝铜胎珐琅熏香炉中,悄悄散出安南沉香发出自然万物之清香气息。

万贞儿双手置于膝上,目光柔和地望着皇太子,犹如望着自己的心头瑰宝,他那静态神情,令她百望不倦。这幅活生生的画卷色彩分明,有“虢国夫人游春图”散发古代华贵,旧而不朽,画中人衣衫黄中带朱,与黄黑色骏马相互衬托;画前沉浸于古代大作的少年皇太子,常服红得亮丽,头顶纱冠乌黑;侧后方万贞儿是那袭蓝得发翠宫女装的万贞儿,红蓝相交。

万贞儿、皇太子神态各异,和谐亲切,虽无目光言语交集,那相互依恋,情深意长,洋溢于表。画卷表面上静态无声,那画中马背上贵妇却又好似随时在马蹄声中,自画中向太子款款而来。

万贞儿每日还有一必行之事,就是带太子分别往乾清宫、万安宫向英宗、周贵妃请安。每次万贞儿照例将太子送到殿门处,自己便在殿门外等候,避见皇上自有原因,避见周贵妃是对她历来心存恐惧,加之这些年她完全取代周贵妃母亲之职,自会担忧周妃心怀妒忌。

太子每次拜见父母时,心中便是不免忐忑,皇上照例问些又读到哪些史籍经典之类,并嘱咐用心向学等等;周贵妃自然涉及几句饮食起居,太子多是唯唯诺诺小心应答,之后便是盼望听到皇上或母亲那句——“你先去吧。”

拜见父母后,会同等候的万贞儿,两人便一路往仁寿宫孙太后处。进到宫门,太子似换了一人,趋驰相间,阵风般现身在祖母面前,在此皇太子显得如鱼得水。太后宫中,摆设有许多当年宣宗赏赐历代瓷器、漆器、铜胎掐丝珐琅器,太子喜欢一边把玩这些物件,一边靠在太后怀中,对色彩、器型、图案等一一评论。说得太后眉开眼笑,随后便将物件命人包起,送给孙儿带走。万贞儿也好似时光倒流到旧时在太后宫中模样,为祖孙二人递茶倒水,或趁二人山南海北谈天说地之间,不是顺手打开大柜衣箱,整理太后各个季节服装,便是漫步太后寝宫间,在床头床尾,台前椅后四处望望,将摆放不妥物件一一就位。

皇太子个性也日渐显现。他的生长过程中,从未有机会同男子有过交集,保育成人的,唯有万贞儿这温柔女子一人。自然而然,太子喜静不喜闹,举止斯文,不喜见生人,讲话轻声细语,语气和善。

太子言语用词习惯,声韵语调都同万贞儿相类之处。朱家先祖来自安徽凤阳,朱元璋定都南京,皇族言语中多带江南腔调,自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至今已经数代,言语已同京腔相近。万贞儿虽然进宫已是多年,但山东诸城乡音始终若隐若现,如此乡音竟然在太子言语中依稀可辨,万贞儿对他影响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回宫之后,身为皇储,享受无比尊贵,文华殿前受教,需与人交流,皇太子也在渐渐适应居高临下待人,出言语带命令。但他同人相处,总觉不自在,单独同万贞儿一起,才觉得身心放松,自在快活。有时万贞儿也想,太子不喜同人交往,将来如何承担国家重任,但太子的依恋,也使她心中又不免窃喜。

太子宫中陆续多了些主事的宦官,其中有面色白皙,气色坦**的王纶,他对宫廷政治有相当认识,任职内府十二监典玺局局承,并主事太子东宫。张敏,福建同安人,已入宫十几年,时年二十四岁,近身服侍太子,他虽似貌拙,但内心细致,做事勤勉可靠。二人少时皆曾被选派在宫中内书堂读过书,因此同外朝一些大臣存有师徒之谊,当年一众授课师傅如今尚在朝中任职。张敏内向,对内宫服侍甚是用心;王纶则愿同人交往,喜读典籍,谈吐流利,对外朝事务兴致较大。太子问起天下时事,常是王纶在旁对答如流。

在那班满腹经纶的大学士教授下,太子对国家治理、朝政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天顺元年四月末这天傍晚,万贞儿陪太子来仁寿宫拜候,皇太子在梳背坐**挨坐在孙太后身旁,万贞儿站在坐床边太子侧,一手轻放在太子肩上,稍远处覃昌拱手肃立在门口处。孙太后拉着皇太子的手微微侧身,慈爱地望着他说:“听闻你在文华殿读书颇为用心。”

“生怕有负皇祖母期望。”

“勿劳神过度才是。”孙太后说着转身端起一只精致的永乐青花压手杯,递给皇太子,“江南新茶,你品尝一下。”

皇太子连忙双手接过,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清香无比。”

孙太后随口问道:“每日拜见皇上时有无见过陛下近臣?”

“徐有贞、曹吉祥、石亨、王翱、李贤等最为常见。”

“感知如何?”

皇太子不由自主转头向万贞儿看了一眼。孙太后也随着他向万贞儿望去,语气略带严肃地问道:“贞儿也有留心朝廷之事?”

万贞儿在皇太子肩上不为人留意地轻轻捏了一下,紧接着对孙太后拱手鞠躬道:“奉太后之命服侍皇太子起居,朝廷大事,实非贞儿辈可理解……”

未待贞儿话音落,太子站起身道:“禀皇祖母,孙儿确有所思。”

孙太后将目光又聚在皇太子脸上,等他说下去。皇太子一手持压手茶杯,一手背于身后,成人般地踱来踱去:“迎圣上回宫,徐、曹、石三人当推首功,圣上感念,皆赐高官厚禄,他等本应尽心报效朝廷,但孙儿未见他等为皇上分忧,却是见他等为各自亲信请官授爵,求赏封赐。为扩充个人势力,他们又常私自在圣上面前相互抵牾,全属争权夺利之举,由此竟使孙儿对他们当初迎驾还宫,究竟是否为公心生怀疑……”

万贞儿低着头似乎对太子所言充耳未闻,只是为孙太后及皇太子端茶续水。

“……于谦之死,圣上本是不忍,徐有贞却执意而行,加之‘迎藩王’之罪,却又查无实据。于谦之功无人不知,于谦之廉何人不晓,杀于谦于庶民百姓谁人能服?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若于谦一命不足惜,天下民心亦不足惜耶?”

说到这,孙太后招手让他来到她身旁,她伸手拉起太子的手,长叹一声说:“吾之爱孙长大矣!吾孙所说他们请功邀赏无度之事,我亦有听皇上宫中太监牛玉说过,皇上也为此有些不胜其烦。最令我难过的是,此次竟使一代老臣凋零。于谦之事令我数日饮食不思,我曾诘问陛下,于谦有功,陛下不用,可命其返乡归老,何至极刑。陛下讷讷竟不能答。”

皇太子见太后感怀,连忙安慰道:“皇祖母无须过分忧虑,尚有文臣李贤深得父皇信任,孙儿看他生性正直,襟怀韬略,人才不可多得。吏部尚书王翱也是不可多得的忠臣。”

到皇太子和万贞儿同孙太后作别时,孙太后关切地问道:“你还是乘舆返宫吧?”

“谢皇祖母关切,孙儿被囚于那弹丸之地数年,哪里皆不得去,今时在这偌大皇宫之中,处处新鲜,只恨不得贞儿带我将其走遍呢!”

闻言,孙太后笑了,道:“随你,随你。”

在皇太子和万贞儿回宫路上,照例两人走在前面,覃昌、张敏、王纶等一班中官宫女远远跟在后面。万贞儿关心地问道:“你若感疲惫,务必乘舆行走,不必因我步行便不乘,你知我自小在宫中都是行走惯了的。”

“我愿如此同你共行,边走还有得说话,比一人在车舆中闷坐着要好。对了,我正想问,平日私下你不时提点我朝廷之事,今日为何在太后面前又佯作不懂?”

万贞儿认真地答道:“太后眼中,贞儿服侍殿下为分内之事,朝廷之事为分外。当年太后确有不时在贞儿面前议论朝政,那是太后私下抒发个人所见,贞儿只有倾听之分,而若贞儿在太后前议论朝政,则是有悖身份,有失大礼。你我私下,无所不谈;但你我人前,须有分寸。”

太子点了点头,万贞儿继续说道:“今次殿下在太后处所言有据有理,掷地有声,讲的真是好呢!”

“未敢忘记贞儿所言,我身为太子,将于谦之死是否有利于国置于首位,所言道理,以有利国家为依归。”

“贞儿在宫中已历经几朝,在太后身旁耳濡目染。治国安邦大计,贞儿不懂,但对朝臣人品能力却略晓一二。今日殿下所言三人中,徐有贞虽饱读诗书,貌似斯文,却是三人中之首恶,当年土木堡之变危难之间,就是他力主迁都南京,险些误国。此次“夺门”,又以他最为踊跃,所幸成功,但是殿下有无想过,若不成,皇上之结局将为何,为一己之私,可将皇上性命置于险恶之中,其人品、手段可见一斑。”

皇太子边听边沉思,万贞儿继续说:“石亨一介粗人,倒不足虑,以其不知收敛,如此嚣张,已在自取灭亡之途了。至于曹吉祥,好在他与当年王振不同,他同皇上并无私人情感,但凡徐、石失势,曹亦必失势。以他等利欲熏心,又大权在握,今日夺门迎你父还朝,明日不遂他等之意时,亦可夺门迎他人也未可知!”

闻言,皇太子语带焦急地说:“那我要提醒皇上才是。”

万贞儿劝道:“此举又万万不可!他等为皇上所信重臣,左右外朝内廷大事。皇上今次复位,对他等心怀感激,你年纪轻轻,所议之言皇上未必听得进去。若听不进去,将反过来责怪于你。而万一此事被徐有贞等知悉,他等必设法鼓动皇上易储,如今皇上对他等言听计从,你储君地位将被动摇。”

“莫非坐视他等胡作非为?”

“那倒不是,太后在宫中地位历来崇高,再加皇上对太后极为爱戴尊敬,因此太后的态度甚为重要。同样言语,出自你抑或出自太后之口,对皇上却是不同结果。只要你不时将他等劣行讲与太后听,委婉讲出你之忧虑,太后若有同感,必同皇上有所表述。此外你说他们三人为扩展个人势力,时常在圣上面前相互抵牾,这倒是好事。他等拥戴为私,一旦得势,必然私欲膨胀,私欲膨胀则侵占他人利益,争斗便生。坐待其相互争夺,消磨各自实力,到时皇上必可将他等各个击破。”

此时天色已暗,凉风阵起。皇太子和万贞儿一路交谈而来。皇太子打了个哆嗦,见到宫墙内的“咸若亭”,便忙拉着万贞儿快步转进宫墙内。太子走到靠近池边的小径,一边伸手撩起下身衣衫要小解,一边说:“方才皇太后处饮多了龙井茶。”

万贞儿伸手拉住皇太子的袖子道:“忍忍回宫再解,外面风大,小心进了风寒。”

“忍不住。”

“实在忍不住,那贞儿用手掩着为殿下挡去凉风。”说着万贞儿过去帮皇太子解衫。

“那湿了你手怎么办?”

“自你幼时,贞儿便时常如此了。”

背后望去,万贞儿和皇太子并排站在一起,万贞儿左手搂住太子的肩膀,右手伸过去为太子掩着,并将头扭向右方外侧,一股热泉洒在万贞儿手掌上,淌落在地。太子解毕,万贞儿用左手自身上抽出一张洁白的丝帕弯下身为太子擦干,然后再将自己手掌擦拭干净。

多年前,襁褓之中的太子第一次被抱到孙太后宫中时,万贞儿便觉心花闪烁,喜爱非常。万贞儿自己未曾生育,未识照料婴孩,反倒是孙太后教她许多。孙太后一句“孩子若小解时有冷风自下面侵入,成年后身子是要不好的”的话,她便牢记终生。自小对此分外留心,凡在室外天凉时为小主人小解时便不惜湿手为他挡风。

若数起万贞儿对太子自小之照料这些细微之处,万语千言话之不尽。在北京那隆冬季节,万贞儿担心太子寒冷,在他八岁之前,夜间万贞儿从来将他拥在怀中入睡。夏日炎热,被囚居所屋内酷热不堪,晚晚她在院中为皇太子扇扇纳凉,待他入睡后在将其抱入室内榻上。喂他饮水,唯恐水烫,总是自己试先一啜。在环境艰险、尊贵尽失时,万贞儿一向保持太子人身尊严,他衣衫可粗可旧,但不可龌龊。内衣外衫,保持宫中洁净惯例,总是浣洗得干净。虽然周围仅得他二人,朝晨为他洗面梳头仍是一丝不苟。

那五年艰辛之中,万贞儿未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而是不时慰藉鼓励小主人。绝望困境可蚀腐人之灵性,但有贞儿为伴,太子少年希望之心从未泯灭;饥寒交迫可摧残人之体魄,太子非但未凋谢于厄运之间,反在贞儿照料之下,心智一如常人,身体康健。

万贞儿预计得不错,夺门之变的功臣们未能共享荣华富贵。

这事要自明朝的言官说起。明朝言官,其职能上至规劝皇帝,下可弹劾朝廷百官,并巡视纠察地方官吏,从违法乱纪到国家大小事务,皆为言官言事之列。明朝言官由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组成。

天顺元年五月,监察御史杨瑄途经河北河间一带,有民挡道,申诉曹吉祥、石亨霸占其农地。杨瑄返京之后据实上疏英宗。

五月二十三,对石亨、曹吉祥二人不断为人邀功请赏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英宗收到奏疏,他在徐有贞、李贤面前对杨瑄大加赞赏。徐有贞便趁势进言道:“杨瑄不避豪门权势,勇气可嘉,其言公正,陛下宜从其请。”

李贤在旁也点头称是。

英宗于是下令道:“天下百姓未能丰衣足食,朕为之寝食不安,朝中大臣反倒未能体会朕之苦心,在外侵占民地,巧取豪夺,与民争食,今御史杨瑄尽责敢言,可赞。户部立即按御史所奏重新核实,尽快将结果上奏。”

除去石、曹二人,徐有贞心想自己将一统朝政,便连声赞道:“圣裁极是!圣裁极是!”

杨瑄上疏揭石亨、曹吉祥恶行,得到皇上赞赏,一众监察言官士气大振,认为夺门之变以来,石、曹之倒行逆施终于到了了结之时。十三道监察御史张鹏等人便着手联名拟写弹劾石、曹奏章。石、曹行事张扬,且劣迹斑斑,早已人所共知,此次有皇上做主,弹劾奏章便在御史官笔下洋洋洒洒而出,很快便送呈皇上。

六月初二早朝后,英宗召见一众监察御史于文华殿。御史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未曾料到的情形发生了,坐在宝座之上的英宗满面怒容,将手中的弹劾奏章径直扔了下来:“御史官自读!”

一众御史官们一时面面相觑,却唯有掌道御史周斌镇静地自地上捡起弹劾奏章,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地读起来,当他读到石、曹等人冒功请赏时,却被英宗打断了:“他等率领将士迎驾回宫,有功于朝廷,论功行赏,理所应当,受之无愧,所谓冒功请赏从何说起?”

周斌从容不迫地答道:“迎驾回宫只有不足两千人,此数目有据可查,因光禄寺当日赐酒馔时有造名册。如今因迎驾有功请赏金银、官职者,已过数千,此非冒功请赏,何又为冒功请赏?”

英宗一时哑口无言,过了片刻又问:“石亨等若诸罪属实,你们为何当其时不立即弹劾,而要等到今日?”

这回又轮到御史官们瞠目结舌。

见御史官们无言以对,英宗冷笑一声道:“等到今日方才弹劾,莫非背后有人主使?”

英宗当场下令,将御史官们统统下锦衣卫狱,并拷问背后主使人。

究竟发生何事,使得英宗突然转向?原来言官之中的给事中王铉乃曹吉祥党羽,一早将联署弹劾之事密报曹吉祥。虽然曹吉祥与石亨之间也有争权夺利,但此次他们同时被弹劾,两人便联合一起。趁弹劾奏章尚未到英宗手中,他们先发制人,联袂进宫求见英宗,跪在他面前大哭,说当日冒被诛九族迎驾,今日被景泰余党诬陷,杨瑄弹劾奏本并非起于个人,而是背后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张鹏等人,并胡说张鹏是景泰近身宦官,已被英宗处死的张永亲戚。他等看似秉公弹劾,实是诬陷迎驾功臣,为张永报仇,为景泰喊冤。

英宗视他的皇位是被弟弟擅自抢占,夺门复位乃顺应天意,但毕竟当年土木堡丧军辱国,天下共知。复位后大开杀戒,清洗朝臣,除了报仇之外,另外的缘故便是将不拥戴的那些朝臣除去。在他眼中,景泰之案绝不可翻,若是弹劾迎驾功臣,是借机为景泰鸣冤,便等同说他英宗今时复皇位并不正当。

一时间,曹、石霸占农田之事,在英宗心中又变得算不了什么大事。生性猜忌的他记起五月二十三那天话及杨瑄弹劾一事时,徐有贞当其时的积极之态,便怀疑徐有贞、李贤背后有份推波助澜。六月初七,徐有贞、李贤被下狱。

这两日,皇太子在向太后处请安时,将英宗贬斥一众言官及将徐有贞、李贤下狱之事,一五一十报与太后知晓。

天顺元年六月己亥(初七),是日晴空,酉时雷鸣电闪,暴风骤雨自西北而来,冰雹大如鸡卵,落地经久不化。树木房屋被坏,奉天门东吻牌被毁。夜,彗星现。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二百七十九。

皇位失而意外复得,英宗视为上苍对他的眷顾。对上天无比敬重的他忽然见到如此天象,一时吓得魂飞胆丧。次日上朝之前,英宗照例前来拜见母后,孙太后屏去左右,同儿子密谈了一阵,英宗自仁寿宫出来时满面严肃。

早朝时,礼部侍郎,主掌观察天象的钦天监监正汤序奏曰:“昨日狂风毁坏奉天门东吻牌,夜间彗星现,乃上天警戒之意,宜宽恤刑法,以顺天意。”

因曹吉祥、石亨家中大树在风暴中连根被拔,二人心中亦存恐惧,亦未反对汤序之议。

满心惶恐的英宗听了汤序之言,心想这汤序是石亨举荐,与石亨应为同党,连他都如是说,那太后刚才私下一番劝谕应更是不会有错,便当场下诏:“上天警示,固然是朕德浅,未能令朝政和顺,亦是由于你们群臣不能尽职,抑或因有滥刑冤狱所致,朕自当反省,你们群臣亦当警惕。给事中、御史是朝廷近侍耳目官,本应实事求是,岂能听人指使,便妄言弹劾?按说法理难容。但念职当言路,俱留任,今后须据实弹劾,否则治以重罪,决不宽恕。李贤降为福建右参政,徐有贞降为广东右参政。”

徐有贞机敏过人,谙熟天象,以夺门首功,任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功名可谓陡然而来。半年未到,仕途竟在如此一件莫须有之事上戛然而止。他前脚被贬出京,后脚就有人检举他妄自尊大,目无朝廷,玩法欺公,不臣不忠。英宗将其再次下狱,不久被削职发往云南金齿为民。之后每当繁星灿烂时,远在南部边疆蛮瘴之地金齿凉山之上,总有一人彻夜仰首观星,那便是徐有贞在按星辰运转,推断国家大事及个人运程,盼望终有一日被皇帝召回,施展满腹才华,但那一天最终也未到来。

徐有贞再聪明,也不知英宗还有其他原因如此快速将其铲除。原来,徐有贞最得势时,英宗常在午后召他单独在文华殿讨论国是,而皇太子也常于此时在文华殿后院习画。徐有贞善言,志得意满时,不免在英宗面前侃侃而谈。太子来习画时,万贞儿便特意安排王纶在院中等候。王纶等候时无聊,在文华大殿后面踱来踱去,有意无意便听到徐有贞同英宗对话片段。这王纶交游广,讲话无遮拦,他同曹吉祥手下司礼监左少监罗子立同乡,一日酒后将所听对话,同罗子立吐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子立当然知道主子正在同徐有贞争权,便暗中将所听到的告知曹吉祥。这曹吉祥听后大喜,每次见到英宗时,假装无意间提起英宗与徐有贞的那些对话内容,英宗故作镇静问曹吉祥从哪里听来,曹吉祥答曰自徐有贞处。英宗表面上点点头一言未发,但心中大怒,徐有贞竟将私下对话向他人随意传播,可见此人不识大体,肤浅狂躁,从此对其感观一落千丈。

李贤虽陪徐有贞同时被贬,但尚未出京,礼部尚书王翱便为此专门求见英宗:“李贤虽与徐有贞共事内阁,但大事皆为徐有贞操办,李贤未尝多言,李将来或有大用,陛下无须将其贬斥福建。”

英宗回想到当时接到杨瑄奏章同徐有贞、李贤三人议论时情景也说:“近日主张行事,皆为徐有贞一人,李贤并未有在朕面前妄言,今与徐一同受责,朕于心不忍。李贤不可放其走,朕还欲用之。”

王翱心想,若李贤不离开北京,恐怕石亨、曹吉祥等人不肯罢休,不如暂时将李贤外放于安全处躲避,便建言道:“既然不去福建,令其往南京可也。”

英宗回道:“南京亦远,留京为吏部右侍郎。”

七月初九,李贤被贬刚满一个月,英宗又升李贤为吏部尚书,并重入内阁兼翰林院学士如故。

王翱的担心不无道理。果然,石亨见李贤复职,十分不满,对他很是忌讳,每当英宗单独召李贤会面,便疑心李贤在皇上面前对他有所诋毁。李贤也心知此时石亨气势正盛,宜暂避其锋。

紫禁城南面的宫墙内,建有内阁及相关各库,皆覆盖有黄色琉璃瓦。中间那间有“文渊阁”三个大字牌匾,其中藏有《明实录》副本。文渊阁供内阁成员办事用。内阁还包括“佑国殿”“内承运库”“香库”及“古今通集库”。为避免石亨忌讳,李贤尽量在皇宫之外的翰林院办事,非不得已不往皇宫,即使有去,亦力求在公开场所同皇上见面。石亨见李贤同皇上并不密切,对李贤戒备之心渐除。

皇太子见石亨、曹吉祥依然势大,私下对万贞儿说:“去了个徐有贞,未曾想到石亨、曹吉祥反倒较前更加得势。”

万贞儿却安慰他道:“贞儿说过,徐、石、曹三人之中,以徐有贞最为险恶,表面看来此次朝廷言官对石亨、曹吉祥一役,石、曹大获全胜。其实此次去了那个胸怀韬略的徐有贞,留下石、曹,勇莽有余,谋略不足,不足以成大事。现徐已被除,余下石、曹二人,便是要看时机的了,见深不必多虑。”

春暖花开,皇太子也到了开始学习骑射的年纪。前一日,太子在文华殿读书后,随身太监王纶向他禀报此事,太子仅回复三个字——知道了。王纶心知他凡事要先同万贞儿商量,便不再问。

晚间宫灯烛下,太子语带询问地说道:“贞儿,今日王纶提起学习骑射之事。”

“哦,那好,那是说你终于长大了。”万贞儿面带笑意地回道。

“好是好,不过我不喜生人教,骑马由你教我便可。”

“皇太子由宫女教授骑马,岂不予人笑柄?”万贞儿摇了摇头,又看见太子面带难色,便想了想之后出主意道,“不如明日命王纶传话,说你愿指挥使林泽鑫来教授,他平日镇守紫禁城,来去甚是方便。上次他曾接你回京,你同他并不生分,以他的武艺教你应不辱使命。且贞儿同他又是相识,在旁陪伴你也不至于难为情。至于地点,你初学,暂不必前往御马监场地,就在文华殿后,清宁宫西侧空场即可。你看如何?”

“好,我就如此对王纶说。”皇太子连连点头。

紫禁城以乾清门为界,南为以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为首的外朝,北为包括乾清、坤宁二宫及东西六宫的内廷,界限极为分明。外朝朝臣,即使国戚勋臣皆不得进入内廷。内廷仅有皇帝、皇后嫔妃及侍候他们的宫女宦官方可入内。皇后嫔妃亦不得无故行出内廷,出行亦需中官陪同。

不过,这种内廷外朝界限分明,却又造成不便。皇帝每日在奉天殿早朝,接见百官,多为礼节性仪式,具体军机事务,仍需同内阁成员或六部讨论。既然官员不得进入内廷,奉天殿又过于巨大,不便交谈,就须另有适合场地。同时,皇子年纪稍长,不可居于内廷,但又未到封王就藩年纪,将居于何处?还有,内廷仅为皇帝嫔妃所设,皇帝母后亦需居所。因此,紫禁城内还有外朝、内廷之外的第三区域,这区域就位于外朝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东西两侧及内廷的乾清、坤宁二宫及东西六宫东西两侧。

外朝两侧分别东有武英殿,西有文华殿,皆为皇帝便殿,供皇帝公务之用。太子读书便则在文华殿东廊处,皇太后居所仁寿宫在内廷外西路,皇太子居所清宁宫在外东路。万贞儿所说的清宁宫与文华殿之间的场地,便在外朝内廷之外区域,此区域内,外朝朝臣在被许可情形下可以进入。

次日午后,皇太子在万贞儿、王纶、张敏、覃昌等一班人陪同下步出清宁宫。过了石桥,往右而来时,便见到御马监太监刘永诚领着几个御马监的中官及指挥使林泽鑫在不远处等候。刘永诚是武太监,中等身材,面目和祥,已五十余岁,他少时便随成祖朱棣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战功。他忠于职守,历朝皇帝皆因其忠而重用之。刘永诚因参与夺门之变,英宗回朝后交他执掌御马监。

待皇太子走近,刘、林等下跪叩头请安,万贞儿原不知刘永诚前来,待其礼毕后连忙趋前问候,二人相谈甚欢,颇多感慨。原来当年万贞儿以太后宫女身份学习策骑时,便是刘永诚主教,那时万贞儿尚在少女之年。之后万贞儿等人不时前来御马监练习,刘也多有接待。阔别多年,此次是万贞儿随太子返宫以来同他首次相见。

言谈中,刘永诚称赞万贞儿这些年艰难将太子保育得如此康健云云,万贞儿听来最是顺耳,不禁摆手掩面而笑。太子见万贞儿高兴,也随着放松下来。随即,刘永诚对太子说:“臣为殿下带来三匹马,两匹是已成年的西域贡马,另一匹是蒙古矮马,皆经臣亲手**过。”

皇太子拉着万贞儿走到刘永诚身后的马前,好奇地就近观看。只见两匹西域贡马高九尺,英姿挺拔,毛色雪白,浑身上下带着若隐若现的鳞状纹。蒙古矮马则是通身棕黄,毛长发亮。马背皆备有金色马鞍,鞍前设环形把手。

万贞儿握住太子的手,教他在马颈上抚摸。林泽鑫用手牵住矮马的缰绳,对太子说:“臣可先牵住矮马,殿下乘上走走如何?”

皇太子望了望万贞儿,万贞儿轻微颔首。于是马前林泽鑫持缰,这边万贞儿略蹲把着太子左足尖放入矮马左侧马镫,让太子扶着自己肩头,足尖踏马镫,跨上马背。待太子坐稳,林泽鑫牵马缓缓前行,万贞儿则同刘永诚在两侧同行保护。刘永诚边行边将马上一些要领讲与太子听,太子亦不时发问几句。万贞儿最怕太子不惯生人,紧张便容易出错,万一跌倒碰到便是大事。此时见太子心情放松,也就跟着轻松了几分。

行了数圈,万贞儿将太子扶下马休息。太子见西域贡马实在英俊,心中跃跃欲试,万贞儿一时有些犹豫,毕竟西域马高大,但太子自告奋勇,又不想挫他勇气。这时一旁的林泽鑫看出万贞儿是因担心太子安全,便说:“太子殿下若实在想骑,为万全计,可否殿下在前,许臣在后拥紧殿下同策一马,待殿下熟悉马性,再行独自策骑?”

万贞儿一听便知不可,太子不喜见生人,更不用说被人抱。即使太子与林泽鑫相识,亦称不上熟悉。他自幼未被男人抱过,即便女子,自从五岁出宫,也只有她一人抱过他,便接过话对皇太子说:“林指挥使所言是,这西域马的性情殿下尚未熟悉,不过贞儿以前学骑马时是有骑过的,不如贞儿带殿下同策一马,林指挥使在旁保护如何?”

原本听了林泽鑫之言有点不知所措的太子一听万贞儿这样说,便连连点头。万贞儿走到其中一匹西域马侧,左足尖踏进马镫,用手抓着马鞍前端一跃已然安坐马鞍之上。待万贞儿坐稳,林泽鑫轻而易举地将太子举起轻轻放在万贞儿身前,皇太子用手扶住鞍前铁环,身后的万贞儿以手环于太子胸前,让太子足尖踏好马镫,二人足小,刚好共用。林泽鑫登上另外一匹西域马,因知万贞儿骑术不凡,刘永诚一派气定神闲,迈上矮马。

西域马天性喜奔跑,知背上有人,有驰骋之机,便将头抖一抖,连打几下响鼻,前脚刨地,太子不知何事,侧仰首看万贞儿,万贞儿连忙安慰道:“殿下不必担心,不过是马儿等得有些焦急罢了,若殿下坐稳,我便策它走了。”

见太子点头,万贞儿便用两个足跟轻轻夹了马一下,这马便一步步走了起来,林泽鑫、刘永诚**的马亦随同而行。

万贞儿身子在马上向右略侧,以左臂环于太子胸前,右臂持缰,边走边同太子讲:“殿下用前足踏镫,若马匹慢行,可将上身挺直放松,倘若马儿跑将起来,便可将上身前倾,下身将马身夹紧。或跑或走,务必使身体随马儿上下而起伏,不按此节奏韵律,人马便无法合为一体……”

皇太子按照万贞儿指示,不时感受马儿起伏,由于马上颠簸,万贞儿右鬓的一束乌发垂了下来,搭在太子颈上。走了数圈,万贞儿与皇太子皆微有汗出,她身上散发的那种熟悉的女子味道,使太子心中又生出那舒适安全的感觉。

马在万贞儿的策动下小跑起来,这西域马跨步大,每步交错时腾空时间长,地上人看上去马跑得从容不迫,马上的人则有腾云驾雾之感。那万贞儿虽生得不甚高大,但天生是**有肌之辈,她生怕太子跌下马,于是便紧抱着他,无奈那马上又有上下颠簸,此季节皇太子、万贞儿皆着春季薄衫,随着西域马渐渐跑起,皇太子便感觉万贞儿的**在他背后上下波动。

对于万贞儿身体,太子并不陌生,幼时发生的许多事已经淡忘,但刚被逐出宫的那第一个除夕夜却记忆犹新。万贞儿沐浴时,怕他在一旁寒冷,将他拥入浴盆。多少严冬之夜,万贞儿抱着他,以身体为他取暖,他便在她温暖的怀中入睡,幼年之时若有惊恐,万贞儿便将他的手置于她胸前,他便觉安全。在这多少日日夜夜,万贞儿之胸怀便如同他之靠山,他之安慰。今时又是万贞儿从身后抱着,随着那马儿步步云腾,一丝非同以往,不仅是过往安全靠山的心绪,在皇太子心中升起,向远方飘逸……

此时马跑到北面奉先门前,万贞儿将马首调过来,向南而来,对皇太子大声说:“殿下握紧铁环,马将飞驰!”同时她将太子紧紧地搂住,双股将马用力一夹,那西域马双耳立起,向南疾驰而来。

林泽鑫见此,也连忙加速跟上,刘永诚的矮马顿时被甩在后面。顷刻之间万贞儿之马已冲到文华殿后墙不远处,林泽鑫大叫道:“万姑娘快勒马!”

但马似脱缰,依旧向前冲去,正当已勒住马的林泽鑫,感到大事不妙之际,只见冲到墙根的万贞儿,将马缰向右侧拉,高大的西域马前蹄高高跃起,马背上的太子被万贞儿紧紧抱住。片刻之间,只见万贞儿轻放马缰,动作潇洒优雅,马在宫墙前不足半尺处,横身将一对前蹄轻轻放下。

林泽鑫看得目瞪口呆,既像对万贞儿,又像喃喃自语道:“骑术超群,骑术超群!”

此时,刘永诚**的矮马才姗姗来到。

首次学习完策骑的皇太子回到清宁宫,万贞儿扶他进了寝殿。关好宫门,皇太子忽然紧抓住万贞儿手臂,将头倚在万贞儿肩头之上。万贞儿轻抚太子的肩头问道:“今日练策骑累了吧?”

太子摇了摇头,只是一动不动依偎着她,心中觉得要说什么,但又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述。

晚间,万贞儿照例在太子床榻边聊几句,边为太子抚摸后背令他入睡。这次皇太子却是不同以往迟迟未能进入梦乡,万贞儿撑不过,便一边抚摸,一边侧卧在太子身旁。太子便将贞儿左手拉过来,将面孔枕在她手面之上,方渐渐入睡。见他已睡,万贞儿这才悄悄将手抽出,为他掖好被子,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