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年四月之初,皇太子已长到五岁。这日风和日丽,万贞儿带着皇太子在宫后苑玩耍,宫女红儿、妙玉,还有几个咸阳宫中的宦官在后面跟着。四处都是树木,树上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皇太子和万贞儿走进一条石子路,两旁都是假山,皇太子在前边跑起来,万贞儿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殿下勿跑,小心脚下。”
万贞儿正说着,假山尽头处传来一阵喝彩声,接着,一只被短箭射穿的鸟儿正好落在皇太子脚下。临死的鸟儿还在抽搐,皇太子面露惧色,回身到万贞儿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这时,假山尽头处过来一群人,朱见济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微胖的他身穿金黄色龙纹云肩龙襕圆领袍,头戴黑色乌纱翼善冠,手持一张儿童用的小弓,身上斜挎着箭袋,里边插着箭支,气势夺人。紧跟后面的是王勤、张永。
皇太子见到堂兄,便迎上去招呼道:“啊,不知堂兄今日在苑中游玩!”
“我来射鸟儿,殿下射箭否?”朱见济有些傲慢地瞥了皇太子一眼。
皇太子摇了摇头。
在旁的王勤向朱见济建议道:“不如教太子殿下射箭,方便以后游戏。”
闻言,朱见济忽然热情起来:“好!好!”
随即朱见济向跟随的宦官招手,张永递上另外一张小弓及插着箭支的箭袋。朱见济帮皇太子挎好箭袋,之后教他搭弓往远处射出一箭,皇太子很高兴,万贞儿紧张地望着他们。朱见济拉着皇太子往假山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说:“那边树多清净,很多鸟儿可射。”
王勤和张永目光交集了一下,随即说道:“我等无须跟随,人多鸟就被惊飞了。”
闻言,其他人都停下来,万贞儿犹豫片刻,随在人群后面,在王勤、张永不注意时,自侧面快步绕过另一侧假山,独自跟了上来。
朱见济拉着皇太子跑到假山尽头处,山石变得愈来愈矮,朱见济指着树上一只白色的鸟,对皇太子小声说:“我去那边,殿下留在此,听我喊‘射!’殿下与我便一同放箭,看谁能射中。”
皇太子点了点头,搭着弓,认真地开始仰头瞄准树上的那只鸟儿。这时赶到太子身后的万贞儿悄声问道:“你堂兄在何处?”
皇太子向假山后努努嘴,万贞儿用手挡开树叶向那边望去,赫然见到朱见济正偷偷搭弓瞄准皇太子。万贞儿连忙上前将皇太子拉开,正在此时,朱见济的箭已射出,正中万贞儿抬起遮挡的右小臂,万贞儿“哎呀”一声,白色的绸袖被血染红。
众人都围了上来,皇太子大声质问朱见济:“你为何射伤贞儿?”
朱见济狡辩:“我射鸟儿失手而已。”
皇太子有些口吃地怒道:“我……我是皇太子,我要罚……罚你!”
朱见济嚣张地回应道:“你敢罚我?我才是皇上的亲子,皇太子理应是我。”
皇太子听得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状,朱见济对他那群人说:“真扫兴,走!”
这群人便扬长而去。
黄惟听说万贞儿受伤,晚膳后悄悄来到咸阳宫,知道她伤势不重后方才放下心来:“皇子年纪还小,照理不应如此暴虐,定是身边那些宦官教唆,近来宫中有各种传言,贞儿你要多加提防才是。”
“唉,我会小心,只是可怜太子殿下如此年纪便要遭受这些坎坷,不知将来命运又将如何?”
“他不幸之中万幸有你!”
夜,咸阳宫寝宫,烛光下的皇太子和万贞儿都已更好衣,皇太子倚着万贞儿坐在大红漆雕花架子**。万贞儿右臂上包扎着白绫,她伸出左手放下床帏,帏内光线显得更加柔和。
皇太子问道:“见济他为何伤你?”
万贞儿叹了口气道:“他欲伤之人恐非是我。”
“那是何人?”
“殿下年纪尚幼,不会明白,等你年长些再同你解释。”
皇太子懵懂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平日我肢体疼痛,你都为我抚摸。今次你痛,我也为你抚摸。”
闻言,万贞儿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她内心再沉重,面对太子时也总是不露声色:“好,只是勿碰伤处即可。”
万贞儿伸出右臂,置于太子膝上,皇太子用他的小手轻轻地抚摸伤口周围的地方。万贞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心想,事态日渐明显,景泰帝身旁这些人就是要除去皇太子为后快,他们人多势众,皇太子犹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汪皇后说得对,皇太子小小年纪,已显现良善心地,没有辜负自己的疼爱。彷徨恐惧之中,万贞儿越发生出与小太子相依为命之感。
朱见济在宫后苑险些射中皇太子之事,很快传到兴安耳中。虽然他不大直接处理内宫杂务,但在各处还是设有耳目,他并非那种喜听流言蜚语,或得人私隐以要挟之徒。只是身居要职,凡宫中有事,他愿听多家之言,以解析证实真相。
兴安将事情前后仔细听了一遍,其实他早前就有耳闻朱见济在长乐宫后庭习射人靶,但当时他以为只是玩耍,未以为意。今日联想此事,看似偶然,却又未必。朱见济年幼无知,必定是郕王府来的那几个贴身宦官生事。这些人毫无见识,为求荣华富贵,不择手段。朱见济若真的射杀皇太子,即使判为年幼失手,在朝廷上也将招致轩然大波。不仅圣上声望受损,孙太后难以宽恕,将来朱见济登位岂不成了“弑皇太子而取其位?”幸好那个宫女万贞儿挺身护主,不然一旦铸成大错,便无法收拾。不过,此时杭妃正被皇上宠爱,朱见济又是皇上唯一的儿子,若向圣上奏明说见济近身有宦官挑唆并非明智之举。看来更换皇太子事不宜再迟,否则,那些行事毫无分寸的中官不知还要搞出什么大事。
兴安对这种以阴谋手段达至目的的行为不屑一顾,他自认易储虽有些不合情理,但有利国家,纵然以一己之身或担历史恶名,也愿依照程序达至目的。
当日下朝后,兴安单独求见景泰帝,二人在乾清宫秘密长谈,无人知晓君臣之间的对话内容,但自那日之后,景泰帝在兴安的相助下,开启易储程序。
四月初一,兴安招来王诚,命他分别拜会外朝内阁诸学士,以景泰帝之名分别赏赐户部尚书兼大学士陈循、工部尚书兼大学士高榖白银百两;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江渊、户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萧镃、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王一宁、翰林学士商辂每人白银五十两。明朝内阁乃外朝主要决策机构,景泰帝无疑是在收买人心。一众阁员早知景泰帝有易储之心,反正此举在他们眼中,有益无害,落个顺水推舟也未尝不可。
景泰帝明白易储事有悖情理,若自行提出废皇太子,将成天下笑柄。而一众外朝重臣虽然内心默许,但碍于颜面亦不会专门上疏建议皇帝易储。内廷宦官不属于士大夫集团,无所谓颜面,但制度上又无上疏建言权利。因此,景泰帝、兴安还要等一个契机。说来也巧,正在此时,机会忽然出现了。
话说不久前,广西浔州守备都指挥黄竑父子身犯谋杀罪,被广西巡抚李棠抓获,关入省城大牢,并奏报朝廷。黄竑自知罪孽深重,思来想去,书写了一份名为“永固国本事”的奏疏,交千户袁洪前往北京找人周旋以求保命。袁洪抵京后,打通了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江渊的关节,江渊一看“永固国本事”疏,论古谈今,天文地理,洋洋洒洒,并声称:为国家永固计,不负民意之滔滔,圣上立亲子为皇太子已是事不宜迟。江渊阅后心中暗想,此等谄媚皇上之奏疏,自己还实在无颜书写,但疏中所奏事却可谓正中皇上下怀,想到前些天王诚前来代皇帝所赏赐白银之事,遂将此奏疏派人送交兴安处理。
四月二十,兴安收到江渊送来之奏疏,如获至宝,当即前往乾清宫,将奏疏呈景泰帝。
景泰帝阅罢喜形于色,对兴安说:“未料千里之外,竟有此忠臣!”
四月二十一,迫不及待易储的景泰帝期盼得到朝廷重臣认可,当即下诏曰:“此事重大,关乎国家根本,朝中大臣群议‘永固国本事’疏。”
兴安奉诏火速往礼部尚书胡濙府上,二人商谈良久。
景泰三年夏四月甲申(二十一)夜,火木二星合犯危宿。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二百十五。
当晚天象有变,天象显示易储不吉,但钦天监惮于景泰帝易储心切,未敢奏报。
四月二十二,礼部召集在京公、侯、伯、驸马、内阁、五军都督、礼部、吏部、工部、兵部、户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监察御史等部门的文武大臣,共九十余人。胡濙当庭宣读景泰帝诏书及黄竑的“永固国本事”疏,并宣布,凡读过“永固国本事”疏,赞同易储者,需在一份廷议奏疏上亲笔署名。群臣知晓景泰帝心意,内心虽不反对,但事前未曾料到易储竟以当庭众人表态形式进行,碍于士大夫颜面,谁都想等待他人先签,一众重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殿内一片寂静。在场的兴安眼看廷议陷入僵局,于是,他履行了宁陷一己不义,也要促成此事的断决之心,厉声说道:“今日此事不可拖延,不愿签者不签就是了,不必迟迟疑疑!”
一时间,兴安将谁人赞同变为谁人不赞同,等于逼迫朝臣签名。于是,身为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陈循率先签署,之后便将笔塞在仍然心存犹疑,面带难色的王直手中,视此情形,王直有些无奈地签了名。之后,在场于谦等一班重臣,除了吏部给事中林聪一人外,全部在预先起草好的联名奏疏上签署。联署奏疏大体如下:“父有天下,必传于子,此三代所以享国长久也。唯陛下膺天明命,中兴邦家,统绪之传,宜归圣子。今黄竑所奏,宜允所言。”
大功告成,群臣散去,大殿之内顿显空空****。兴安手持联署奏疏,心中并无丝毫快意。他绕过殿内金丝楠木大柱,信步走到殿门前。历代史书均将易储视为景泰帝人生一大污点,此说并非无道理,因为他实属出于一己之私。由于易储是在兴安一手操纵下完成的,他成了助纣为虐角色。这就是他虽然手中有了联名奏疏,心中却备感惆怅的缘由。其实同为易储,动机却有不同,景泰帝是为亲子永承大统,兴安是为预防朱见深即位,朝廷可能出现的乱局。易储不符情理,今日他又有在廷议上语出强迫,更令后代重名节的士大夫阶层侧目。兴安虽为太监,却具名节情怀,想到后人对此必有恶评,心中百感交集也就不足为奇了。此时,他眼前是宏大的奉天广场,在高大宏伟的宫殿大门下,兴安觉得自己十分渺小,脚下一软,顺势坐在了大殿的门槛上。
夜,紫禁城东长街。王诚和舒良倒背手慢悠悠地自内右门走进内廷,沿着东长街北行。一路望去,后宫三大殿门前汉白玉台座上灯罩里灯光闪烁。两人边走边低声交谈。
王诚说道:“皇上废太子之心由来已久,现大事已决,心腹大患终于可除了。”
舒良也舒一口气道:“两年来,你我无时不想为皇上分忧,未能得手。倒是兴安胸怀韬略,谋划得当,不由得不令人佩服。”
他们正说着,兴安自左侧乾清宫的景和门步行而出,看见两人便问道:“天色已晚,为何你二人还在此窃窃私语?”
王诚和舒良忙停下来鞠躬,并道:“我二人在猜想何时向皇上道贺。”
“快了,快了,到时我等同贺。”兴安沉下脸来。
景泰帝接到重臣联署同意的奏疏,易储已无障碍,大喜,当即下诏婉言接受:“卿等所言三代圣王道理,耆老旧臣亦有劝朕遵卿等之言,朕不敢擅自接受,请示圣母上圣皇后,得懿旨谕曰,只要宗社安,天下太平,当顺人心。朕以此不敢违命,礼部可择吉日以行。”
景泰帝将这桩出于私心之事变成天下归心,万人拥赞,心中十分欣喜,下诏完毕,他大驾返回乾清宫,不料皇后汪氏正在此等他,景泰帝见皇后神情不同往日,便先问道:“何事令皇后面露不悦?”
“妾听闻皇上已确定易储?”
“是,群臣上疏力劝,朕顺从其意而已。”
“陛下以亲王监国登基,已属幸运,千秋万岁之后,应将帝统交还皇侄。”
“自古父有天下传之子,朕今为大明皇帝,传位于子,何错之有?”
“皇侄为储君当时早定,并已诏告天下,怎可为一己私利而轻易更改?”汪皇后奋不顾身,此言可谓掷地有声,说得景泰帝恼羞成怒。
“皇子非你所生,你便因此怀妒生恨,不愿皇子继承大位。你岂不知按宣德故例,胡皇后未有生子,甘心让皇后位,你从未有诞下皇子,前车之鉴,你不知按例行事,还敢在此多言!”
汪皇后见景泰帝搬出宣德朝旧事,知道已无法挽回,只得叩首退了出来。
四月二十四,景泰帝为王直、胡濙、于谦、陈循、高榖、江渊、王一宁、萧镃、商辂、王文、何文渊等一众重臣加爵,众人心中明白,此举是致谢他等支持易储。
五月初一,夜。万贞儿服侍小太子睡下,如同每晚一般,她伸手进入太子衣衫之内,为他轻抚后背,嘴中随口轻声同太子念叨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太子有一句无一句应答着,便渐渐入睡了。万贞儿刚刚将手抽出来,为太子掖好被子时,忽听到有人轻声敲击寝宫窗子,并有声音传来:“贞儿,贞儿,我是娟儿,你睡了吗?”
听见是汪皇后的贴身宫女娟儿,万贞儿心想深夜前来,定有要事,她连忙掀开床帏,走到窗前道:“娟儿,太子殿下已入睡,你等我开门。”
万贞儿回头看了一眼床帏那边,转身快步走过几趟宫室,打开正门,娟儿一步就迈了进来。
“贞儿,皇后想见你一面。”
“此时?”
“正是,情形紧急,皇后不便进来,你能否出咸阳宫一趟,殿下在承乾宫宫门内等你。”
承乾宫位于咸阳宫南边,仅一街之隔,正在维护之中,暂未有人住,万贞儿有些犹豫地往寝宫方向望了望。
“你放心去吧,太子这里我关好门,为你照看着。”
虽同这娟儿不是很熟,但见她一向不离皇后左右,特别是此时她那双眼充满关切。万贞儿随手拿了件厚外衫,不再多言,披上便走了出去,娟儿在身后将殿门关好。
同宫门口的带刀守卫中官点了点头,万贞儿步出咸阳宫,虽是星光璀璨,轻风飒飒,但东南方天边却见乌云涌现。万贞儿心中怦怦乱跳,此景色此心境,令她终生不能忘。转进往承乾宫的小巷,已见站在承乾宫宫门洞里的汪皇后在向她招手。虽独自立于宫门内,皇后仍是端庄高雅。万贞儿连忙快步走进宫门门洞内,近处见到皇后的面容在星光之下显得有些苍白,不容万贞儿行礼,汪皇后一把拉住万贞儿的手道:“万姑娘,朝廷重臣联名上疏建议易储,皇上已然同意,并命礼部择日行仪典,改立朱见济为太子。”
虽然此事已是大势所趋,宫中人心中皆有分数,但万贞儿听到最为疼爱的小太子被废成真,她头上犹如轰了一声,被雷击中。她心中无法接受,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嘴动了动却未有言语。
“你为小太子至亲之人,听此消息,必然六神无主,此乃我急于见你一面之故,我望你预先知晓,有时间整理思绪。明日恐怕便是礼部所定易储之日,小太子将不可继续留居宫内,原宫女、中官可自行抉择随同出宫,或留下服侍新太子。”
“皇后……”
“无妨令你先知,此恐怕你最后一次称我为皇后,明日诏书中我一并被废,新太子生母杭妃将被立为皇后。”
“这又是为何?”万贞儿万分震惊。
“自皇上登位,杭妃就一直怂恿改立见济为皇太子,我觉得这皇帝大位本属皇兄,太后那时将皇位给了皇上,我们理应知足才是。今日又废皇太子之位,便是得寸进尺,行之太远。我不时在侧规劝皇上,但皇上已非昔日做郕王时那般谦和。前数日我决意以结发妻子身份再劝一次,不料招致皇上大怒,竟言因我自己无子,出于妒忌才反对改立见济为皇太子,还将我皇后之位废除。平素同你一起,我从未同你讲起皇上一向心怀更换储君之事,只因知你心爱太子,不想引你烦恼。”
“真不知殿下为了小太子连后位都已失去,竟连累殿下至此!”万贞儿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在汪皇后面前跪下。
汪皇后深深叹了口气,语调平和地说:“贞儿啊,同你讲句真心话语,对这名分,我并无几分留恋。自进了这紫禁城,皇上对我日渐疏远,我的心思只有留在两个女儿身上,这皇宫之中,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凄凉寂寥。今次被废,我反倒可借此带女儿出宫,哪怕日子过得朴素,女儿却过活得快乐一些。这宫廷之事,深不可测,皇上囚禁哥哥一家,今又废侄儿之位,同哥哥一家结怨甚深,脱离这皇后名分,远离宫廷,抑或对女儿还好些。”
这时旁边的直道上传来人声,万贞儿略微探出头,看到是打着灯笼巡夜的中官经过,汪皇后悄声别道:“听说王诚下令佩刀中官今夜秘密将咸阳宫包围,以防皇太子走入仁寿宫,估计他们快来了,我也需回宫,还要收拾衣物。”
二人无言,互道珍重后离去。
送走娟儿,刚将殿门闩妥。又见黄惟神色凝重,匆匆来咸阳宫报信,因她也得知筹备册封杭妃为皇后,朱见济为太子仪典的消息。黄惟走后,万贞儿秉烛走回寝宫,将外套搭在衣架上,吹熄灯,和衣上床。小太子翻了个身,沉睡中嘴中嘟囔了一句什么。此时外面乌云已自天边涌了上来,将璀璨的星空遮住,四处寂静无声。黑暗中,万贞儿靠着床背,一手轻抚太子肩头,陷入沉思之中。
此时分外思念孙太后,想问问她怎么办。自入宫到今时整整二十年,都是孙太后教她如何怎样。万贞儿心想,明日若选择留在宫中,便可回到过去那种陪伴太后的生活。景泰帝对哥哥一家再无情义,恐怕对孙太后尚不敢怎样,虽非亲生,孙太后至少名分上是他母亲,无论宫中如何险恶多端,在孙太后身边倒可保个安稳。可是身边这个孩子又怎么办?咸阳宫中这些宫女中官,想必无人愿随他出宫,他们必在宫外随意找个什么人照料他,小太子乃万尊之躯,自幼锦衣玉食自不待说,我自跟了太子,那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夜里他身子一动,我就会醒来,为他按时小解;寒冬时加衫多少,饮食喜好,唯我最知;酷暑季追在他身后为他扇扇,出去玩耍要我背负,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张望找我。每晚他同我说东讲西,我为他轻抚后背,已成为我二人生活一部分。谁人可以似我般地照料、疼爱他?我不在他身边,年仅五岁的他将如何度日?但若随小主人出宫,我之将来又会如何,小主人父母被囚,太子位被废,可以说再无前程可言,恐怕出宫后也是被囚禁,仍是担惊受怕,不知何日又有人要加害于他,如此下去何时是了?是留在宫中,照旧锦衣玉食,安享太平;还是随小主人出宫,饥寒交迫,终日忧心,前程一片叵测。贞儿啊贞儿,究竟应何去何从……
五月初二,清晨,天气阴霾,从东筒子夹道白茫茫的晨雾之中,冒出司礼监右少监王诚及他的一班手下。他们衣冠光鲜,大步流星自北向南走过。
咸阳宫主殿内外气氛紧张,宫中一众宫女、中官聚在一起,正在神色不安地小声议论着。皇太子牵着宫女红儿的手,不知发生了何事。
王诚一行走进咸阳宫主殿,一众宫女中官尊敬地鞠躬迎接:“王右少监。”
王诚点了点头,对皇太子拱手道:“殿下。”
朱见深愣着不知如何反应,王诚随即大声宣告道:“想必你等已知,皇上下诏改立见济为皇太子,今日将有册封大典,同时贬见深为沂王。新太子将入主清宁宫,沂王须立即迁出。原咸阳宫中宫女、中官愿留下前往清宁宫服侍新太子,或愿继续跟随沂王出宫可自行择之。”
红儿悄悄甩开朱见深的手,怯生生地说:“我愿留下。”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陆陆续续地说:“我也愿留下。”
被红儿甩开手的朱见深仰着头,左手拇指不时轻搓一下食手指侧。他自幼凡有心中紧张,左手便有此细微举动。他找到妙玉,伸出右臂想去拉她的手,妙玉犹疑了一下,将手藏到背后。朱见深又想找其他人,大家都纷纷躲避。朱见深绝望地蹲在地上,满面惊恐。
王诚环顾四周道:“既然都愿留下,那就好生侍候新太子。”
“是。”一众人躬身齐声唱道。
王诚转身对朱见深道:“你随臣走如何?”
朱见深胆怯地望了望他,摇了摇头:“我不走。”
王诚弯下身,伸手拉住朱见深的手道:“不走便是违抗皇上旨意呀!”
朱见深挣扎着喊叫道:“不……不……”
王诚不顾朱见深挣扎,强行拖着他往外走去。朱见深硬被王诚拖倒在地,衣冠不整,一边倒在地上,两脚乱踢,一边痛哭起来,口中无助地叫着:“贞儿……贞儿呀……你在哪里呀……”
旁边一众宫女、中官看着心中不忍,纷纷垂下头去,红儿暗暗用手拭去眼泪。此时后面传来一声:“且慢!”
所有人都抬起头,向声音处望去,万贞儿一边扣好领上最后一只纽扣,一边自后面走出,她已换好平民服装,乌黑色头发梳得工整,窄身青色粗布对襟膝下比甲长衫,越显出她窈窕的身材。衫上五对金色纽扣,长方形领,以青白色绣花做边。两侧开叉,膝下地上之间,露出白裙,长方形领之上,深色直领衬出万贞儿雪白的颈项。万贞儿显得有些疲惫,似乎彻夜未眠,但她神情镇定。
王诚虽然骄横,但见到宫中人素来敬几分的万贞儿,也是本能地一愣,手不觉一松,朱见深见到万贞儿,竟然得以挣脱王诚,从地上爬起来向她跑去,但到她面前时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扑上去,而是突然犹豫一下停了下来,满脸泪水呜咽着说:“他们都不要我了,贞儿你……你也要走了吧……”
万贞儿面对他蹲下身,用手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整好他的衣冠,将他搂入怀中,她侧头向外,轻轻枕在他肩上,像是自言自语,一字一句,坚定而轻柔:“殿下勿惊,贞儿已想得明白,谁弃你,贞儿不弃你,贞儿也真的离不开你,贞儿将伴你长大成人。”
说完这几句话,万贞儿微微将身子一侧,后背向着朱见深。朱见深自然地将双臂绕在她颈上。她站起身,像平时那样背起了他,他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和她分开。万贞儿扫了其他宫女及中官一眼,他们纷纷羞愧地低下头去。
万贞儿对王诚道:“无论何处,我都愿跟随殿下。我已理好随身衣物,装进一只箱子,命你手下搬上车吧。”
王诚挥了挥手,两个中官走进侧室。
王诚带着他的手下步出咸阳宫,万贞儿背着朱见深也向外走去,他还在抽泣着,万贞儿抬头回首望了一眼咸阳宫的牌匾。宫内一众宫女、中官聚集在宫门两侧,拱手深鞠不起。
当万贞儿揽着朱见深的肩头,坐在马车上驶出东华门时,外朝正举行着隆重仪式,朱见济被册立为皇太子,杭妃如愿以偿取代汪氏成为皇后。
尚宫局执掌册立皇后议程,站在满面春风的新任皇后杭氏身旁,身着女官礼服的黄惟面无表情。
在外朝一片喧闹声中,形单影只的孙太后独坐于仁寿宫宝座上,面色严峻。
北京城内东北侧一条胡同的街角处,一座青砖四合院,红漆斑驳的两扇木门紧闭,门上有一对黄铜门钹,两侧有两只趴在石基上残旧的小石狮。木门后边是门洞,门洞正对着一幅影壁,门洞右边是高墙,左边和门洞并排是一溜三间坐南向北的倒座瓦房,里面住着四个看守朱见深的中官,倒座房前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院落。前院和后院之间由墙隔开,墙的正中间是一道自内院里面闩住的垂花门。
紧闭的垂花门之后又是一道影壁墙遮挡着正院内部。正方形院子不大,东西两侧各是门窗皆损的三间厢房。唯有坐北朝南的正房状况尚可,这三间瓦房建于有数级台阶的台基上,房前有廊、柱,两旁带两间平顶耳房。站在廊前,可在西南方向望见不远处紫禁城东北角的角楼。内院有一棵枣树,还有一个歪歪斜斜的葡萄架,墙角有一口井,有井台和辘轳,井口盖着井盖。
五岁的朱见深在万贞儿的陪伴下,在这正院正房中,开始了他漫长的囚徒生活。
正房明间,一张粗木方桌,几把粗木椅子,靠墙的一张旧案台上有香炉和烛台。朱见深坐在桌前的椅上,万贞儿端着一只斑驳的黑漆托盘从被当作厨房的东耳房里出来,托盘里放着两碟菜,两碗粗米饭。
万贞儿放下托盘,将朱见深抱起来放到她的膝上,拿起一只木勺交给朱见深道:“饿了吗?吃吧!”
朱见深接过木勺,舀了一勺菜,放进自己口中,对望着自己的万贞儿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又舀了一勺递到万贞儿嘴旁。
饭后,万贞儿边收拾碗筷边说:“每隔两日外院中官送食材到内院门口一次,贞儿为殿下烹调,送什么吃什么,没得挑选。外院有中官把守,你我不得外出,内院只有你我。”
朱见深有些无奈地回应道:“吃什么无妨,有你在便好。”
正房东次间墙角有一张宽身旧架子床,床架上挂有粗纱帷帐及万贞儿的宝剑。床边有一张束腰方桌,上边摆放着锡质烛台,桌前有一张木质圆座墩。墙边有一个残破的黑漆描金山水图顶箱立柜。
那侧的墙角前横着一只衣架,衣架两足之间安有棂格,立柱上方安着一条横贯两柱的木牌,上边雕琢着花草纹。衣架隔开的墙角有一只六足盆架,上面架着一只旧铜盆;还有一只椭圆形,外面一楞楞的木浴盆,旁边有一只矮木杌和两只木水桶。宫中带出来的描金漆箱子摆在床尾,在屋内简陋的摆设中愈显华贵。
万贞儿和朱见深已熄灯睡在**,万贞儿在外,朱见深在里,两人侧身面对面正在说着什么。忽然,头顶上高粱秆架子的纸糊顶棚上有东西窸窸窣窣地跑过,吓得万贞儿一把抓住朱见深大叫:“啊呀,不好!”
朱见深见状却嘻嘻地笑了:“贞儿不怕,老鼠而已。”
“你怎知道?”
“傍晚我在墙角见到过,还拿些米粒喂它们,想必现在是吃饱了正在闲逛。”
“你不怕?”
“我怕生人,却不怕小动物,你怕吗?”
“贞儿不惧生人,只是怕蛇鼠之类的小动物。”
朱见深伸出双臂,搭在万贞儿肩上道:“那我抱住你你就不怕了。”
“你年方五岁倒懂保护贞儿了。”万贞儿感叹了一会儿,忽然说,“贞儿有事同你讲,你仔细听。”
“是。”
“如今你已不再是皇太子,却仍有沂王头衔,我听闻这尊贵之家出生的孩儿,主人常命家仆直呼其名,说是有益于孩儿平安长大,贞儿寻思有理,因那些农家孩儿也常被父母称为猫呀狗的,就因猫狗易于养育。将你保育成人,是太后之托付,也是贞儿心中仅存愿望。但你看这院落,这房子,这饮食,同黎民百姓无异,往昔的日子恐一去不复返了。贞儿请求,今后你我独处时,许我直称你名可好?”
朱见深不假思索地回应道:“你叫我见深也好、猪儿、狗儿皆可……”
景泰三年六月初,万贞儿带朱见深出宫已一个月。晨,朱见深坐在正房明间的那张旧椅子上,万贞儿在给他梳头,内院有敲门声传来。
万贞儿对朱见深道:“你勿动,贞儿去看。”
出到院内,万贞儿只听前院守卫的中官说:“万姑娘,你家里来人了!”
万贞儿拨开门闩将门慢慢打开,门前站着一位晒得黝黑、四十多岁的男子。他面相端正,看上去颇为老实厚道,一身民间士庶打扮,头戴黑色东坡巾,身穿半旧的青色蓝缘行衣,脚踏青鞋,手上挽着一个包袱。
万贞儿愣了一下,惊讶地叫道:“爹爹!”
原来站在门外的是万贞儿的父亲万贵,看上去是刚自霸县家中赶来。万贵迈进门便欣喜道:“女儿!”
万贞儿闩好门,携着父亲穿过院子进到房间,朱见深一动不动,瞪大眼睛望着他们。万贞儿对万贵道:“爹爹请坐,受女儿一拜。”
万贵连忙一把拉住她道:“不必,不必,这位想必就是沂王……”
万贞儿对欲行大礼的父亲道:“他小,不惯受生人礼,免了吧。”
随后,万贞儿转头对朱见深道:“这位是贞儿的爹爹,来看望贞儿。”
朱见深从椅子上溜下来,微微欠了一下身之后,立即跑到贞儿身边拉住她的手。
万贞儿和万贵落座,朱见深抱着贞儿的腿。
万贞儿问道:“上次孙太后恩准女儿出东华门与父亲一见,转眼已是五年,母亲弟弟可都好?”
“托女儿的福,全家已渐安定,在霸州城新安镇龙泉寺东头修建茅屋数间,我和你两个弟弟开荒地十余亩,你母亲在家饲养家畜。粗茶淡饭,却也其乐融融。安居乐业之余,我们分外思念女儿。”
万贞儿低下头道:“女儿也常常思念家人。”
“此前怎样思念也属无奈,按咱大明规矩,一旦进宫,再也没得返家的了。”万贵停了停,继续说,“近日听闻宫中有变,女儿已出宫。因此……”
万贵瞟了一眼朱见深,放低声音道:“我和你母亲商量,想伺机接你回家团聚。我有一友人,在县城官府做主簿,倒是一表人才。他去年殁了夫人,听说女儿贤良,又已出宫,故日前遣人前来提亲。女儿年纪也已不小,为父的思量答应对方,待你回去即可成亲,不知女儿意下如何?”
“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爹爹问女儿意思,按理女儿已经出宫,哪有不依之理。可当年将我送进那永不得见人的地方,却又为何不为女儿想想,问问我的意思?”万贞儿抬起头,眼角泛起湿润,继续难过地说道,“那时我才四岁,进宫那日天寒地冻,惊恐万分,又生大病,若不是遇到孙皇后,看我实在年幼可怜,收到身边,现在我都不知在何方了!”
万贵愧色满面地叹气道:“唉!当年我遭人陷害,贬谪霸州,背井离乡,你母亲又刚诞下你弟,一家生活实在艰辛。其时只想为你找一吃饭穿衣之处,未有顾及女儿将来。每念及此,我和你母亲无时不悔恨交加,惭愧万分。正因幼时对女儿不起,知悉你已出宫,便立即赶来接你。”
万贞儿道:“爹爹呀,宫中多年虽感念孙太后恩德,愿侍奉她千秋百岁,但内心中却不时思念爹娘,羡慕平民家生活,今时女儿已然出宫,爹爹接我回去成亲,本是求之不得之事。但眼下沂王年方五岁,这屋中徒有四壁,落魄至此。今时,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
“但女儿可曾为自己打算过。”万贵放低声音,“谁人不知沂王已前程尽废,此种日子只怕会无穷无尽啊!”
“正因沂王恐永无出头之日,女儿方决心随他出宫,一来将他带大成人,二来我亦有一线之机同家人团聚,但此时尚早,我一走了之,他将顿失依靠。”万贞儿抚摸着朱见深的肩膀,眼泪不觉流了出来,“女儿同他一起已是五年,他在女儿身旁也已三年有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如此年幼,情感上女儿真是难以割舍。”
一直抱着她腿的朱见深虽不明白发生什么,却懂得爬到万贞儿膝上,以手为她拭泪。眼见女儿同朱见深如此亲密,万贵长叹一声道:“既然女儿心意已定,为父的也不便勉强,亲事我先婉言推却,待几年后沂王年长些,我再来接你回家如何?”
闻言,万贞儿含泪点了点头。
“这是你母亲新宰的两只鸡和家中刚磨出的几斤白面,刚才有送宦官门卫银子五钱,准我见你一个时辰,我先去了。女儿谨记,东华门外兴隆茶铺张掌柜是我莫逆之交,有事可托他带信于我。”万贵放下包袱嘱咐道。之后他又想了想,自怀中取出些碎银及铜钱交给万贞儿说:“你有宫中奉养,平日不用银两,必是身无分文,这些你带着身边,万一有用。”
当晚,招呼见深睡去之后,万贞儿想起父亲今日来接她返家成亲,不觉感怀起自己四岁离家进宫,如今是前途茫茫,又可怜身边这个曾为大明皇太子的孩子,不禁悲从心生,暗自哭了一回。
此时万贞儿正当花容之际,自通人事之后,同芸芸宫女一样,她对男女之情不敢心怀期望。因明朝宫女终生不得出宫制度,已注定她们如花似月的年华,将在这高耸的宫墙后面凋谢。唯一希望,是受到内廷中唯一那个男人——皇帝宠幸,但后宫宫女上万,皇帝日理万机之间,何时又能关注到你。更何况他身边,早有一班明媒正娶的皇后嫔妃。再者,明朝为驾崩皇帝殉葬之制,也着实使皇上的女人心惊胆战。年纪轻轻,谁会心甘情愿为一个心中未怀真正情感之人,即使那个人是皇上,以三尺红绫自缢呢?
万贞儿被收留在孙皇后宫中之后,曾有过一位较她年长十岁,来自高丽的玩伴,她是宣宗皇帝的妃子李氏,李氏幼时即被高丽进贡到明朝,她天性待人亲热,见到万贞儿这个小女孩,很是喜爱,常常带她在宫中四处玩耍。不料好景不长,两年后宣宗驾崩,一众嫔妃及李氏在宫中缢死,为宣宗殉葬。不巧这场景被万贞儿亲眼见到,她心中难过,且吓得魂飞胆丧,次日便病倒了。后来虽病愈,但心中那感伤终身不愈。因为这些原因,万贞儿早将今生**之念,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失去希望,并不意味失去羡慕,她成人后,常被太后派遣出宫采办,眼见那平民百姓夫唱妻随,恩爱有加之景象,内心也会泛起涟漪。但万贞儿看待男子,心怀英雄情结,这同她生长环境不无关系,她是被大明王朝最尊贵的女子,在最尊贵的环境下养育成人,她自小耳濡目染的男子,无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久而久之,她心中之男子亦非这些人物莫属。
英宗八岁登位,十四岁奉天殿正式亲政,万贞儿也刚好是天真烂漫,充满好奇的年纪。一日,她同孙太后说,若是能去看看奉天殿早朝是何等模样就好了,孙太后也想知道儿子上朝时何等表现,便唤来仁寿宫主宫太监周德正,安排为万贞儿易装,将她混入英宗那一大班随同宦官中。皇帝身边宦官,原本就是被挑选过的,个个眉清目秀,再加因阉人之故,皮肤白皙,那贞儿穿戴同他们一致的衫帽,无人能辨。奉天大殿之内,眼见那些文臣气宇轩昂,武将高大魁梧,万贞儿心中暗叹,此乃真男子也。廷议辩论之间,耳闻一众朝臣不徐不疾,你来我往,声音洪亮,出口成章,大殿之内余音不绝,心中又是一阵赞叹。这般学识见解,岂是那些宫外的凡夫可比。下朝回到仁寿宫,万贞儿连忙换了衣衫,跑来向皇太后描绘所见所闻。自然,先讲英宗皇帝端坐宝座之上,如何威严从容,万众归心的情形。孙太后听得开心,以后也就不时放万贞儿上朝时往前庭走走。
今日父亲突然出现,为她提亲,如果没有带着朱见深,万贞儿定是从了的,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传统之道。但若说她真是心甘情愿嫁与那位县城主簿,却又未必,并非万贞儿有心挑剔,不过是她生长环境,使她对男子认知准则,有别于一般平民罢了。
朱见深诞生后,万贞儿开始心系皇子,之后受孙太后之托全身保育,渐渐萌生为人母亲情愫。见深虽非亲生,但二人天生缘分不浅,又恰逢宫廷变故,使得他一时间无父无母,此时不是母亲,却又更似母亲的万贞儿,便更是心无旁骛了。
景泰三年盛夏,北京比起往年格外炎热,那日午后艳阳高照,朱见深被囚居所,除了内院那棵枣树上的阵阵蝉鸣,安静无声。前院和后院之间垂花门的门闩闩得紧紧地。前院倒座厅门大开,那几个宦官看守坐在前厅前仰后合地打着瞌睡。
正房内间,朱见深枕着方枕,脸向外侧身躺在**睡得正酣。万贞儿坐在床沿上,膝上放着一把短柄纨扇,手中在做针线,隔一会儿会停下来为朱见深扇扇子,她的额头和脖颈不时渗出汗珠。万贞儿用一只白罗手帕拍拍额头的汗珠,她本能地左右望望,将右手伸进交衽领口,将主腰前面的纽扣打开,并顺手抽了出来,仔细折好,放在枕头下面。随着她的动作,她丰满的身材在粗纱长衫之下晃动,若隐若现。她放下针线,用手帕轻轻在朱见深的颈部拍汗,再伸进自己的领口,擦擦脖子留到胸前的汗,然后头朝里,面对朱见深侧身半躺下,左手撑着头,右手将自己的领口往下拉一下,**出胸部,再用右手拿起扇子,一边给熟睡中的朱见深扇风,也让扇出来的风吹到自己的身上。
入夜,天空繁星璀璨,偶有流星划过。蟋蟀鸣叫声时而平缓,时而清脆。万贞儿和朱见深在院中纳凉。朱见深趴在并排的几只椅子上,万贞儿坐在另一张摆在他身旁的圆墩上。万贞儿手中仍拿着那把短柄纨扇为朱见深扇着,忽然,朱见深用手在颈后一阵乱抓。
万贞儿问道:“有蚊虫咬?”
朱见深嗯了一声。
“勿太用力,贞儿帮你。”万贞儿叮嘱道,一手扇风,一手为他轻轻挠痒。
金秋送爽,北京八达岭长城内外,云淡风轻,红叶遍野,层林尽染。夜时,一轮明月映在太液池水上,一阵风,秋月在吹皱的水面上碎成片片闪光。紫禁城内,仁寿宫内室昏昏暗暗之中,孙太后独自端坐在梳背坐**,面容较年前明显苍老。覃昌一人默默垂手立于门旁。
不觉间,到了万贞儿和朱见深被逐出宫的第一个除夕夜,自北京高处往下望去,白雪纷飘,三层汉白玉台基上,宏伟的奉天殿显得格外冰冷,殿前宏大的奉天广场白茫茫一片。整个场景空无一人,一派阴森。
外面阵阵爆竹声中,斜摆在墙角的衣架上搭着浴巾、衣衫等物。衣架后的束腰方桌上,有一只插在锡质灯台上的蜡烛,闪闪的烛光透过衣架上的浴巾衣衫,照见盛着热水的浴盆。万贞儿正将沐浴完的朱见深扶出浴盆,万贞儿用一张大巾一边给他擦干一边说:“今次外边送来柴火有限,不敢再烧水,贞儿就用这水洗了,你先去**暖着,还是就在这里等?”
披着大巾的朱见深答道:“在这儿等等便好。”
万贞儿伸手自浴盆旁的木盒中抓了一把皂荚撒在浴盆中,背过身,解开腰间的带子,将长衫挂在衣架顶端处。烛光透过侧面衣架上的浴巾和衣衫,柔和地照在她身上。她背影匀称,皮肤白皙细嫩,肩膀圆润,从颈后一直延伸到下腰的那条沟线立体分明,特别是在腰身那段更加凸凹有致,所形成的曲线,与纤细的腰肢,相得益彰。贞儿的下身紧致而不失肉感,丰腴而不失苗条。在整体灰暗而残破的色彩背景中,她的体态犹如脱出污水的莲花一般。浸入浴盆热水中的万贞儿将发簪拔下,满头的乌发垂下来,她将头枕在浴盆边,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时她转头望了一下坐在一旁矮木杌上的朱见深,看见他低着头打了几个哆嗦。
万贞儿关心道:“若是冷,还是先去**吧。”
朱见深摇了摇头。
万贞儿迟疑一下又说:“外面冷,要不还是先回热水里暖着吧。”
闻言,朱见深点了点头,将大巾放在矮木杌上,万贞儿扶他进了浴盆。朱见深背对万贞儿,靠在万贞儿怀中。
外面传来一阵爆竹声,万贞儿问道:“今日除夕,需将身体沐浴干净。明日正月初一,你我各自年长一岁,新年你有何盼望?”
朱见深想一想后道:“白昼听到后街热闹,很想出去逛逛。贞儿有何盼望?”
万贞儿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只愿你早日长大。”
“长大之后如何?”
“贞儿带你远走高飞。”
“何为远走高飞?”
“待你长大再讲与你知。”
除夕之夜,北风呼啸,碎雪纷飞,院子里那棵没有树叶的枣树随风摇晃,厢房的破门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正房内室贴着窗纸的窗上映着微弱的烛光。万贞儿和朱见深合盖着一床薄被,寒风吹在纸糊的窗上发出声响。
朱见深口中嘶嘶地说道:“好冷!”
万贞儿侧身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将被子尽量裹在他身上,并伸出手将被子在他肩膀上扎紧。
大年初三,零散的爆竹声中,万贞儿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一望,原来是废后汪氏身边的宫女娟儿。只见她手中捧着一张厚棉被,身后另一位宫女则捧着两匹青色棉布。见到万贞儿满脸惊愕,娟儿说:“万姑娘,这是我家夫人差我们送来的。”
万贞儿忙让道:“那快请进来坐说说话,夫人及两位公主可好?”
“外面的中官不许讲话,命我们放下东西便走。”娟儿小声地说完,然后大声道,“多谢万姑娘,我们不坐了,外面马车还等着呢。”
夜里盖着厚棉被,万贞儿对朱见深说:“常言说得好,千次锦上添花,不如一次雪中送炭。”
“什么是锦上添花,什么又是雪中送炭?”
“哦,锦上添花便是……”
北海琼华岛岸边垂柳新生绿芽,随风起舞,南边是御河桥,水天一色,白云朵朵。
朱见深在正房门廊坐在一张小木杌上,呆呆望着院内柳絮乱飞,那棵枣树和葡萄藤也生出了绿叶。万贞儿在西厢房里将一些挡在门口的破烂家具堆到屋角。朱见深坐得闷,起身走进来问道:“贞儿为何搬动这些?”
“厢房门窗损坏,一遇风雨,砰砰作响,怪吓人的,贞儿看看能否将其固定住。”
万贞儿走进屋里,发现里面堆有些砂石、砖瓦,还有一架竹梯倒放在墙边,显然是那些曾经修葺房屋的工匠留下的。万贞儿看见一只破旧箱子,像是被以前的住家遗忘的。她随手打开一看,显出满面的惊奇。
次日,万贞儿坐在椅子上,方桌上摆着几匣破旧的蝶装书。朱见深站在她面前,万贞儿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道:“见深听好,你已六岁,若在宫中,需开始读书。身为男儿,纵然不做皇太子,却断无不识字读书之理。读书先从认字开始,贞儿幼时,宫中有聘中官为师,为宫女们启蒙,贞儿曾熟读《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数种。昨日整理西厢房,无意发现一箱启蒙旧书,今日开始,贞儿将教你识字,会识字,你自然懂得读书。”
朱见深有些疑惑地问道:“懂得读书怎样,不懂又如何?”
“懂读书,人方有见识,便知如何做人行事,懂得谋生之道。若有朝一日,你长大成人,皇上开恩放你我出去,而你却胸无一物,又将何以为生?贞儿那时老矣,若你无力照顾,贞儿唯有落得沿街乞讨了。”
朱见深听得浑身不安,忙道:“好,好,我定然用心学。”
“这就是了。”万贞儿微笑着点头。
无笔墨纸砚,万贞儿以一只破旧餐食漆质托盘,在西厢房那堆砂石中仔细筛出细沙,置于漆盘之中。之后将托盘摆于方桌之上,方桌旁放矮木杌,抱起他站立于木杌,教他右手以持毛笔姿势,持竹筷一支。万贞儿站在他身后,微倾上身,左手环抱在他胸前,以右手环过,握着朱见深持竹筷的右手,照盒子边上一本打开的书,在沙盘上工整书写。贞儿身上发出那种特别的清香之气及教他所写之第一个“明”字,朱见深终生难以忘怀。
午后,万贞儿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打开的书,缓慢读出书上的语句,朱见深靠站在她身旁,一只手放在她腿上,跟着张口读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