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问题,在这些汉藏交界的地区,对许许多多人来说,都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
所以,即或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宣称自己是这种民族或者那种民族也是一个看起来匪夷所思、其实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想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回族与藏族的混血儿,所以选择了藏族作为自己的族别,仅仅是因为,从小在藏族地区长大,生活习惯最终决定了我自己在血缘上的认同感。
在我成长就学的年代,恰恰在极“左”路线的统治下,藏区的藏文教育在学校里被彻底取消。于是,我就在一个藏族地区上汉文学校。先后的两个小学老师,都是出身于四川内地乡村的师范毕业生。特别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张玉明,在20世纪50年代初,就已经是我母亲的老师了。
后来,我也上了师范学校,成为一个教授汉语文与历史的中学教师。在我最后任教的那所中学,我娶了一个教英语的汉族人做我的妻子。两年后,儿子出生,我在公安局为他报户籍时,族别报了汉族。
我并不以我的族别为耻,但在为儿子选择族别时的想法却很简单,他完全在一个汉语环境里长大,将来也不可能因为血缘上的原因回到保持藏族文化与藏族生活习俗最完整的乡村里去。所以,我为他报了一个汉族的族别。
但是,这个做法受到绝大部分人,甚至包括我的汉族妻子的反对。
这个错误做法我一直坚持了11年。直到我要离开家乡,去到四川省会工作时,才下决心把这个决定当成一个错误来加以更改。因为儿子将随我到一个差不多全部是汉族同学的学校里就学。我决定更改族别而让他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记住自己的血缘,因为在我们夫妻和他共同设计的未来道路时,已经没有多大可能使他还会跟他父亲出生的乡土背景有更多的关联。
所以,唯有族别可以让他记住他的生命所来的地方。
记住他生命水源中一支特别的源头。
结果,我到公安局去履行这个我认为非常简单的手续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虽然履行这个手续的年轻的户籍警察曾是我与妻子共同的学生,但她必须根据文件来办事。这份有关族别的文件是由中央某个部门下发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去找在该县任县长的朋友。
县长是小金川土著,回族,可以肯定其祖先是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以后才作为移民进入的。而回族进入嘉绒藏区大半与商业有关。周县长叫办公室给我出一纸证明,证明我儿子可以从父亲的血缘更改为藏族。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本县干部,要求更改一家两口的族别。他们是要从藏族改到汉族。原因与我一样,也是因为要调动到内地工作了,但我们的更改是相反的方向。不用开口,人人都懂得这人如此行事的原因,但真正是藏族血统的办公室主任偏偏明知故问。
于是,对方回答说,他夫妻俩都是汉族,但是,在藏区工作,考虑到子女受到的教育也是相对低质量的教育,所以,报一个藏族,将来高考升学时,分数上享受些照顾才不至于过分吃亏。现在,他们往内调了,如果带着这个族别出去,会叫人看不起。
那一天,从县政府开出的证明,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三个人的族别,背景都是一样的。而且,从开证明的人,到要求开具证明的人,谁都没有错误。
讲述这个故事,无非是想说,一些文化上的变化,文化上的认同感,远非纯生物意义上的血缘问题那么简单。当我们宏观上无法对此变化进行把握的时候,我想倒不如把这样的细节呈现给读者,让每一个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对一个地区,对一个民族,对一种文化的衰变做出自己的思考与判断。
我相信,我们的读者尚未失去这种能力。
在很多与青藏高原有关的书籍中,在很多与青藏高原上生活的藏族人生活有关的书籍中,有一种十分简单化的倾向。好像是一到了青藏高原,一到了这样一种特别的文化风景中,任何事物的判断都变得非常简单。不是好,就是坏,不是文明,就是野蛮。更为可怕的是,乡野里的文化,都变成了一种现代都市生活的道德比照。
乡野的生活并不是香格里拉的天堂。青藏高原边缘这些步步升高的大地的阶梯上,也有很多的痛苦。只不过,蒙昧太久的人民尚未学会用自己的声音来进行表达!
人们啊,我们要警惕!警惕我们自己的内心与双眼!
9 过去的桥与今天的路
我离开小金县城继续在赞拉大地上旅行。
每一处,每一天,我的旅行都在重复过去旅行的记忆。而这一次在北京签下了这本名叫《大地的阶梯》的书的合约后,我就决定还要重新漫游因为那么多凶神般大山而被称为赞拉的这片山地。
上路时的感觉还跟当年在丹巴县城写下《野人》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正好长江文艺出版社寄来了我的第二本小说集《月光里的银匠》。我在路上重读《野人》,并抄下这些段落。纵然十年过去了,但在路上的感动与激越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经感觉到大山的阴影中凉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巨大的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口音和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
不过,这次我大多数时间是在车上,到达小金县城,我才弃车步行。我所以采用这种方式,只是想补上一些空白的段落,一些在过去的旅行中曾忽略的段落。
北出小金县城两公里,小金川主流上几道铁索飞架,当地人称此桥为猛固桥。其实,要把这种桥称为铁索桥是不那么准确的,这叫我们想起现代那种机制的钢索桥。
准确地说,这种桥应该叫作铁链桥。
每一根铁链都是一锤一锤由过去的无名铁匠锻打而成。据说,那时的铁匠炉就设在桥头上。一座座红红的炉火,一个又一个明亮的铁砧,一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把一块块顽铁变成一环又一环的铁扣,然后,再环环相扣,紧紧相握,这才组成一根横跨在湍急河流上的铁链。
猛固桥由五根这样的铁链组成。
三根是桥面,两根是桥的护栏。
这种构造的铁链桥,在大渡河流域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第一次的出现,是人人都从影视里面看到过的泸定桥,然后是小金县城下的三关桥。加上这座桥,我已经看到过三座同样构造、只是大小不一的桥了。
前两座桥至今都在使用,所以,不但桥面上铺着桥板,桥的两头还带着高高的门楼。只有猛固桥,已经没有了任何一点附属建筑,但那气势与当地人所起的名字非常相称,只要有人在上面铺上桥板,在上面行走,我想不会让人产生丝毫安全上的担心。只是,永远也不会有人在那环环相扣、有力扭结的铁链上铺上木板了。因为一个时代过去了,与那个时代相伴的驿道也早已没入了荒草与流沙。就在横空的铁索下面,一道毫不起眼的水泥拱桥把两岸的公路连接起来了。
过了这座桥,沿小金川主流北上,正是红军当年长征的路线。当年朱毛率领红军由此北上,翻越长征途中的第二座大雪山梦笔山,到达今天马尔康境内的卓克基土司辖地,休整一段时间后继续北上。
但是,我此行是为了寻访小金境内另一土司沃日土司故地,所以,不过这座桥,顺至四姑娘山的公路沿达维河东去。
这条公路到达四姑娘山脚下,从日隆镇上作为岷江与小金川分水岭的巴郎山,出卧龙自然保护区,在映秀与国道213线汇合,再经几十公里,便与岷江一起冲出大山的屏障,到达利用岷江的雪山之水受益了差不多整个四川盆地的都江堰。
都江堰到成都仅五十余公里。
但我不需要走这么长远的路,我只要走到两天路程之外的达维,看看建在河岸台地上的沃日土司官寨。
20世纪80年代中有两三次经过这个地区,但是,那时我还没有对土司的历史产生特别的兴趣。所以,那座正在倾颓中的建筑只是一种一晃而过的风景,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等到对土司时代的一切有了一些特别的兴趣时,却总是阴差阳错地与之擦肩而过。
1991年,我从上海回马尔康。当年气候反常,四处暴雨成灾。从成都出发,惯常回马尔康的路线被多处塌方阻断,交通阻绝。一路上只看到武警战士背负着高考试卷冒险涉过一道又一道泥石流,徒步向前。我们一队小汽车转而从卧龙保护区翻巴郎山,想从猛固桥从小金到马尔康。结果,翻过巴郎山又遇到泥石流,半夜到达日隆镇上,在一个饭馆里狼吞虎咽一顿以后,看见天上乌云翻滚,害怕又一场泥石流下来,给阻在半路。大家一商量,又决定继续上路。一队小车出发,我搭乘州电视台的车,和任台长的同学同行。这一路,我们的车换到前头打了头阵。车开出日隆十多公里,就听到被雨淋得松软的山坡上巨雷滚动般的声音。车子还未停稳,先是听见车内同行的小姐们一声尖叫,然后,车灯照着几块比我们的越野车还大的巨石滚到了公路中央。
车队在黑暗中也不敢贸然后退,司机都把油门吊在听不到发动机声的位置上,全体人员都竖起耳朵谛听山上的动静。但只见黑黝黝的山崖,耸立在铁灰色的天幕下;而在路基外面,几株纤细的树影下,传来洪水在河道里肆意冲击的轰隆声。从河水的声音还可以听出来,这段路基很高很高。
我大着胆子走到刚从山体中滑落下来的巨石面前。我用手电照着,司机用一段树枝比量了剩下的路面,又回去慎重地比了车身,吐了口气说:“刚好车身那么宽,试一试,过吧。”
我听见他在深深地吸气,给自己壮胆。
司机把缩在车里的两位小姐赶下车来,我跟台长同学一人一支手电,趴在路基下面,为司机监视那不可靠的路基。我趴在地上的时候,不禁打起一阵寒战。不是因为半夜的阴冷与潮湿,而是因为路基下面的深不可测的深渊里,喧哗的水声带着泥腥气一阵阵升腾上来,一股股扑在背上。
越野吉普开过来了。
当两只前轮过去的时候,外侧松软的路基就开始下陷,我想我是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在黑暗中,我相信自己是看到台长同学眼里发出了惊骇的亮光。好在我们都是经过了一些这类险情的人,知道这时汽车只能前进,才可能侥幸脱险。停下,或者后退,都只能随正在塌陷下滑的路基一起,滑进深不见底的河道。
汽车两个后轮转过眼前的时间几乎是像一个人的一辈子那么漫长。反正从此以后,我再也没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煎熬与等待。当两个后轮在我的手电光里缓缓转过时,外侧的轮子已经完全悬空了。而在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的身子也正随着路基一起下滑。
据司机说,我们两个人同时疾呼:“加油啊!”
但我们都没有听见自己的喊声,却听到了汽车引擎发出的怒吼。车轮的旋转猛然加快了。汽车过去了!
我记不得自己当时怎么离开了下滑的路基,站在路面上来了。
身后的车队里发出了一阵欢呼。
我站在那里,任台长的同学过来,笑着说:“刚才你看我的眼光好亮啊!”
我说:“我怕你喊起来。”
“我也怕你喊起来。”
司机跳下车,从我手里夺过手电,照一下路基,看看车辙,一下软软地蹲在地上,半天没有出声。看到这种情形,后面的车队倒了车回日隆去了。一柱柱车灯越来越远,照亮的山体、岩石、树木也越来越模糊,最后,隐入群山的黑暗中,就像我们身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支浩浩****的车队一样。
一切安静下来,河里的水声又响起来了。
司机还蹲在地上。我们三人都蹲下去,一人点燃一支烟。司机这才说:“要是你们刚才喊一声,那就完了。”
两个小姐战战兢兢过了险路,几个人又上路了。一天以后,这段险情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就在那天晚上,我们的车从沃日官寨对岸的公路上开过,但那么黑的雨夜,连官寨一个朦胧的侧影我都没有看见。
第二天早晨,又一处泥石流使我们停下来。在这里,我们又与另一些汽车汇合,又一次组成一个五辆小车的车队,向马尔康进发。为了防备万一,我们几乎是带有强制性地从这个时候还严格按照作息时间上下班的道班工人那里,取走了一些炸药和简单的工具。
自己一路放炮开路,伐树架桥。五天后的一个夜晚,我们回到了山城马尔康。
第二次再走这条路,是在十月,在四姑娘山侧的海子沟冰川下的高山湖泊边遇到大雪。一行人非常狼狈地被大雪压下山来。用了一整天时间回到山脚,再乘车回小金县城时,天已经黑了,于是,顺便参观沃日土司官寨的计划只好取消。
直到现在,20世纪的最后一年,我才有机会补偿这个夙愿。
于是,我从猛固桥头开始,背起旅行包,向那里进发。我想用这种方式靠近嘉绒地面上对我来说唯一没有到过的土司官寨遗址。
0 土司传奇之二
和赞拉土司的故事一样,沃日土司的故事也是一个面貌日益模糊的故事。
沃日土司本是赞拉土司的近邻。
和赞拉土司一样,其远祖也是苯教巫师的世家门第。传至一位叫巴比泰的远祖,于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归顺清王朝,被册封为沃日灌顶净慈妙智国师。而所授名号中“沃日”一词正是藏语中领地之意。而从境内发源于四姑娘山中的沃日河正好流贯其领地的大部分地区,在猛固桥头汇入小金川,因而得名沃日河。沃日首领于两金川之役爆发后,和当时嘉绒地区的大多数土司一样,与清军协同作战,并为清军供助粮草,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乾隆第二次出兵大小金川,本身就与该土司直接相关。
当时,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子僧格桑为独子,僧格桑之子也是独子。小金川土司的香火本就悬于一线。不料,泽旺土司之孙却突然暴病身亡。两家相邻的土司平时已有利益冲突,这时,赞拉土司一家便认为是沃日土司用苯教咒经作法,咒死了将来赞拉土司家族香火的传承之人,盛怒之下便向沃日土司进犯。这便为乾隆再征金川提供了口实。
传说,苯教巫师出身并有高强法力的沃日土司将赞拉土司泽旺父子扎成人偶念经诅咒,并在作法时用箭射穿,目的就是要把赞拉土司咒死并使其一家断绝香火。
而赞拉土司唯一的孙子就是因此才死去的。
于是,赞拉土司为复仇向沃日开战,攻寨略地,并不听四川总督调解,终于导致这一地区再一次兵刃相见。也许到后来,小金川土司父子会意识到过于相信苯教巫师法力是一种错误。因为当乾隆第二次对两金川重兵进剿,更靠近内地的小金川首当其冲。除了据守险要拼死抵抗之外,据史料记载,小金川土司也请了很多苯教巫师作法,想使清兵将领横死,使日夜不停袭击碉卡的清军铜炮爆炸,但都没有起到想象中那种巨大的作用。这时,他们可能会意识到轻率相信苯教法术的超凡力量而贸然对沃日用兵,引来清兵大军压境是一个绝对的错误。当然,对一个具有扩张野心的统治者、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国之君来说,对巫术力量的信服,本身就是一个恃强凌弱的借口。殊不知,这场小规模的同族间的兼并,又成了一个野心更大的帝国皇帝进兵,以建立真正的一统天下的借口。
清朝大军来到这弹丸之地,苦战经年,终于,大小金川覆巢之下,再无完卵。而已面临绝境的沃日土司却得以再生升天。清兵到来之后,沃日土司自然积极助战,两金川战事结束,以随征有功,该土司被赏以二品顶戴。
沃日地方的土司制度便一直保留到1937年,才被国民政府宣布废止,沃日土司境内开始由当地国民党县政府编保设甲。但是,当时国民党政权内忧外患,设立的制度并未认真施行。沃日土司名亡实存,其统治一直有效维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所有这些因循的历史故事,都显出了几分沧桑。而这一路行去,山川河谷,那被无限制地破坏掠夺的自然界的百孔千疮正与这些故事一样的沧桑,成为与我内心情绪十分配合的一种外在场景。
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断有人在我休息的时候,向我讲述暴力故事的现代版本。如果说,过去那些有关屠杀与集体暴行的故事还带着一些悲壮**与英雄气概的话,现代演绎的暴力故事却只与酒精和钱财有关。
如果遇到不讲这种故事的人,却又会向你传达一种焦虑,那是不能脱离贫困的焦虑,一种不能迅速拥有财富的焦虑。
所以,我要说,这一路行来,短短几十公里的两天路程还未走完,当我远望沃日土司官寨的碉楼的隐约的身影时,心里那因为怀旧而泛起的诗情已经**然无存。现在,总是遇到很多人问我一个问题,那就是作为一个对本地文化与本族生活有过很好表现的作家,为什么最终却要选择离开。
那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了。答案非常简单,不是离开,是逃避。对于我亲爱的嘉绒,对于生我养我的嘉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记忆。
现在,沃日土司官寨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此前,我已经不止一次到过了嘉绒土地上的所有土司官寨。今天,我要来补上这一课,在这样的地方,我能隐约地看到历史的面貌。可是,今天,当我到达沃日的时候,历史老人第一次把背朝向了我。而在过去我总是认为,对于一个写作者,历史总会以某种方式,向我转过脸来,让我看见,让我触摸,让我对过去的时代、过去的生活建立一种真实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都是我最宝贵的写作资源,但是,今天,唉!我觉得我无力描述所有的观感。确确实实,当我那天到达沃日的时候,在达维河的南岸,沃日土司官寨出现在一个宽阔的河谷台地上。
在嘉绒藏区,在逐次升高的群山的阶梯上,总是有一些这种宽阔而美丽的山间谷地不断出现。在这些宽阔的山谷里,总是有着比别处更多的绿色。
这是骄阳正烈的中午时分,果园和玉米地,在高原强烈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我隔着河瞭望那片醉人的绿色,可是,满头的汗水迷住了我的眼睛。
结果,被汗水刺痛的眼睛里流出了很多泪水,好像我是想到这里来痛哭一场。等我擦干泪水,再次抬头望去,就看到沃日土司官寨静静地耸立在这一片浓郁的绿色中间。
过桥的时候,我也一直抬头望着过去曾威震一方的堡垒式的土司官寨。
走到桥面上时,河岸升起来,挡住了我的视线,田野和果园的绿色以及绿色中央的一个旧梦一样灰黑色的土司官寨都从眼前消失了,只有护卫着寨子那个高高的碉堡方正的顶子还浮动在眼前。走过河上的桥,走上河岸,田野里的绿色又照亮了双眼!
走过大片的玉米地,看到玉米高大的植株下潮湿的垄沟里,还牵着长长的瓜蔓,瓜蔓上开着朵朵喇叭状的黄色花朵。一条大路穿过田野,把这片河岸台地从中分成了两半。大路笔直地穿过山脚下平整的肥沃土地,然后爬上绿色灌木和草丛稀落的灰色山坡,转过一道山梁,消失在渐渐浓郁的青苍山色中了。
就在我且行且走、瞭望蜿蜒上山的大路时,一片清凉的树荫笼罩在我身上了。我把背包靠在一道矮石墙上,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沃日土司官寨的门口了。
没有什么新奇的感觉。这座官寨除了一般官寨应有的特征外,比别的土司官寨更多汉族建筑的影响。最特别处,是堡垒般院落的大门,那完全是一座汉式的门楼,带着汉地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的牌坊的鲜明特点。
而最具有嘉绒本地特点的,当然是乱石砌就的坚固墙壁。其次就是用同样的乱石砌就的高高的碉楼了。我想拍几张照片,但是我发现,我该死的按快门的那只手的不明原因的震颤更加厉害了。这只手就常常这样反抗我的意志。我走过很多美丽的地方,都想留下一些用我的眼光、我的角度、我的取景方式拍摄的照片,并且不止一次添置照相设备。但是,这只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在端起酒杯时会把很多酒洒在外面的手,却会在我举起相机,把手指搭在快门上时震颤不止。没有医生告诉过我这是什么原因,我也没有主动向医生讨教过所以如此的原因。我叹口气,放下了相机。出发上路很多天了,而且出钱资助这次旅行的出版社也要求我提供自己亲手拍摄的照片。
但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只是把相机放在很深的黄包底下。我走进院子,四周的隔墙上探过了许多苹果的树枝,上面都挂着青涩的果实。院子里很安静。松软的地面上散落着从这巨大建筑上什么地方掉落下的木板。木板在潮湿的泥土上都有些腐败了,一脚踩上去,下面就叽咕一声涌出些泥水来。一脚一脚踩去,这院子里就满是那种我熟悉的腐败的甘甜味了。
院子四周的墙角边,长着一丛丛粗壮的牛蒡。
在正午时分,站在这样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而且只剩下对过去时代记忆的院子里,我看到一层层楼面上很多的窗户,看到一道道楼梯通到楼上,但是我没有登上那些楼梯,也没有把头探进那些斜挂着蛛网的窗户。因为我几乎就要相信,每一间安安静静的屋子里,都有一个灵魂在悄无声息地张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每一次,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都几乎会相信这个世上真正有灵魂存在,或者说是这个世上应该有灵魂的存在,来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过去的鲜为人知的秘密。
站在正午的阳光里,站在满院子略带木头正在朽败时散发出的甘甜味中间,我就如此这般地陷入了自己的玄想。
在这种玄想中,内心总是隐隐约约地痛楚着,领受一种宿命般的感觉。
于是,我又想起了沃日土司的结局。
这个血统纯正的嘉绒藏族土司,到末世的时候,可能已加入了不少的汉族血统。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去为一个湮灭了近半个世纪的家族重新建立一种清晰的谱系。我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末代的沃日土司已经有了一个汉姓:杨。据说,末代的杨土司像许多土司家族走向没落时的宿命一样,整个家族不仅在政治经济上日益衰败,就是在纯生物繁衍的意义上,一种家族的基因和血统,历经几百上千年的风霜雨雪,终于穿越得越来越疲惫,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动力。我所知道的很多土司故事中,相当的一个部分,就是土司们为了香火的传续而担惊受怕。
一直都没有特别强大过,但一直都特别有韧性地传递着血缘与家业的沃日土司,最终也逃不过这种宿命。
最后一代姓了汉姓,有了汉名的土司性情懦弱,而且常常神志不清。
这样一个土司,自然被当时国民政府派任小金的县长玩弄于股掌之中。杨姓土司没有逃脱一桩政治婚姻,当地美女孙永贞嫁给了他。这也是嘉绒土地上土司故事中常见的一个版本:能干聪明而且漂亮的女人掌握了土司的大权。当然,随着时代不同,每一个重版的故事都会增加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新鲜情节。
在沃日土司故事的尾声部分里的这个杨孙永贞,还是一个加入了国民党军统组织训练的特务。
这时,已经是20世纪40年代,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即将拉上大幕了。
当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布成立时,沃日女土司又到成都接受军统特务头子的训练,并被任命为游击军指挥官。回到领地后,她积极组织地方武装,准备与即将进入藏区的解放军队伍作战。
解放军队伍到来后,这位女土司果然领全境之兵向解放军开战。在最初一两年时间里,为刚刚建立的共产党政权制造了不少麻烦。关于这个漂亮的女土司,有很多的传说,今天,已经很难完全考辨其真伪了。但她骑得好马,玩得一手好双枪,往往能弹无虚发,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在大军过处,她还是只能在众叛亲离的情形下节节败退,最后,被解放军生擒,并被人民政府因其罪大恶极而坚决镇压。
差不多同一时间,嘉绒土司制度终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沃日土司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生存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土司时代已经结束,一个个体的存活,除了人道的意义外,已经没有更深广的意义了。
1 上升的大地
我回到猛固桥头,缘小金川北上,往梦笔山进发。
一路行去,海拔高度明显增加。我不是专门的旅行家,不用带上海拔针,来做种种繁琐的记录。我是从植被的变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升高。
这也就是我所说的在大地阶梯上攀登的感觉。
从来都是这样,先是大路两边藏汉合璧式的石头民居上,汉式的影响越来越少,纯粹藏族风味的东西越来越多。窗户与门楣上的花饰越来越鲜艳明亮,整个寨楼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气宇轩昂。而且,在路上走动的人们向你问候的时候,你听到越来越多的藏语里那越来越多的敬辞。
总是这样,越来越多的村寨周围出现迎风招展的经幡。
总是这样,清清的溪流被引进整根合抱的杉木挖成的水槽,冲击着磨坊下面的巨大木轮,从而转动了沉沉的石磨。
总是这样,当地势越来越高,天空便越来越蓝。洁白的云朵使这些双脚正在丈量的土地永远都像是世外般遥远。
就是这样,变化总是出现在围绕着村寨的土地里,先是玉米变成了小麦,小麦又变成了青稞。当青稞大片大片出现在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在一片青山绿水中间了。在阳光下闪烁着灼人光芒的大片岩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枫树、白桦、马尾松、灰白皮的云杉、紫红皮的铁杉。风吹动树林,大片的阳光就像落在湖面上一样,在树叶上闪烁迷人的光芒。
我在林间茸茸的草地上坐下来。
对于这些草地来说,最盛的花期已经过去了。七月,是这些林间草地的野草莓的季节。鲜红的野草莓,一颗一颗,点缀在翠绿洁净的草地上,就像一粒粒红色宝石陈列在绿色的丝绒之上。当我坐下来,采摘草莓,一颗颗扔进嘴里的时候,恍然又回到了牧羊的童年,放学后采摘野菜的童年。
抬起头来,会望见某一座高山戴着冰雪的晶莹冠冕。
我庆幸在我故乡的嘉绒土地上,还有着许多如此宽阔的人间净土,但是,对于我的双眼,对于我的双脚,对于我的内心来说,到达这些净土的荒凉的时间与空间都太长太长了。
在这种时候,我不会阻止自己流出感激的泪水。
总是这样,海拔度越高,山间的谷地就越宽阔,山谷两边的山坡也越发平缓。
我背起背包,继续往前。在这样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双脚与内心都不会感到绝望与疲倦。
当最后一个农耕的村庄消失在我身后时,我已经在高山牧场上行走了。
在这些青草翠绿的高山牧场上,往往要走上几个小时,才会看到木头栅栏圈出的牛圈。看到铺着木瓦的牧人小屋,静静地冒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牧羊犬看到生人接近,警惕地吠叫起来。一个牧人提着猎枪从小屋里钻出来。我用家乡的语言大声问候。牧人便放下了枪,重新钻回屋里。我在一个清幽无比的泉水边俯下身来,畅饮一番。这时,主人已经飞跑到我身边,那只牧羊犬也摇着尾巴紧随其后。
我从泉眼上抬起头。沁凉的水珠滑下了我的下巴。
主人生气了:“客人哪,你以为我们家里不会为客人备好滚烫的奶茶吗?”
再次上路时,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主人能够拿出来的所有好吃的食物。
就是这样,我从山下尘土飞扬的灼热夏天进入了山上明丽的春天。身前身后,草丛中,树林里,鸟儿们歌唱得多么欢快啊!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感谢命运让我如此轻易地就体会到了无边的幸福。
雪峰下的高山牧场正是花朵盛开的春天。
在我久居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会打开一本又一本青藏高原的植物图谱,识得了许多过去认识却叫不出名来的花朵的名字。今天,我又在这里与它们重逢了。
长着羽状叶片,在一根坚韧的长茎上簇拥出一座宝塔状花蕾,而那个塔状花蕾,正与季节一样,自下而上次序开出一层层紫色花朵,这是马先蒿。
丛丛怒放的黄色花朵们大多属于野菊的家族,这个家族的有些成员还会变异出一种蓝中带紫的颜色。
在这样的草地上,最最漂亮的当然是蓝色的鸢尾。一朵朵看去,在微风中都是将要带着某种意绪起飞的姿态,这种姿态的花朵连缀成片,抬眼望去,就是一种思绪化成的青烟。
我不能歌唱这些花朵,我只感激命运让我不断看见。
这样的行程是如此愉快,离开沃日土司官寨五天后,我登上梦笔山口,才意识到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如此短暂。
站在梦笔山口,猎猎的山风变得无比强劲。与山口这边的高山草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口那边,是大片蓊郁的森林。公路穿过森林,一头扎进山下的峡谷。那些峡谷的出口处,就是我的家乡——现在嘉绒藏区的中心地带马尔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