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语(1 / 1)

文艺的距离 梁晓声 1887 字 3个月前

仅就文艺现象而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十年,是以文学为风帆,各文艺门类百舸争流、齐头并进的年代;是各文艺门类重拾并发扬人文精神的年代。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十年,可以说是“流行歌曲”如日中天的年代;“流行歌曲”是全世界相对一致的说法,是对比于“美声唱法”的语焉不详的说法——倘若声音不美,一首歌何能流行?反之,一首歌既能流行,其词、曲或歌者的声音,必有一方面是美的,起码是有特点的,与众不同的。进言之,一首歌倘未流行,则不能成为经典。经典民歌的前提也是曾经广为流行。即使经典之意大利歌剧选段,前提也是曾在各国的歌剧院流行与否。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十年中,文学在文艺园林的中心地位逐渐丧失进而边缘化,最终让位于“流行歌曲”——先是诗的边缘化;接着是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的边缘化;只有优秀之长篇小说,仍能在“流行歌曲”的传唱声中证明自己的独特价值。最吸引眼球的发行现象,已非文学的,而是“流行歌曲”的。但另一种渐热的文学现象,弥补了诗、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被边缘化——散文现象开始受到青睐。然而,文学已不再能成为引领各文艺门类百舸争流的风帆却是不争之事实。

“流行歌曲”显然也不能成为风帆,只能独领**。放眼别国,这种“流行歌曲”独领**,令歌剧、电影、电视剧也明智地,追热性地借力的现象,几可曰之为“一战”之后的世界文艺现象,尤以欧洲诸国为盛。

中国“流行歌曲”自1990年以降,十年中的成果,实可谓百年中国音乐史上的成果之最,汉民族歌曲对少数民族歌风的主动借鉴,亦属前所未有之可喜局面,并且反过来促进了少数民族歌风自然而然的演变。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十年中,中国电视剧现象不但时有佳品,同时与“流行歌曲”现象珠联璧合,书写了共同繁荣的声像篇章。

2000年以降,“流行歌曲”依然是中国最吸引眼球,同时吸金力最强的文艺现象——不是之一,确实是“最”。但电视剧现象已开始奋起直追,显露后来居上的端倪。这乃因为,各省都有了“卫视”,每一省的“卫视”,又都开辟了几多频道,于是省台与省台之间,“卫视”与“卫视”之间,竞争空前激烈;于是不惟对歌唱节目的需求量更大,对电视剧的需求量也更大了。“奋起”之“奋”,理解为“亢奋”亦无不妥。

至2010年,流行歌曲也罢,电视剧也罢,各省“卫视”几乎都有的五花八门的综艺类节目也罢,皆呈现出娱乐至上、收视率为王、广告效益第一的倾向。以上三类文艺现象,进入了泥沙俱下的“大跃进”时期,虽批评之声不断,然金钱的**巨大,终不可止。

另外,还有的亢奋文艺现象,体现于字画市场。正如人们都知道的,字画市场的亢奋,与“雅腐”现象“同床共枕”,受利益链的驱动,某些媒体不但热衷于字画炒作,还曾炒过葫芦、核桃、玉、翡翠、玛瑙、琥珀、古瓷器等。一时间电视上好不热闹,使一心想发财的国人以为机不可失。

这也就是为什么,本人的笔写到2012年时,未再细写下去的缘故。因为各艺术门类虽每有佳作,但毕竟都是个例,对冲不了总体的下滑。

回过头来,不能不承认,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与部分文艺工作者举行的座谈会上,对当时的文艺弊端发表的批评之声,其严厉为此前任何一位国家领导人口中所不曾道。

他说:“存在着抄袭模仿、千篇一律的问题,存在着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的问题……”

他说:“有的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以丑为美,过度渲染社**暗面;有的搜奇猎艳、一味媚俗、低级趣味,把作品当作追逐利益的‘摇钱树’,当作感观刺激的‘摇头丸’;有的胡编乱写、粗制滥造、牵强附会,制造了一些文化‘垃圾’;有的追求奢华、过度包装、炫富摆阔,形式大于内容……”

他说:“低俗不是通俗,欲望不代表希望,单纯感官娱乐不等于精神快乐……”

他说:“花拳绣腿不行,投机取巧不行,沽名钓誉不行,自我炒作不行,‘大花轿,人抬人’也不行……”

此后五年,长而精致的后宫粉黛之间斗得你死我活的“蕾丝镶边”式的古装“垃圾剧”少了;“抗日神剧”少了;千篇一律披红“袈裟”的谍战剧也少了——《北平无战事》《人民的名义》《大江大河》等优秀电视剧随之产生,为中国电视剧恢复了“名誉”。

五年中,中国电影的发展势头最令人刮目相看,“垃圾片”也分明的少了,票房口碑双丰收的好电影多了——《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廉政风云》《战狼2》《红海行动》《我不是药神》《流浪地球》《哪吒之魔童降世》《攀登者》《我和我的祖国》等,不一而足。

五年的时间里,观众成分有些变化也不大,基本还是五年前那些观众;这证明——不是观众出了问题,而是电影制作者们对观众之喜好的判断出了问题;以为观众进入电影院图的仅是娱乐,忽视了观众也会与时俱进这一点。

以我的眼看来,美国电影其实开始陷入了低谷——首先是由题材枯竭所决定的。

凡人脑想得到的题材,美国电影都涉及了——用这句话来形容此前的美国电影不算吹捧;在题材多样性方面,是任何别国的电影业所无法企及的。

它曾陷入了还拍什么题材的苦闷期。

三维特技的应用救了美国电影业一把。

三维特技看似解决的是怎么继续拍的问题,实则也使拍什么的问题破局了。于是产生了某些新的片种——如僵尸片系列;异形片系列;超人、机器人片系列;各类灾难片系列;怪兽系列;恐龙系列;古今战争片系列;神化片系列……

有些片种,他们以前也拍过的。应用三维特技重拍,遂成大片、巨片,又使别国电影业望尘莫及。

美国电影靠三维特技水平的高超,于低谷中一跃而起,此后三十年间,继续成为世界电影业的“龙头老大”——并且总结出了一种理论,曰“未来类型电影”“世界题材电影”——这是相对于美国历史甚短的策略性理论。

自《阿凡达》后,美国电影其实便又面临低谷了——美国人在电影中对地球危机呈现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拯救过地球了;他们也将别国题材包括中国题材多次搬上银幕了;他们对三维特技的应用已令全球影迷大饱眼福了……

美国电影又一次陷入了拍什么和怎么拍的瓶颈。

迅速膨胀的中国电影市场相当及时地为美国电影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即使在中国电影市场,美国电影的表现也暴露强弩之末的疲惫了——当“龙头老大”很累,保持地位超累。

美国电影的困境,实际上意味着电影的世界性困境;并且,不惟电影,人类的最主要的艺术门类如文学、戏剧、绘画,皆陷入了写什么、演什么、画什么,以及还怎么写、怎么演、怎么画的困境。如果真有神祇世界,缪斯们也会因而犯愁的。

比之于科技,文艺的历史太古老、太悠久、成果太丰富了——属于文艺的仿佛广袤无垠的“土地”,几千年来,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艺术家们耕种和收获得太勤了;文艺的“土地”大面积“盐碱化”了。商业目的成功地刺激过文艺的蓬勃发展,却也导致了过度开发,进而导致了需求餍足。

人类对文艺的需求毕竟不同于对饮食的需求;精神毕竟不同于胃肠。

全人类都不同程度地患上了精神需求“餍足症”,越是物质生活水平高的国家的人们,“餍足症”的表现越明显。

电影在全世界的处境并不向好。

它的下一次“鱼跃”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返璞归真,更密切地贴近人类的现实生活,由而重新唤起人类在精神上对它的亲近感;或又发生了比三维技术更使人惊异的技术革命,又一次在怎样拍方面出奇制胜。

后一种可能性也许更大一点儿,因为科技的发展是那么的日新月异,每每带给人类惊艳的成果;而电影在拍摄方法和放映形式的想象空间,远比题材拓展的空间大得多。

在中国,喜欢看电影的人还会增多吗?

回答是肯定的。

随着城镇化进展,电影院将成为对广大曾经的农村人口也具有吸引力的地方;而中国南方的某些镇,不论从人口上讲还是从规模上讲,一半左右可与别国的小城市相比。除了少数新城镇人口中的青少年,大多数的他们喜欢看国产电影,这足以为中国电影的可持续发展提供票房支持。

那么,中国电影可以取代美国电影成为世界电影业的“龙头老大”吗?

短时期内绝不可能。尽管他们已经又陷入了瓶颈期,而我们的发展势头正强劲。

并且我觉得,比、追的思维没什么意思,好电影多起来才重要。

放眼世界,半个世纪以来,全人类几乎都陷入了文艺接受心理学上的“餍足期”——不仅对电影如此,对其他艺术门类也如此。半个世纪以来,人类的艺术创作进入了“后成熟期”,即特别成熟了,但也特别茫然了——不知还写什么、演什么、唱什么了。所以,其实再没出现任何了不起的成果。

这又成熟又茫然的状况将是较长时期的;期待着下一次盛开季的来临。

所以,我们中国人也应习惯于以平常心看待一切艺术;中国的一切艺术从业者,尤应以平常心看待所执着的艺术。

从人类与艺术的亘久关系来说——以平常心创作,以平常心接受,是最自然的最好的关系。

在此种关系中,创作者与艺术的距离不是远了,而是近了;不是冷淡了,而是深情了。

在此种关系中,受众与艺术的关系,也不是远了,而是近了;不是追捧式的了,而是“金婚式”的了。

在此种关系中,艺术对人宛如优质的饮用水——人人都需要,但其需要变得不足论道。

这时,只有这时,人类与艺术之间零距离了——艺术因而实现了对于人类的终极价值;人类因而又一次实现了更优雅的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