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稍早些时,长乐塬上,身心疲惫的泠雪,感觉自己就快要坚持不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当然这种苦,并不只是身体上的累,还有心底的难受。姐姐泠霜受伤行动不便,苏夫人至今昏迷还没醒来,灵芝悲伤过度,昏昏沉沉水米不进。照顾这几个人的任务,便大部分都落在了她的肩头。
泠雪与姐姐泠霜这一对双胞胎姐妹,虽然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但她们并没有受到过什么委屈。作为西凤卫护卫的遗孤,因为生的伶俐可爱,被窦太后亲自抚养在身边长大,受到老总管秀鱼和其他人的照顾,可以说在宫中岁月,她们虽然只是侍女的身份,却也与公主无异了。
即便是后来到了长乐侯府中,她们更是生活的惬意。跟着元召这位小主子,感觉他对待她们就与自己的姐姐没有什么区别,根本就没有什么身份上的疏离感。这样的日子,无论是生来素雅的姐姐泠霜还是活泼好动的妹妹泠雪,都感到快乐满足。
她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未来。当初窦太后把她们派来伺候元召的时候,就已经对她们说的很清楚,以后就是元召身边的人了,无论他会怎样安置她们,都要听从他的意思,不得违背。
她们现在其实也不过刚刚二十多岁出头的样子,正是刚开始进入最好的年华。不过在这个时代,如果这个年纪还没有嫁人,那已经有些丢人了。
两人在私下里的时候,一些羞人的话,当然也悄悄地议论过。对于自己的这位小主子,在她们心目中,自然是盖世无双的英雄,泠霜还矜持一些,泠雪则不然,每当说起来时,眉飞色舞,一副满脸倾慕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来。
不过她们有自知之明,一些痴心的想法,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能保持现在的状态,让她们一直能在他身边待下去,即便是没有什么名份的服侍他一生,也就满足了。然而风云突变,一夜之间,什么都改变了。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她们付出无数心血精心装扮起来已经当作自己家的那处府邸,就那样毁于一旦。
当她们和府中护卫们一起挥刀冲出血路,回头看到熊熊燃起的大火把她们曾经居住的后院小楼彻底吞没的时候,泠家姐妹心头滴血,悲伤无以鸣说!
后来的经历,便如同噩梦。大批的强敌一路追杀,为了掩护苏夫人、灵芝以及她们大家的安全撤离,元家十八护卫中武功最高的几个相继在奋勇抵抗的路上死去。长安城至长乐塬这不过七八十里的路程,洒满了他们的一腔热血。
虽然来到长乐塬上后,大家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和照顾,但苏夫人她们终究是女子,会有些不便之处,因此,除了换药和检查伤口是由医官来做之外,日常的护理,便落在了唯一没有受伤的泠雪身上。
姐姐泠霜早已经看到了妹妹眼中的疲惫,她虽然在后背中了一刀,也算是伤的很严重。但稍微感觉好些后,便挣扎着起来,帮着妹妹泠雪给昏迷的苏夫人擦洗身子,护理伤口,以避免伤处更严重起来。
泠霜本来可以不受伤的。她的身手也已经不同寻常,尤其是这几年受元召的指点,进步神速。双刀在手,少有人能拦得住。
不过当时在奔驰的马车离长乐塬还剩三四里路程的时候,大批的追击者忽然就杀到了。泠霜与泠雪在左右马上护住马车上的苏夫人和灵芝,四把刀舞动起来,风雨难透。然而,强中更有强中手,在又一波十几名高手的围攻下,终于被他们突破了空隙,三四把利刃划破了车厢,直刺进去。
在千钧一发之际,泠霜扑下马背,连人带刀翻滚而过,挡住了从她这一侧突袭的敌人,然而,她也终究身受重伤,要不是她双刀紧急封住斜刺里砍过来的那把刀,就被砍为两段了。饶是如此,背上被划过的伤口还是很深。
相比起她,苏红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生死时刻,耳边听到灵芝的惊叫时,她并没有躲闪,反而抱住了灵芝,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刺向女儿的刀锋。半截钢刀深深地插进了她肋骨之间,鲜血流满马车的车厢……。
不管是长乐塬上懂医术的人,还是黑鹰军中的医官,都已经被主父偃先生请来看过了。然而,他们都束手无策。这么深的刀口,已经是致命伤。而且更严重的是,苏夫人失血过多,任凭你有再高的医术,也已经是无力回天!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很悲伤。无论怎样的想要去隐瞒,灵芝终究还是知道了真实的情况,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满十八岁的美丽女子,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哭喊哀伤过后,再加上什么东西都不吃不喝,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无论别人怎样的劝说,她都只是有些呆滞的守在苏红云的身旁,一步也不离去。她不知道自己失去母亲之后,还有没有勇气再活下去。美丽温婉的少女,不过几天的功夫,就面容憔悴的没有了一丝活力。
出了这么大的事,梵雪楼的所有人早已经都撤出了长安,来到长乐塬上。只不过他们除了愤怒与伤心,也无能为力。
当风雪漫过长乐塬上的草木,渭河上的所有船只也停止了航程。又一个白天结束,薄暮渐渐来临的时候,苏灵芝看着泠雪给苏红云用温热的水清洗了伤口附近,然后又去外间准备换敷的药物。她便趴伏在娘亲的身边,呆呆的想一些事情,泪眼迷离中,神智渐渐的模糊。
其实她知道,娘亲的生命可能已经无法挽回了,做这些也只不过是徒劳罢了。这些药物,都是元召在的时候,亲手按照配方弄好的疗伤药,为的就是怕万一有人受伤,好用得上。现在既然连他的药都没有什么效果,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耳边听着苏夫人胸膛中微弱的气息,灵芝的眼泪便在不住的流淌着,她这几天流的泪,已经比十八年来的总和都要多。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占据了她的心灵,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苏红云有些微凉的一只手,暗自下定了决心,等到不再能听到她呼吸的时候,也就是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外面庭院中传来的一些说话声音,时远时近,有时清楚,有时又有些听不太真。不过她并没有心思去细听。在外面守候的那些叔伯们,想必他们心中的悲伤,并不比自己少多少,所以她拼命的压住了自己的哭泣,尽量不发出声来,好让他们不会因此更加难受。虽然知道这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但她还是这样做了。苏灵芝本就是这样的女子,即便自己的生命已经不以为重,也希望这些爱护她的人好过一点儿吧!
这是一处在长乐塬的某个地方特殊保护起来的院子。几间木质结构的房屋,很是宽敞明亮。火炉中的木柴噼噼啪啪发出燃烧的响声,外面飘雪,里面温暖如春。
然而就算是外面再冷,也抵不过心中的冷!钱六这几年在梵雪楼做大掌柜,身体已经明显发福。然而此刻,他手中抡着一把大斧头,虎虎生风的在不停地劈开一块块的圆木,满院子的木头,不知道已经劈了多久,头上热汗淋漓,手上鲜血流淌。
“六哥……先歇歇吧!这样,大家看了心中更难受!”
说话的是宋九,他从身后摸过一块布巾,正要走过去递给钱六,身边已经有人一声不吭的接过来走了过去。他看着那从小到大大家都叫他“小胖子”的身影,暗自叹了口气。七哥已经死了,马小奇变成了孤儿。苏夫人更是凶多吉少,他们几个心中都不好受。
一向话最多的侯五却一句话都没有,他只是蹲在一边,不停的喝酒,眼睛发红,脸色狰狞。
而这几年一直跟着元召做事的赵远,则坐在那边的一个大树桩上,仍旧用那把小刀在神情专注的一点一点的刻着木人的眉眼,那认真的模样,仿佛是只要把这个木人刻好,死去的人和时光就能复活一般。
钱六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斧头,不过他并没有用布巾去擦手上震裂伤口中流出来的血,而是看着走到面前的马小奇,眼中满含悲伤,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半空中有一声清脆的叫声传来,那是飞翔的雄鹰发出来的声音。蓦然,那边的赵远一下子跳起身来,极速的向外面跑去,而他们几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愕然的扭头看时。随着海东青从半空中扑下,有马蹄踏雪的声音停住了。呆若木鸡的马小奇看到了和自己一同成长多年的玩伴跳下马,目光温和的看过来,一如他们当年的模样。听到自己父亲死讯后一直坚强忍耐的小胖子,泪雨滂沱,终于崩溃。
神智有些昏沉的灵芝,听到外面院子里的声音,忽然都静止了下来。是那样的安静,好像连雪花落地都已经能够听见。随后,她听到有门推开的声音,然后,正在外间忙碌的泠雪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停止了动作,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灵芝抬起头,她突然看到已经昏迷多日的苏红云眼睛略微睁了开来,嘴里喃喃地说出一句话。
“……是、是元哥儿回来了吗?……终于还能最后见他一面……灵芝,我就放心了……。”
龙马越山河,飒沓不留痕。千里独行客,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