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右北平高大的城墙就在眼前,前军校尉张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三千兵马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本来这次的行动失利就让每个人都感到窝囊,偏偏又摊上这么个差事。
张禹扭头瞅了瞅那辆廷尉大人的马车,军令难违,将军让他们护送廷尉府的这帮人先行回来,从雁门关至此,短短大半日行程,却生了一肚子的闷气。
这帮大爷太难伺候了!都是在京城整人整惯了的手,挑三拣四,嫌七数八的。不是嫌行军速度太快,他们跟的吃力,就是呵斥军士们纵马扬起的沙尘眯了大人的眼,说什么打匈奴人不见出力,这会儿倒跑得快。一路上叽叽歪歪的,好不令人心烦!
可是,心里再不爽也得忍着啊!没办法,惹不起。没看到主将王恢的尸体还在车后面载着吗!
现在总算到了,送到城里,完成了军令,就赶快离这帮瘟神远一点儿,哎他妈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张禹在心里暗自咒骂着,却见那辆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廷尉张汤那张阴沉的脸,四下张望打量,想是在查看这右北平的地理形势。
北国的春天终于渐渐来到,今日天气很暖,近午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从此处看过去,北门城边,有几个守城士卒正在向一个只着青衫的身影行军礼。
稍微的疑惑过后,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名叫张禹的校尉,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莫名感到一阵激动。
难道……此人就是那位传说中只是少年的长乐侯吗?
随着离城门越来越近,逐渐看得清楚起来,那人果然只是个青衫少年。只见他挥手让守城军士闪到了一边,自己站在城门洞正中,平静的看着走到近前的这队人马。
身后的骑兵队伍里一阵兴奋的骚动,有许多人已经猜到了那人的身份,最近几天,那个名字在军中已经成了一个传奇。
无论在哪个历史时空中,军伍之中最重的就是英雄。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热血与杀戮,睥睨与豪情!
张禹向身后的部众打个手势,早已率先跳下马来,步行而前时,眼中有崇敬的光芒。这种情怀与身份地位无关,只关乎杀场风尘,血与火,刀与箭。
名叫元召的少年笑的很真诚,对于这些常年浴血在最前线的兵士,无论是谁,他都怀有一份深深的敬意。
在满怀激动的对长乐侯见过礼后,元召大略问了几句前方的情况,听到大军随后就会赶回来,他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回到右北平,那李将军交给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路辛苦,张校尉如果累了,就先带兄弟们回营休息吧。”
张禹微微一愣,他还想着在这位小侯爷身边好好亲近亲近呢,天色还早,倒是不急着回营。
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见元召对他带有深意的笑了笑,然后错过脸去,迎上从车厢里探头出来那人的阴冷目光,嘴角略过一抹带了嘲讽的意味。
“元召,你不好好在利安公主驻毕处护驾,到处乱跑什么!这边陲重地是你到处游玩儿的地方么?”
张汤从来就没把这个小小长乐侯看在眼里,在他看来,元召不过就是仗着碰巧给窦太后治好了眼睛,白白捡了个闲散侯爷而已。这样一个无职无权的野孩子,在他口中,也不过就如同训斥一个普通小吏无二。
张汤言语间这么不客气,不仅让闻讯赶来的关喜等守军大为不满,也让护送他们回来的张禹部众更是心中不快,只不过他们身份低微,不敢对这位朝廷九卿之首的大员无礼罢了。
“聂壹何罪?”
元召收敛了笑容,冷冷问道。对于此类酷吏型官员,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一句废话都不想与之多说。
张汤轻蔑的瞥了站在城门口的少年一眼,冷哼了一声。
“哼!事涉军国大事,岂是你黄口小儿所能探询的!还不闪在一旁,休的挡了道路!”
张汤自长安而来时,随扈的廷尉府长史侍从之类的也有四五十人之众,此时看到自家大人有些动怒,这么好的表现机会,那还不得好好抓住了!
“小子,赶快闪开,少管闲事啊!”
“呵呵!在长安有人护着你,在这儿……别自找苦头吃!”
“上次赵长史就是他害得!大人,说不定这小子也是匈奴奸细啊……!”
“把他也抓起来吧!好好审审,为什么替那个通敌的商人出头!”
七嘴八舌,群情汹汹!大有把面前之人立即捆绑起来之势。
也不怪他们如此猖狂,原因其来有之。大汉沿袭秦制,皇权进一步得到加强,在这其中,作为御用的一把利刃,廷尉府为皇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得到了皇帝的宠信重用。
从高祖吕后时的侯封到文景二帝时的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一直到张汤,数任大汉廷尉皆是严酷无情之辈,严峻律法,苛待王侯,死在他们手里的刘姓宗室王都有好几位,更不用说普通的朝中臣子了。
由此,连带着廷尉府中的这些官吏也是十分倨傲,胆大妄为,都是欺凌惯了人的主儿,在他们眼里只有自家主官,反正就算是惹出什么娄子,自有护短的廷尉大人罩着,他们怕什么啊!
“我不管你怀了什么目的,或者是想达到什么目的,现在把人交出来,此事便就此罢休。我只说这一次!”
狮子不会计较苍蝇的嗡嗡,大象也从不理睬蝼蚁的挑衅!
元召对眼前的这些廷尉府喽啰们,连正眼都没有瞧一下,只是盯着那个满脸阴鸷的中年男子,明确的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自从前任赵禹去后,张汤坐上九卿之首的这个位子也已经有七八年时间了,无论是王侯公卿,还是宰阁重臣,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如此无礼的说话过呢!听到元召挑明了他的某些阴暗想法,当时眉毛就竖起来了。
“元召小儿,你竟敢为私通匈奴的一个卑贱商人张目!而且口出狂言,对奉旨钦差无礼!本官奉天子谕,巡使北疆,查奸究讦,岂能放过!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一边摩拳擦掌多时的十几个心腹爪牙“哗楞”一抖铁链,就要上前拿人。
“谁敢!”
见此情景,早已护在元召身后多时的关喜一个箭步就窜到了前面,手扶刀柄,厉声大喝。同时,几十名右北平的兵卒不约而同的涌上来,呼啦把元召就保护在了正中间。人人怒目而视,与廷尉府的人对峙起来。
张汤是在得到皇帝谕旨后,立即启程从长安奔赴雁门的,他只知道马邑之围失败,圣意是让他来追究责任,震慑军心的。对这其中的战况和种种细节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元召这几日在边军中树立起来的威望他就更是不知道了。
此时见这些右北平军卒竟敢做出如此举动,这简直形同造反啊!张汤不怒反喜,他感到有一个好机会也许要来了。
三十多万大军,只是死了一个王恢,还有些不足以严肃军纪,杀鸡儆猴啊!眼前这些兵,可都是那位飞将军李广的部下,如果能由此而把他牵连进来,让这个死对头吃些苦头儿,方能彰显自己的手段。最起码也能追究他一个治军不严、纵容部下之罪。
想到这儿,他站在马车之上,用手点指道:“好啊!怪不得这次马邑失利,那李广还自诩名将呢,看看你们这群目无军纪的乌合之众,也就不足为怪了。知道你们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自己找死就怨不得本官心狠了!”
说到这儿,他朝身后一伸手,有随从立即递上一把用黄绫缎包裹的宝剑来,张汤高高举过头顶,冷笑了一声。
“知道这是什么吗?御赐尚方宝剑在此,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这上面,大行令王恢的颈血还未干呢,你们……哼!张禹,还不让你的人把面前的这些不轨之徒统统拿下,等待何时!”
最后这句话,他却是对三千骑军的带兵校尉张禹说的,只是一片静默中,并无人回应。
张汤扭头看时,却见退到一侧的三千骑兵人人低垂着头,面无表情,没有一个人动弹。
“怎么,张禹,你也要想率部造反吗?”
冷酷的话语说出时,心中已经起了杀机。
校尉低垂着头,心中掠过一丝犹豫挣扎,但终于下定了决心,同袍之义,军中之情,热血未冷!
“大人,军中兄弟们的刀口只会朝向匈奴人,因此,恕难从命!”
见他一个小小的校尉竟然也敢抗命,深色坦然,不卑不亢。张汤脸色开始变得铁青。
“赵甲、张青,拿了此剑,去先把领头的那偏将给我斩了,剩下的慢慢算账!”
廷尉府也是有高手存在的,见边军抗命,张汤把手中剑交给贴身的两个侍卫,先诛首恶!
两个劲裝汉子一跃而起,赵甲在前,拔剑出鞘,张青随后,挺了单刀,恶狠狠的瞪了张禹和他的部下们一眼,然后直奔挡在元召身前的关喜而来。
关喜只是二十岁的年纪,他把世事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只知道匈奴敌人凶残,却哪里知道这些酷吏的凶狠手段!
眼见对方两人一左一右,身形如电,刀剑寒光闪过,人已经到了近前,却是一流高手的水平。
关喜根本连拔刀招架的机会也没有,对方剑刃已经堪堪离了脖颈不到盈寸间!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他的后背,轻轻一带,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平地后移三尺有余,稳稳站住。还没等他去擦头上的冷汗呢,眼中所见,已是惊呆的连心跳都停止了!
那道青衫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线向前,先是脚尖飞剪,踹飞了正举刀剑砍过来的赵甲张青,然后直入挡在前面的廷尉府那一群汉子当中,没有人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哀嚎惨叫连声,青影穿过之后,如虎入羊群,倒地一片狼藉!
张汤犹自站在车上思量接下来要施展的手段呢,听到动静急忙抬头看时,只见正要掠过他身边的青衫少年身形略微停顿了下,冲他呲牙做了个鬼脸,脑际还没有反应过来,蓦然觉得天旋地转,耳边马匹嘶鸣,接连几个翻滚,然后轰然一声大响,眼前黑暗,重物压身,昏头涨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世界一片静默,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城上城下三四千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些见惯了战场厮杀的战士绝不会相信,一个人的力量可以这么强大。
两个壮硕的汉子被那一记飞剪各踢飞了四五丈远,趴在地上,生死不知。三四十名不可一世的廷尉府官吏在尘埃里挣扎痛呼。廷尉大人的双辕马车被随手掀翻在地,人仰马翻车轮朝天……。
众人瞩目中,只见那少年正从后面的一辆车中小心的背出一个浑身是伤的中年男子,跃上就近的一匹马,一言不发,疾驰回城去了。
“快意恩仇,大丈夫当如是也!”
几千双眼睛追随着那道身影,男儿慷慨,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