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偃现在心情很复杂。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元召写在一方粗布上的那些字。
以他的眼光看来,字迹写的很丑陋。歪歪扭扭的一片,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禁不住耻笑了一声。
布衣偃看到那孩子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知道这些字都是他写的,不免有些自矜的笑了笑。
可是当他开始读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的吃惊已是不能掩饰。他抬首正色看了看在旁边的元召,又继续低下头看下去。
静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玉杵和云春素月,金刀带雨剪黄芽。
悠然逸兴处,雪楼满茶烟。
不羡黄金台,不羡白玉盏,不羡玉楼娇,不羡朱紫贵,千羡万羡西江水,一帘幽梦杯中来!…………。
越读越是吃惊,这些零零散散竟是如此绝句!
布衣偃少年束发开始入学,他天资聪颖,敏而好问,在乡县被誉为神童。
后来他四处游历,有幸遇到了自己的老师,那个他终生最为敬佩的人。
那是一段奇缘!虽然那个人只教授了他短短的三年时间。可是这三年的时光,就足以把少年的心志放纵的无限大!
因为他老师的名字叫贾谊。
贾谊是被贬官到长沙郡的。这位有宰相之才的名臣一直被朝中权贵排挤而郁郁不得志,他的那些震铄古今的真知灼见,施政举措,受尽当政者的非议和阻挠。即便以汉文帝之贤,也不得不把那些珍贵的上书束之高阁,任凭岁月蒙尘。
少年布衣偃有幸陪伴了他最后的三年时光。贾谊非常喜欢这个聪慧的弟子,生平所学的精髓几乎尽数传授于他。
三十三岁的贾谊终于还是郁郁而终在南国的烟瘴之地,余生抱憾。
而满腹经书身负经纬大才的布衣偃在以后的三十多年光阴里也只是碌碌无为颠沛流离,受尽世事之苦。
但即便身世如此,他的高傲与自矜却从未改变,更别说能让他折腰低头的人了。
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了,他的心本来已经渐渐灰冷了。可是又听到了当今天子招揽天下贤才的消息,他心底不免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终究是不甘心负了这一身才学啊!
布衣偃一路从北地跋涉千里来到长安,暂居在这梵雪楼,喜欢上了那盏中清物,今天,又看到了元召写给他的这些字。
“布衣先生能把这些字写在这几块匾上吗?”
“呃……可以……可以。”
“那拜托先生了。嗯,这几块木头是准备挂在楼内增加点气氛用的,呃,是文学氛围,呵呵。”
“……哦哦……哎哎!小兄弟你先别走啊!”
等到布衣偃略微回过神儿,想清楚元召说的意思,抬头看时,那孩子早走的没影了。
他刚才完全沉浸在这些词句当中,越思量越觉得这些遣字造意、余韵悠长!
他饱读前人词赋文章,雅颂诗三百皆是精通。可是这般精炼达意的诗句却从未读到过,这是何人所做所写的呢?
布衣偃又细细研读一遍,大为佩服。
如此好的词句,一定要好好写才行啊!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先把面前几案好好收拾了一遍,把那几块木匾又打磨了一番。把松墨细细研磨好,然后屏神静气,悬腕轻书,一笔一划认真书写起来。
元召回到后院,正看到灵芝站在那里,指挥着几个孩子替他搬东搬西的。
“注意注意!……哎,小胖子你手抬高点啊,别把那些花都撒啦!”
“这边这边,把那小架子放在这儿。”
………………。
元召张大了嘴,看了半天,原来梵雪楼内这几个孩子,都被灵芝张罗来当免费劳动力了。
也许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没有大人的那些复杂,半天功夫都已经熟悉起来。
这会儿,在帮着灵芝打扫出那个偏僻的小房间里,专门用作制作那些香露水。
崔弘年纪稍大一些,他只是闷不做声地干活,不过神情很是愉快。
余丹倒是和小胖子合得来,两人搭伙嘻嘻哈哈的抬东西。
小冰儿品尝够了那些好吃的小点心,心满意足。她却是生性机灵,跟在灵芝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把灵芝喜欢的不得了,很快两个人就交情好起来。
灵芝擦了擦额头的汗,抬头看元召站在小院的门口朝这边张望,不禁嗔怪地叫了她一声,嫌他不快过来帮忙。
元召无奈,只得也走过来,加入到这群童子军中。
暖暖阳光洒满宁静的院子,夹杂着偶尔的调笑和小小抱怨,更多的是欢快和打闹……。
这一年的秋天剩余的日子,这几个孩子就将在梵雪楼度过。这一段宽松欢乐的时光,也成为每个人在往后的岁月里最难忘的记忆。
无论以后,他们将成为生死朋友,还是生死大敌!
若干年后,天下风云将会被这个小院儿中的几个人搅动,那时候再透过历史云烟回首往事,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聚散离合是如此奇妙!
此时,元召八岁,灵芝十岁,崔弘十二岁,小胖子马小奇七岁半,余丹八岁,小冰儿七岁多一点。而正在边赞叹边聚精会神认真书写字匾的布衣偃四十八岁矣!
卫青回到建章宫,先到他们侍卫平日休息之处看了公孙傲的伤,顺便把又从元召处讨来的伤药带了过去。
公孙傲伤的很重,全身有七八处很深的伤口。要不是这小伙子身体壮,这次就可能撑不过去了。
幸亏那天晚上元召及时给他敷了自制的伤药。很神奇!当时就把血止住了。而过了两三天之后,竟然开始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这让卫青和刚醒过来的公孙傲都感到很惊喜。宫廷当中当然也有很好的疗伤止血药,但效果这么好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卫青没有对公孙敖说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形,他是敦厚君子,答应了元召的话当然要遵守。
公孙敖问过他好几次,他都是说那个高人救了他们以后,就飘然而去了,并没有说什么话。然后他们去附近的酒楼求救,路遇到了在长乐塬上相识的那一帮人,幸亏那些人有带的伤药,出手援助。再后来就是羽林军寻找到了他们。
公孙敖心里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他自然信得过自己的兄长卫青,就不再追问那人的行踪。那晚他昏迷之前,隐约看到过那道疾若闪电般杀戮的身影,此时说将起来,神色言语中充满了崇敬。
“嗬!太厉害了真是!青哥,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可惜,那晚我没有看清楚……真是遗憾!”
他又看了看四周没人,压低了声音:“听羽林军中的兄弟说,他们去现场收尸了,那些人全都被杀死了,都是一刀毙命!七八十人呢……!”
卫青点了点头,见公孙敖还想要说,知道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再多想,好好养伤。后面的事已经与我们无关了,只要……保护好小公子安全就好!”
公孙敖也脸色郑重的点了点头,感到往后的日子里肩头的责任又重了许多。
皇家后苑宫禁森严,长乐宫窦老太后居处。
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斜倚在卧榻之上,几个小宫女在旁边伺候着。皇后陈阿娇正在一边给她捶着背,一边哄着她说些开心话听。
汉天子刘彻恭恭敬敬的跪坐一旁,脸带微笑,不时插言几句。
而他的母亲太后王夫人,手中拿了黄缎帛书,正边看上面所列的各项,边一条一条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老妇人的意见。
整个大汉帝国能当得起如此待遇的自然就是这长乐宫的主人……先帝孝文皇帝之皇后、孝景皇帝嫡母、当今的太皇太后是也!
窦太后今年已经八十高龄了!比她看护的这片汉家江山年龄还要长。
她陪伴着文皇帝从遥远偏僻的北疆代国开始,步入这跌宕起伏的中央政治舞台。在自己的丈夫继位之初那些如履薄冰的岁月里,她用自己的怀抱给了他温暖和支持。
文帝故去后,窦太后又继续站在自己儿子的身后,在外有七国叛乱、内有权臣叵测的情况下,用自己女人特有的智慧,帮助景帝化解了一次次的宫廷危难。
这个历经五朝的老妇人,见证或参与了大汉王朝从开国到现在的所有重大历史事件。是一枚真正的活化石。
这个老态龙钟的身影,在朝野民间的认知里,已经是一个守护之神般的存在。任你是再多么功勋卓著的臣子、位高权重的将军在窦太后面前,那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大意的。
大汉帝国以孝治天下,重阳节正是尊老敬老的节日。未央宫内,给窦太后准备的庆贺节日祝贺的活动,已经筹备了好长时间了。
这件事,是太后王夫人亲自过问的,一切细节都马虎不得。这是有关国体,又关乎民间感情的一件事。因此绝不能有一丝有失礼仪的地方。
窦太后半眯着眼睛,听王夫人轻声慢语的说完,过了半响,缓缓说道:“也有些太繁琐些了吧。我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就不用做这么多表面文章喽。”
“太后老人家乃是国家之本!您的身体安康,正是天下臣民的祈望。这些必要的仪式,应不可少,非此不能表达朝野同庆之意啊!”王夫人脸带微笑说道。
“唉!虽如此说,只是……花费太多了些了!”
“这些事您不用计较!”皇帝刘彻插言说道。他听到窦太后并没有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嫌花费多些而已,心下自然有数。
“当下国力日盛,库府丰盈,这些都是太后您老人家之功和先帝的遗泽。朝野臣民仰望老人家之情切,如瞻之日月。小小破费也是应该的。”
“呵呵,我这皇孙儿嘴巴总是会说话,当了皇帝也未改变多少,总是说到老身心平气顺,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好了,我不再多管,就按照你们说的去办吧!”
“唉!其实年年为了这些虚节耗费民财是得不偿失的。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儿,何苦来的呢。只是不忍拂了你们的好意罢了!”
皇帝见哄得窦太后高兴,忙又陪着说笑一阵,怕她时间长了有些乏困,又说一会儿,与王夫人起身告退。
步出宫门时,见皇后阿娇并没有跟自己出来,知道她心里又在跟自己怄气。并不等她,与自己母后告辞后,在宫女侍卫的簇拥下径直奔含元殿去了。
太后王夫人看着皇帝儿子的背影远去,默默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皇帝和皇后昔日感情的裂痕已经越来越深了,明显愈渐不合。
放在寻常百姓家,这不过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小事。可是在这皇家禁苑之中,这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宫闱起隙,后患无穷啊!她的心里也一天比一天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