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轻微的颠簸中爬升到巡航阶段,宁佳书松口气,交代后座观察位的副驾填任务书和舱单等琐事,自己打开多普勒气象雷达。
因为返程的航路天气实在不景气,气象瞬息万变,她得尽全力保障今天的航行平稳妥当、万无一失,避免颠簸摇晃使客人受到惊吓。
返程回上海的航线又与来时不同,由于西风带影响,航行时间上也有差异,一般都会多半个到一个小时。
宁佳书选择的航路是更近的大圆航线,起飞后从西北方向,行经阿留申群岛,最后抵达上海。
黄黄绿绿的雷达图看半把个小时,眼睛就花了,宁佳书将左座让给另一位机长,跟飞他的副驾也从观察位顶上右座。
她自己起身松了松肩颈,还顺道去厨房要了杯咖啡。
驾驶员再把雷达调到云图天气时,航路左侧出现了一片雷雨云。
“看着问题不大,面积挺小的,又离咱们航路还有好几十海里,应该没事儿吧。”机长埋头研究了一下,作出结论。
宁佳书本来也觉得问题不大,客舱的乘务员们开始分发餐食饮料,正好叫到她去吃饭,转身摘下墨镜,往驾驶舱外走时,她冷不丁从最左侧的风挡玻璃外头瞧了一眼,呆得杯子差点儿没拿稳。
“等等,你们抬头看!”
几人疑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瞧,也顿时都吓坏了。
那是一片黑沉灰蒙的巨大雷雨云,它的体积本根不似雷达显示那样小,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大得惊人。
从雷雨云最底处尖端,就能看出来它在朝航路缓缓移动。
肉眼可见缓慢,实际速度却非常快。
“我就知道今天不会这么顺利,强者果然总是遇到困难。”男机长差点哭了,“你的意见是什么,要返航吗?宁机长?”
其他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事实上,雷达图的可视角度中,除了刚刚出现那片通红的区域,其他航向也都是稠黄油绿一片,降雨量都不低,想要找空子绕行,或者钻过去都很难。
所以对方的第一选择不是向管制申请其他航向,而是直接想到了返航方案。
宁佳书沉凝几秒钟,客观道,“可是,就算我们现在折返洛杉矶,那边天气条件不达标,想降落也很困难。”
“其他几处备降场,降落条件都够呛。”副驾补充。
起飞时的状况大家都看见了,气象预报显示那两个小时已经是一整天降雨量最小的时段,都千难万难才爬升上来,更别提返航,他们满载满油降落。
何况飞机上还有这么一位赶时间回国,有紧急外交事宜的大人物。
难道飞一两个小时告诉人家:嘿,领导,咱们又回洛杉矶啦?
就算她们好意思,政要没意见,等回上海,申航飞行检查部门启动调查,复盘他们的航行过程,觉得是他们技术不行导致后续外交事故,几位小小的飞行员就是万死也难逃其咎。
“提高航速,先向区调申请雷暴云反方航向和增加高度。”
其实飞机上升高度后,云顶上仍然可能有上升气流,只不过高空水汽不足,没有形成她们目视可见的云罢了,仍然存在风险,而且安全条例里对上空绕飞有着严苛的标准,只能先升上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了。
区调空管很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向他们通知了区域内的气象变动,整体和雷达显示的情况差不多,都非常严峻。
宁佳书重新坐回左座,吸口气,活动下声带,打开机长广播,用最清晰的口齿,沉着冷静播报。
“女生们先生们,飞机即将行经雷雨区,我们预计前方可能持续发生颠簸,客舱会暂停配餐及其他服务,请确认您已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系好安全带,感谢您的配合与理解。”
等她英文再重播完一遍,去向头等舱的大人物汇报状况的江律也回到驾驶舱。
“机长,大使说无论返航还是绕飞,都尊重你的决定。”
这话基本相当于吞了颗定心丸,宁佳书在心里感谢了一百遍大使的善解人意,指尖在雷达图一整片红色里,虚虚指出一处细长的绿色区域,“咱们就从这儿穿过去。”
雷达可视角度有限,这是她左转右转后,万般慎重才抉择出来的路线,仍然伴随风险,但相比其他航路,已经算是最佳选择。
而且她得尽可能保障在绕行后还有充足的油量返回上海,否则就还得重新规划备降。
轻微的颠簸已经开始,客舱连续响铃三声。
空乘们都明白出现情况,迅速安抚完客舱旅客,回到自己的座位系紧安全带。
宁佳书的手心也冒虚汗了,还必须假装云淡风轻,稳如泰山给别人看。
她知道,自己既然坐在左座,就是整架飞机的主心骨,她要是慌了,任何人都无法再保持冷静。
飞机外的光线逐渐暗沉,客舱内壁的微弱的照明灯成为唯一的光源。
两面窗外都是灰蒙蒙混沌般的大团巨云,偶尔爆开紫色的闪电,颠簸越来越强烈。
靠窗的乘客先前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等细小的紫色闪电劈到窗户上时,才彻底吓坏了。连先前被吓得一直哭的婴孩都被他的母亲抱紧在胸口,不再发出声音来。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全客舱屏住呼吸,悬起一颗心,机舱外是狂风骤雨般袭来的电闪雷鸣,机舱内却异常安静,甚至都有人悄悄打开笔记本和电子设备,沙沙开始写遗书。
飞机越来越接近绿色边缘出口,宁佳书眼睁睁看着气象雷达上的红色边界移动,一团巨大的黑云好死不死移到了她们右前方。
“再申请上升高度!”宁佳书当机立断。
他们的飞机是擦着雷暴云顶端过去的,她自己都不确定这个距离有没有四百米。
因为能清晰瞧见风挡玻璃上在放电,像蜿蜒的血管纹路。
最后几分钟,空气中异常干燥,氛围像是浑身被羊绒大衣摩擦起电,头发寒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所幸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后,颠簸渐趋于平缓,雷达干净了许多,至少不是花花绿绿一片了。
光线重新明亮起来,可视范围重新变得宽阔,在乘务长广播过后,客舱传来乘客雷鸣般的鼓掌。
驾驶舱所有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副劫后余生虚脱的模样。
大约是坏运气已经用完了,接下来的航程总算平静安稳,宁佳书中途和另一位机长交接过一次,中途睡了六个小时,一觉醒来已经行至日本,和国内领空很接近了。
她跟江律休息过后重回驾驶座,开始执飞最后小半程。
整个航行过程,她和霍钦的交流很少,因为没空。
下午六点五十,终于抵达上海上空。
十几个小时的漫长航程能叫任何人精疲力尽,好在要客乘坐的飞机,当然还有优先落地和率先卸机的权利。
宁佳书长舒一口气,心情大好,最后一次进行机长播报。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航班十五分钟后即将在目的地降落。洛杉矶与上海时差为16小时,大家可以提前调好自己的手表。浦东目前天气清朗,风很小,温度适宜,看起来会是美好的一天。"”
“为庆祝航班提前一小时抵达浦东,我们的乘务将在您下飞机时,为所有厉害的大人和可爱的小孩分发申航出品的幸运饼干。如果您下次再搭成申航的航班遭遇晚点,那咱们就扯平了。”
宁佳书顿了顿,把喉咙间千万种情绪一并压下,瞧着风挡外的蓝天白云,抿唇微笑,“祝大家都能渡过愉快的春节。我是本次航班机长宁佳书,我们再见。”
前面盘旋的二十五架飞机全部为他们让路,宁佳书一路畅通无阻落入跑道,落地轻得几乎毫无痕迹。
飞机滑行至廊桥,机舱门打开,头等舱的客人先下。
随行官与地面警察护送完大使下飞机,宁佳书却继续同乘务们一并站在机舱门口。
整架飞机一共三百五十位旅客,她们对每一位客人说再见。
也是在飞机落地后,大家才瞧见十个小时前暴风雨侵袭加州,整个洛杉矶的城市道路一片混乱的新闻,所有人止不住都一阵后怕。
有的乘客和宁佳书握了手,赞美感谢她的飞行技术以及辛苦付出,还有的客人难得见到女机长,想要跟她合影,但为避免阻拦后面的乘客,她都微笑一一谢绝。
最后一位乘客是霍钦。
宁佳书亲手把小幸运饼干交到他手上。
霍钦定下脚步,撕开包装袋,掰碎饼干放嘴里,摊开纸条。
“月光偷跑到你的床沿,我只托它祝愿你,希望你的人生能被快乐的事情填满。”
他把纸条放进钱夹,问她,“你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嗯,”宁佳书轻声点头,“得回来收东西啊。”
她的东西都快把霍钦的公寓填满了。
霍钦垂眸,视线落在她的发梢几秒,又极快收回来。
绷紧的声带动了动,“好,我在家里等你。”
他颀长的背影远去,除去厨房收拾东西的乘务,飞机上彻底安静下来。
昏暗的光线中,宁佳书摘下檐帽放进臂弯,脚步缓慢,走过空荡荡的客舱每一排座位,最后到驾驶舱,依次抚过椅背和驾驶盘。
她的目光柔软,又似怀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