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太迟,迟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原来他们之间的故事,本可以不在十二岁那年就讲完。
小学五年级那年,阮雨声去市里的国际酒店参加妈妈一个朋友的婚礼。那天阮雨声到得很早,大人们纷纷落座寒暄,他闲得无聊,索性一个人去一楼大厅里闲逛。
大厅里的水晶灯明亮晃眼,大理石地面光滑,有小男孩在地上玩起了滑板。
一个白裙子小女孩站在一旁哭,说小男孩抢了她的滑板,要他把滑板还给她。看样子小男孩玩的是小女孩的滑板。
“行啊,还你。”小男孩收起脸上的笑意,把滑板抱起来,却没有亲手把它交给小女孩,而是将它朝小女孩的身上用力扔了过去。
小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阮雨声正要冲过去,就看见另一个穿粉裙子的小女孩突然出现,从旁边推了这个小女孩一把,然后,她们一起摔倒在地上。万幸的是,两个女孩都没有被砸到。
小男孩见状逃走,迅速跑出了酒店大门。
白裙子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相反的是,粉裙子小女孩明明看样子摔得比她更重,却一声都没吭。
“你受伤了吗?”粉裙子小女孩平静地问。
白裙子小女孩点头,给她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指节上被擦破的地方。
“没事,姐姐这里有创可贴,贴上就好了。”粉裙子小女孩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创可贴,撕开包装纸后,把它贴在了白裙子小女孩的手指上,贴的时候还帮她轻轻吹了吹。
“谢谢姐姐。”白裙子小女孩说。
粉裙子小女孩没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女人突然从包厢门里走了过来,扯过粉裙子小女孩的胳膊,“婚礼马上开始了,都在找花童呢,赶紧跟我过去!”
女人问:“腿怎么了?”
粉裙子小女孩抿着唇,摇了摇头说:“没事。”
“没事儿你不走快点!磨磨蹭蹭的!”女人扯着粉裙子小女孩胳膊的力气加大了些,小女孩咬着唇皱起了眉。
阮雨声站在台阶扶手后面,将眼前发生的一切看进了眼里。
明明一副小公主的模样,却没有像公主一样被宠坏,反而更像个灰姑娘,隐忍坚强,让人忍不住心疼。
好惨的公主,他在心里感慨。
回到婚礼现场后,阮雨声坐在圆形餐桌前,扭头去看台上。新郎新娘携手跟着音乐向前走,阮雨声的目光却落在了跟在新娘身后的粉裙子小女孩身上。小女孩目光温和,笑容得体,阮雨声莫名觉得有点刺眼,目光下移,落在了她淡粉色的裙摆上。
裙摆将她膝盖上的伤完整遮挡住,什么都看不到。可看不到,不代表不会疼。
这么疼还能笑得这么自然大方,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阮雨声第二次见到这个小女孩,是在学校大屏幕播放的校园节目上。
“欸,叶潇上电视了!”
“我女神真好看!”
阮雨声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女孩就是身边男生经常议论的,隔壁小学五年(3)班的叶潇,那个校花叶潇。
“我上次去书店看见她了,想和她说几句话,结果她特高冷,根本不搭理我。”
“那是因为你长得丑!”
“滚。”
“听说女神只学习,不看电视也不玩游戏。听她班同学说,从来没看见过她吃零食。你说女神不吃零食吃什么啊?她是不是喝露水长大的?”
阮雨声扯起唇角,无奈笑了笑。
那天的婚礼宴席上,几个大人在饭桌上闲聊,忽然有一个阿姨提了一句“这两个小花童长得可都真好看”,话题便引到了叶潇的身上。她们开始谈论起叶潇的妈妈。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偏偏没她妹妹嫁得好,不过生的孩子倒是挺优秀,看这小姑娘,多漂亮多懂事。”
“再懂事不也是个姑娘吗?听说她婆家就因为她生了个姑娘,更不待见他们两口子了。”
“不过就她这个脾气,孩子也挺可怜。去年有一次,我去接我家孩子放学,买了一袋雪糕拎在手上,正好碰见她领着孩子出来,就想给孩子一支,她倒好,直接给挡回去了,说她家孩子从来不吃零食。”
“她有气也不能全撒孩子身上吧,看这姑娘的小身板,都瘦成什么样了。”
阮雨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想起婚礼那天她的样子。或许是因为那个阿姨和他的妈妈一样,脾气都不怎么好。然而不同的是,他的妈妈只是对他发脾气,却很少管他,可她却比他更可怜一点。
又或许是因为,他也经常作为一个“王子”被身边的女生这样议论。她们说喜欢他,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他。
“欸,待会儿放学还去看叶潇不?”身边一个男生问。
“去啊。”另一个男生回答,然后扭头对阮雨声说,“声哥,晚上先不和你去打游戏了,我女神在电视台有节目,我想去看看。”
“一起去吧。”阮雨声说,“一起去,看完再去打游戏。”
两个男生表情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后来,每次班上的男生去看叶潇,阮雨声都会和他们一起。
文具店里,几个女孩子认真地挑选本子和钢笔,她却把视线落在门口柜台播放着电视剧的小电视机上,出神看了很久。直到女孩子们在一旁喊她,她才回过神来,去帮她们挑本子和笔。
饰品店里,几个女孩子舔着甜筒挑选发卡和头饰,只有她空着手,认真地去帮其他女孩子选东西,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买。
暮色染红的林荫路上,他看见她背着书包蹲在路边喂给小狗东西吃,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小狗的头。
“姐姐的妈妈不让姐姐养小狗,所以姐姐不能带你回家了。晚上天黑也不要害怕,姐姐每天都会来陪你的。
“你不知道姐姐的妈妈多凶,比天黑还可怕。”
再后来,妈妈说让他转去隔壁小学,问他想去哪个班级。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说,三班吧。
新班级的同学们都非常欢迎他。女生们经常偷看他,往他的桌箱里塞信、零食和礼物。男生们都爱和他玩,很听他的话,一口一个“声哥”叫他。
所有人都很喜欢他,除了她。
他转来那天,全班同学都抬起头来,弯着眼睛冲他亲切友善地笑。只有她淡淡瞧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去读课本。
但他却并没有因此对她印象不好,反而觉得她果然很特别、很好玩。
像是带着某种使命感来到她身边一样,他特别想对她好。十二岁的阮雨声绞尽脑汁,却最终只想出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对她好。
他买雪糕给她吃,在她妈妈面前夸奖她,在计算机课上陪她一起打游戏。因为她当卫生委员受了委屈,所以他告诉全班同学都必须听她的话。因为知道她没记住动作,所以他在和她跳交谊舞的时候故意出尽洋相,把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因为看出了她画的小鸟是她自己,所以他在小鸟飞翔的地方画满了鲜花。
他也很喜欢逗她,愿意惹她生气。因为她总是冷冰冰的,只有生气的时候,会瞪眼睛,会脸红,会动手打人。
他因此见到了一个更加鲜活自由、生动真实的叶潇,一个别人眼里从来没见过的叶潇。
但他偶尔也会把她弄哭。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因为他亲眼见到过,她和别人闹矛盾不会哭,挨了批评不会哭,摔倒受伤也不会哭。
好像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特别爱哭,哭起来特别凶。但她也很容易被逗笑,笑起来特别好看。
有一次她终于绷不住,委屈巴巴地和他哭诉,把心里所有的埋怨委屈都说给他听。语文成绩将近满分的叶潇,哭诉起来却前言不搭后语,上一秒钟还在委屈巴巴地哭,下一秒钟又开始凶巴巴地威胁他。她说真实的叶潇很糟糕,他心想才不是。
她不会知道真实的叶潇究竟有多可爱。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不应该活得这么不开心,更不应该承受这么多委屈。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就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被周围所有人无条件地惯着宠着。
可周围没有人知道她的难过和委屈,她也从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后来他想,算了,她有他就够了。
反正他永远会惯着她,没有任何底线地去包容她。
谁叫她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肯卸下心防,像个嚣张任性的小公主。
阮雨声一直都没能忘记小学六年级下学期的那个雨天。
那天她身体不舒服,走不动路,他背着她,送她去上钢琴课。
她趴在他的背上问他自己重不重,还特意把雨伞向他的头顶上斜了斜。
他嘴上逗她,问她自己能不能说实话,却在心里对她说,你不重的。
你不重的。
以后你难受的时候,可以一直放心地趴在我的背上。
我可以一直背着你走。
后来她又问他,未来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吗?
他说当然。
他相信,未来他们会一直去同一个地方,永远都不会分开。
小学毕业那天,有好多人给他塞了礼物。阮雨声本来没有注意大家都送了他什么,直到他看到了常馨月送给他的礼物,特意留意了一下。
他对这个女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她送给他的礼物很特别,是一张带签名的音乐专辑。阮雨声记得叶潇很喜欢周杰伦,突然很想买一张有周杰伦签名的专辑送给她。
他去常馨月的班级找她,她说专辑是在亲戚开的音像店里拿的,需要提前预订。假期她可以帮他去店里预订,等到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把专辑带给他。
他很开心地向她道了谢,和她约定好九月份开学见。
他不知道叶潇那天为什么忽然和他闹脾气。
她看上去很生气,却不肯告诉他原因,在他追问她时转身就走,说什么也不肯理他。
不理他也就算了,还说把他给她的礼物给扔了,并且让他莫名其妙失去了她给自己的那份毕业礼物。
阮雨声也很生气。
他不再追着她跑,站在原地不动对她放狠话。他说,你要是不等我的话,我可就自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叶潇还是没有等他,自己气鼓鼓地回家了。
阮雨声想,明天他一定要去她家找她,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给要回来。
那可是她专门给他准备的礼物。
然而阮雨声没有预料到,那天他放的狠话竟然成真了。
很多年后,阮雨声想,那天他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的。即便只是在赌气,他也不应该对她说那样的话。
因为他不曾料想到,十二岁那年的盛夏,的的确确见证了他们俩之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未来很多年后的他们,最初就是在那条林荫路上走散的。
爸爸一直在市里做生意,很少回家。妈妈辞去了县里中学教师的工作,打算去市里一家薪资更高的私立中学任教。
其实妈妈不说他也知道,她执意要搬到市里去住,是为了去看住爸爸。妈妈和他说过,爸爸可能在外面有人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决不肯搬走。他又喊又闹,妈妈被他气得抚着额头瞪着他说:“你要是不同意搬,就别要你这个妈,也别要你这个家了!”
小学毕业那天晚上,他被妈妈拖上了去市里的火车,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和她说。
阮雨声发现,自从把家搬到市里之后,爸妈的矛盾开始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各自的工作都很忙,几乎很少回家,回了家也总是吵架,一吵就停不下来。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整天嬉皮笑脸的德行?”妈妈红着眼眶瞪他,“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副德行有多招人讨厌?
“你该成熟一点了,小声。”
于是阮雨声学会了收敛性子,不再嘴贫话多,不再没心没肺。
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一直在外地打工,家里常年只有一个奶奶在。奶奶人很好,和爸妈相处得也还不错。爸妈工作忙的时候,会让他自己去邻居奶奶家吃饭。
奶奶有一个小孙女,名字叫黄伊澄。
不知道为什么,在和黄伊澄的相处过程中,阮雨声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小女孩。
黄伊澄嘴甜,话很多,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到哪里都非要黏着他。
她却不爱说话,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更不会主动黏着他,反而每次都要让他追在她身后跑。不知道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人像他一样追着她,陪着她,让她能说一说心里话。
黄伊澄喜欢叫他哥哥,她却只会凶巴巴地喊他阮雨声。但他好像还挺喜欢她喊他全名的。她喊他什么名字都可以。她喊他什么名字,他就喜欢什么名字。
黄伊澄受伤时总是大惊小怪,看到很小的伤口都会大哭。可她受伤了却不会哭,平静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她有再受伤吗?
好像她一直都懂得怎样去照顾自己,比如每天都随身带着创可贴。可万一哪天她没有照顾好自己怎么办?不肯哭,不肯找别人帮忙,别人发现不了,又该怎么去帮她?
黄伊澄的父母远在外地,却有奶奶陪在身边。奶奶对她很好,她每天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可她的妈妈却总是对她发脾气。她不开心的时候有再去那家奶茶店吗?到市里后,他发了封邮件给奶茶店用来收集客人意见的邮箱,希望老板能在入冬后给每个座位都绑上一个坐垫。那家奶茶店哪里都好,就是冬天的时候椅子太冰了。她一直都很怕冰。
他忽然好想她。
好想去找她。
十一假期过后,学校组织他们去F县的博物馆参观。他迫切想要去找她的心情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那天中午他在学校操场上刚打完球,打算回家洗个澡就出发,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上写:儿子,妈妈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阮雨声大脑“嗡”的一声,一边拼命给妈妈打电话一边飞速往家跑,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等他赶到家的时候,周围的邻居们对他说,妈妈已经被送去市中心医院抢救了。
他守在ICU门外接连好几天,直到医生通知他妈妈脱离了危险,他终于再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
后来妈妈说想离婚,他答应了。再后来,妈妈情绪越来越不稳,确诊了抑郁症。姥姥把妈妈接到了自己家,因为妈妈没办法继续在家里住下去。他一个人住在家里,邻居奶奶每天都会叫他去吃饭,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他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经常让黄伊澄在学校用他的饭卡。黄伊澄依旧喜欢黏着他,每天追在他身后问他是不是不开心,告诉他不开心是可以哭出来的。
他不想哭。
他只是很想念一个人。
有几次实在想得不行的时候,他坐大巴车回到了县里,在一中附近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她放学,然后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她。
如今这个样子的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尤其是她最渴望的快乐和自由。
时间可以让伤口慢慢愈合,之后的这两年里,他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学习上,告诉自己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只是因为他觉得,还有她在等自己。
不可以自怨自艾,不可以悲观逃避。不然他哪里有底气重新走到她身边,重新去给她保护和陪伴。
渐渐地,他的生活状态逐渐好转,妈妈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
中考他考了全市第二名,然后他听说,考第一名的是一个叫叶潇的女生。
教育局把录取名单贴在了大门口,他在红榜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那声凶巴巴的“阮雨声”了。
他盯着她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站在红榜前一直没有离开。和他一起来看榜的哥们儿调侃他自恋,考个全市第二就开始自我陶醉,连球都不去打了。他笑了笑,没去理会他们的话。后来又有人问这个叶潇是谁,一个周边县城初中的学生怎么能考这么高的分数,问阮雨声输给她心里服不服。
阮雨声没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名字上。
他在心里给出的那个答案从来没变过。如果输给了别人,他可能真的会不服。但如果输给了她,他永远心服口服。
她是他心底最骄傲的小公主。
因为她怕输,输了会哭,所以他永远都不会舍得让她输。
两个月,再过两个月,他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再次见到,让他想念了三年漫长光阴的,他的公主陛下。
阮雨声再次见到叶潇是在开学那天中午。
食堂里,黄伊澄端着杯咖啡大声地喊他。他抬眼望过去,看到她被身边几个打闹的男生撞了一下,手里的热咖啡哗啦一下洒在了旁边那个女生的身上。
那个女生不是别人,是叶潇。
他想念了整整三年的叶潇。
阮雨声几乎是片刻不待地穿过人群冲了过去,看到她身前的校服被咖啡黏在了身上。
刚接好的咖啡,她肯定被烫得很疼。
阮雨声心里一阵烦躁,第一反应是特别想去找刚刚那几个打闹的男生算账,继而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答应黄伊澄帮她买这杯咖啡。
他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递给她,然后看到洛一川也跑了过来,同样把一件校服给她递了过去。
她终于肯抬起头,却没看他,而是看向了洛一川。
然后,她接过了洛一川手里的校服,转身跑出了食堂。
阮雨声呆呆愣在原地。
他好像被她当作了一个陌生人。
她不记得他了吗?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不记得他了吗?
他们也只是分别了三年而已。
“你俩认识?”他怔怔开口问洛一川。
“嗯,我俩暑假在一个补课班上课。”洛一川碰了碰他的胳膊,忽然说,“我喜欢她。”
阮雨声怔了下神,呼吸都慢了一拍。
“真的啊,川哥!”黄伊澄一脸兴奋,热切地说,“潇潇姐是我们班的,我帮你追她怎么样?”
洛一川笑了下,大方说:“好啊。”
阮雨声没有说话,视线仍旧落在空****的食堂门口,愣愣看了很久。
“哥哥,你和潇潇姐怎么认识的啊?”黄伊澄困惑地问,将他的思绪拖了回来。
“小学同学。”阮雨声淡淡说。
“真的!这么巧吗?潇潇姐是不是在小学就有好多人追?你给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吧,我好想听!”
黄伊澄喋喋不休,阮雨声却只觉得烦,一个字都不想和她多说。
“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他敷衍道。
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些回忆,他凭什么要讲给别人听?
那是迄今为止,他心里最视若珍宝的一段回忆。
那天中午他心里不痛快,饭也没胃口吃,直接去篮球场打了两个小时的球。
等他抱着球回班的时候,忽然看见叶潇出现在他们班的门口,手里拿着洛一川给她的那件校服。
她是不记得他了吗?
洛一川高声喊了下她的名字,对她笑。她转身走过来,和洛一川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
然后,她和洛一川一起往自己班的教室走。他听见洛一川很小声地问了句,你们两个之前不是认识吗?
她只是冷冷地回答了两个字。
她说,不熟。
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他和黄伊澄一起回家。黄伊澄忽然对他说:“哥哥,下午我和潇潇姐聊天,还聊到你了呢。”
阮雨声脚步一顿。
“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可别生气啊。
“本来我想你俩是小学同学,就想问问她你小时候什么样。但是她说,小时候的事她都不怎么记得了。
“后来有个外班的男生来给她送奶茶,我看她没有表现出很开心,几乎没什么反应。我就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阮雨声突然抬眼看她。
“我还问她喜不喜欢你这样的,她说不喜欢。
“但是我喜欢你呀,别人我都不喜欢,我就只喜欢你。”黄伊澄说着就要把脸往他怀里蹭。
阮雨声一下躲开,黄伊澄差点摔倒。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你是不是小时候也没少欺负潇潇姐?难怪她讨厌你,不记得你!”
阮雨声从来就没觉得黄伊澄这么招人烦过。
因为邻居奶奶对他的照顾,他一直把黄伊澄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和惯着。但就算是惯着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是没有底线。
黄伊澄一直追着他吵,吵得他心烦,可他却懒得去和她计较了。因为他心里有一件让他更烦的事。
他喜欢的女孩,好像连他是谁都不记得。或者是因为讨厌他,故意装作不记得。
人长大了总是会变,对人和事物的看法也会变。
阮雨声想,大概小时候的叶潇还觉得和他打打闹闹挺开心的,而如今长大成熟的叶潇,却开始讨厌自己这种吊儿郎当的男生了。
叶潇变了,他也变了。
比如现在,他在发觉叶潇不理他的时候,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黏上去追着她问为什么了。
也不会在得知洛一川喜欢她后,直截了当地和洛一川说,我也喜欢她,咱俩得公平竞争。
现在的阮雨声,有时会在心里问自己,阮雨声,你凭什么觉得她会喜欢你?
曾经有那么多女生当面向他告白过,说喜欢他,他渐渐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好像他被女生喜欢从来都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然而当他面对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时,他却忽然没了自信。
他害怕万一她不喜欢他怎么办。
万一她不喜欢他,他该怎么办?
阮雨声想,如果她不愿意让他成为她的王子的话,那他就会选择后退一步,去当一个站在她身后的骑士。她讨厌他,他便不会再刻意去招惹她,让她不高兴。
能当她的骑士就够了。
竞赛前一天,他看见她脸色苍白地蹲在走廊里罚站,一下心里特别堵,堵得他烦闷。他故意撒谎顶撞尤萍,请尤萍回班上课,没计较后果。不当这个班长又能怎么样,他见不得她受苦。
发现她生着病考试,他身侧的窗户关不上,窗帘又坏了,他右手答着题,左手一直扯着窗帘帮她挡风。他把监考老师拿来的厚校服裹在她身上,在数学老师让她批卷的时候把卷子抢过来自己批。他看见她疲惫地靠在墙上,忽然很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问她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吃药。可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关心她。他只能借批卷子的机会把身体往前凑,让她靠在自己的影子上,用自己的影子抱一抱她。
抱一抱,就不难受了。
阮雨声抬起头去看她的背影,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疼。他看得出来她很难受。她不会知道,看见她这副样子,他比她还要难受。
因为知道她想学文,却最终迫于父母和老师的压力选了理科,他主动去找老洛,请求老洛帮她解决难题。她生日那天,他让于洋在餐厅里挂满了粉色气球,因为她说过她最喜欢粉色。他在台上给她唱周杰伦的歌,因为他曾经答应过陪她一起去听一场周杰伦的演唱会。黄伊澄想和他一起唱《屋顶》,他低下头切了歌。
他没办法和黄伊澄一起唱这首歌,只是因为那句“在屋顶和我爱的人”。如果对方不是她,他永远没办法把这句歌词唱出口。
后来,他收到了妈妈身体不舒服的消息,急匆匆赶回了家,没能来得及亲口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又长大一岁了,我的小公主。
文理分科后,她转去了高一(16)班。他知道洛一川在课间的时候不和自己去打球,是因为要去十六班找她。所以每次他都会主动和洛一川说陪他一起去。
柔和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教室门口,将她周身的轮廓打亮。琥珀色的光影里,他遇见了好多个叶潇。
和路过的学妹笑着打招呼的叶潇。
耐心地帮大大咧咧的顾嘉南整理校服领子的叶潇。
熬完夜眼睛冒着水光,傻乎乎地用手去揉眼睛的叶潇。
有时候他会想,洛一川眼中的叶潇,大概和所有人眼中的叶潇是一样的。那个叶潇冷清,不爱说话,礼貌得体,事事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完美。
但那不是真正的叶潇。
只有阮雨声知道,叶潇很累,很害怕出错,很容易对自己没信心,所以才会学起习来连命都不要。
叶潇很累的时候,也会想找人发脾气,可当她找不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选择自己憋着。
所以小时候她才会一看见他就朝他吼:“你去哪儿了阮雨声!”
她警告他说,你不可以让我找不到你。如果你敢让我找不到你,你就死定了。
只有阮雨声知道,叶潇其实脾气很坏,有时候甚至特别蛮不讲理。她打人的样子很凶,力气会比别的女孩子大很多。可她也很善良温暖,喜欢别别扭扭地关心人,一边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一边时时不忘护着他,听见任何一个人说关于他的不好的话都会特别不高兴。
他喜欢的,是旁人眼中的叶潇,的是自己眼中的叶潇。
他喜欢好的叶潇,也喜欢坏的叶潇。
他喜欢的,从来都是全部的叶潇。
他和她扮演彼此生活中的陌生人,一扮就是一年多。
高二上学期,他在打篮球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高一的学弟,名字叫叶风。在得知少年是叶风后,他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
他想起了叶潇口中那个讨厌的叶风。为什么叶风比她聪明,比她更招人喜欢,比她更自由自在……为什么家里人总是要拿她和叶风比,她根本比不过……
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傻瓜一样。
干吗要去听别人的话,又干吗要去和别人比?
在他的心里,叶潇永远是唯一。
他想告诉她,无论你什么样,你都是叶潇。
任何人都没办法和你比。
因为任何人都不是叶潇。
叶风开朗自信,没心没肺,和叶潇不像,反而很像小时候的阮雨声。
叶风和他说,他姐总喜欢凶他,从小就不喜欢和他一起玩。
他、叶风和洛一川经常约着一起去学校的体育馆打篮球。
洛一川总是毫不避讳地和叶风打听关于叶潇的事。他不插话,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听。
像个贼,想获得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他都只能去偷。
后来叶风开始喊洛一川姐夫,阮雨声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心里却不是很痛快。
再后来,洛一川手术休学,托他和叶风帮忙照顾她。
高二下学期,他留在班里值日,在水房洗抹布的时候,忽然看到她从水房门口经过。
他们对视上,见她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他也没开口。
然后他看见在她经过之后,十班的陆泽远也跟了过去。
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他把抹布扔在一边就追了上去。
他推开女厕所的门,看见陆泽远正扯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陆泽远的力气应该不小,他看到她疼得皱了眉。
他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把她拉到一边,用尽全力狠狠地给了陆泽远一拳。刚才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让他觉得一拳还不够,还想再来几拳。
然后陆泽远落荒而走,他转过身去看她,越看心里越气。
他没忍住冲她发了脾气,语气很不好地质问她,为什么遇到这种事都不找他帮忙,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她已经这样讨厌他了吗?
然后她转过身哭了。
或许是因为他太凶了,或许是因为她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到了。原因大概是前一个。
因为她哭着冲他吼,说他说得没错。她讨厌他,也不需要他帮忙。
和小学六年级大扫除那天的情景一样。
阮雨声忽然很想像当时一样,对她说,你讨厌我吧。你讨厌我吧,别哭,可以吗?
可如今的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像小时候一样,能够脱口就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因为她小时候就爱哭,又总是不带纸,哭完借不到纸的时候就会哭得更凶,所以阮雨声从那时候起就养成了随身带面巾纸的习惯。
这个习惯竟然被他不自觉地保留到了今天。
阮雨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塞进她手心里。
看她哭得越来越凶,他心里也跟着洪水泛滥。
他终于再忍不住,试探着对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你可以把我当朋友。
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资格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你,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陪着你。
他不敢奢求更多,可以当她的朋友就足够了。
可她却对他说,他们不是朋友。
她说,她不想和他当朋友。
她推开他跑了出去,阮雨声站在原地,苦涩地扯了下唇角。
其实也不是非要当朋友。
你不想当朋友的话,当陌生人也可以。
但是叶潇,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
别总让我这个陌生人担心你。
那天过后,他继续和她扮演陌生人的角色。发现了她对他的回避,他也努力不出现在她的面前。有时候顾嘉南叫他一起出去玩,怕她会因为不想见到他而不肯去,他每次都会找个理由拒绝。
高二下学期期中考试那天中午,在去学校的路上,他遭到了一群小混混的围堵。因为一个人势单力薄,他被按住半跪在了地上,被打得浑身是伤。注意到有路过的学生拿起电话报警,他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然而一个小混混突然在地上捡起一个空酒瓶朝他走了过来,同样在此时,他注意到叶潇从巷口出现,朝他飞奔过来。
他思绪骤然一停,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叶潇挡在了自己身前,小混混手里的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他瞳孔骤缩,心脏处传来猛烈的痛意,比他身上所有的伤加起来还要更痛。
“叶潇!”他开口喊她的名字,哑到几乎失声,眼泪在声音发出前先渗了出来。他颤着手抱住失去意识的她,在她背上轻轻摸了摸,沾了满手鲜红的血。
也是在这一刻,警车鸣笛声从巷口传入。几个小混混四下逃窜,他红着眼冲向那个拿起啤酒瓶的小混混,却被赶来的警察紧紧拦住。
眼底通红一片,眼泪无声落下,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这样无力,连自己最喜欢的女孩,他都根本保护不了。
医院里,他站在病房外等待医生给她处理伤口,双拳不自觉地越收越紧。路过的护士被他身上的伤吓了一跳,劝他赶紧去作处理,他充耳不闻,固执地守在病房门口。
直到医生走出来,告诉他她的伤已经处理完毕,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黄伊澄在此时赶了过来,陪他去处理伤口,后来又帮他去取药。
他独自坐在病房里,思绪有些恍惚。
一定是陆泽远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突然出现。但,她为什么要冲过去帮自己挡那一下?
这样冲动不理性的举动,一点都不像叶潇会做出来的。
注意到她睁眼醒来,他问她:“为什么不考试跑过来?为什么要冲过去帮我挡那一下?”
他执着地等待她给出一个答案,怀揣着某种侥幸心理,拼命想去寻找能够破解他心中难题的蛛丝马迹。
然后,她听见他说,她不想亏欠他。
怕自己亏欠,怕自己愧疚,怕自己还不起他的人情。
于是,换了自己去承受最重的一击。
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他低下头,没再说什么。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无论我为你做了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毕竟归根结底,喜欢你这件事,也是我自愿的。
期末考试前的某天,他听妈妈说,香港有一位姓陈的叔叔在追求她,想要照顾她,请她搬去香港住,并且希望他也能一起去。妈妈答应了那个叔叔,然后来征求他的意见。
他和妈妈说,自己再考虑考虑。妈妈答应了他,却还是提前帮他办好了各种手续。
期末考试结束那晚,于洋叫上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市郊的别墅玩。他没有拒绝,因为顾嘉南说一定会把叶潇带过去。他忽然很想再见见她。
他刚到别墅就被于洋叫出去打球,没打多久就下起了大雨,于是他们只能回到别墅里玩其他游戏。和一群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好,情绪似乎也有点低。
是太累了吗?累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房间休息?
他忍不住又开始关心她,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嘲笑自己。
她累不累,开不开心,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在茶几前坐了下来,于洋往他手里塞了张牌,匆忙地开始了“狼人杀”游戏。他抽到的身份是“狼人”,刚睁开眼睛,就和她的视线正好撞上。
她忽然流了鼻血,他连忙抽出两张纸递给了她。她用纸捂着鼻子起身去了洗手台,告诉大家说她没事。其他人都坐了下来,他却还是不放心,脚步不受控制地朝她走了过去。
然后,他听见她问他:“你找我有事?”
他的确找她有事。
然而千言万语哽在喉中,阮雨声忽然不知道究竟该和她说些什么。
他想问问她,为什么经常流鼻血的毛病还没好?有没有去医院看?市里的医院看不好,为什么不去更好的医院再看看?
他想告诉她,他要去中国香港了,以后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其实于他而言,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让他格外留恋的人或者事,除了她。
他会舍不得她,舍不得到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留下来。
可她却一定不会想要再见到他吧。
他对她说:“我要转学了,去中国香港。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可如果你不希望我走,我也可以想尽办法不走。
你会希望我留下吗,叶潇?
然后他听见她说:“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那晚他睡不着觉,在冰箱里拎了瓶冰水去门外透气。大雨“噼啪”落下,朦胧雨幕中,阮雨声恍惚回忆起十二岁那年的那个雨天。
那天她趴在她的背上,问他,未来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
他从来都不想和她分开。
这次也一样,不是他非要和她分开的。
是她不肯要他。
塑料瓶里的冰水很快见了底,阮雨声把瓶子扔进手边的垃圾桶里,打算去冰箱再拿一瓶。
路过客厅茶几的时候,他瞥见了一瓶喝了几口的果蔬汁。他不知道这瓶果蔬汁为什么会出现在茶几上,因为提前发现这种果蔬汁里有她会过敏的成分,他特意把它们都及时收进了餐厅门后的纸箱里。他下意识往女生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顾嘉南揉着眼睛推门走了出来。
“潇潇又去厕所了,好久没出来。
“她有点不舒服,来那个了……”
然后,他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里面的人似乎打不开门。他想都没想就喊她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阮雨声大脑一片空白,直接冲过去猛撞了几下门,终于把门撞开。
他看到她靠墙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额头上不断向外渗着冷汗。
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却因为心里慌乱,连抬手的动作都在抖。他被她额头的温度烫得一下缩回了手。看她呼吸有些不畅,又想起了客厅茶几上的半瓶果蔬汁,他瞬时反应过来,马上转过身把她背了起来。
他背着她冲进雨幕里,心里急得不行,却担心她会害怕,边跑边安抚她说:“再忍一下,咱们马上就到了。”
她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热度一路蔓延到他的心脏,烫得他疼痛难耐。
没跑多久,他突然感觉到雨伞朝自己的方向斜了斜,她似乎拼了力,将伞面挡在了他的头顶上。他的脚步猛地顿了顿。
时光倒回到十二岁那年,她趴在他的背上,同样把伞面往他的方向倾斜。
傻不傻。
他在心里问她,给我挡雨干什么?
又是因为觉得麻烦了他,用这样的方式还他的人情吗?
“阮雨声。”
她忽然声音很轻地喊他的名字。
阮雨声的思绪被拉回来,还没听她说出下一句话,就感觉到肩上的重量一沉,头顶的雨伞掉进了雨幕里。
“叶潇!”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却再也没听到她的回应。
阮雨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医院来的。
他顾不得浑身被淋得湿透,背着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医院的急诊室,看着医生把她放在病**给她做检查,终于扶着墙壁弯下腰,盯着满是泥泞脚印的白色地砖松了口气。
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会是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一句挽留他的话。
大概会是告诉他,她不用他管她,她不想欠他的人情。
可他却想问问她,他怎样才能不去管她?
他究竟怎样才能做到不去管她?
他这么喜欢她。
急诊室的单人病房里,护士给她打完点滴就离开了。
阮雨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望着她熟睡的模样静静出神。
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照顾自己?
明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还总让自己生病。
真是个傻瓜。
阮雨声想着,心里又是一阵疼。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触感仍旧冰凉。他捧起她的手,把它裹进自己的手掌里,小心翼翼地帮她暖手。
他忽然在想,未来帮她暖手的那个人,应该会是什么样子呢?
未来她会爱上的那个人,会比自己更爱她吗?
会不会和他一样,可以对她无底线地包容,可以懂她,看穿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
未来她要共度余生的那个人,一定要比他更爱她。
不然他怎么能放心,又怎么能甘心?
病房门被推开,顾嘉南走了进来。阮雨声把叶潇的手放回被子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潇潇没事了吧?”顾嘉南问。
阮雨声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点了点头。
顾嘉南盯着他看了看,把他拉出了病房。
“你怎么狼狈成这样了?”顾嘉南皱着眉催促他,“赶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行。”阮雨声说。
顾嘉南转身走回了病房,没过一会儿,看见阮雨声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装着热水的矿泉水瓶。
“放她手下面。”阮雨声低声说。
顾嘉南一愣,把水瓶接了过去,压着嗓子问:“你这服务也太到位了吧?”
“护士给的。”阮雨声顿了下,淡淡说。
“你还不走吗?还是等潇潇醒了,你和她道个别再走?”顾嘉南问。
“不道别了。
“这就走。”阮雨声说着要走,目光却黏在叶潇安静的睡颜上,怎么都舍不得收回去。
让他最后再看一眼她。
让他最后再看一眼,他的公主陛下。
阮雨声到了中国香港后,独自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去了郊外山上的一座寺庙里。他听很多当地人说,这是一座很灵的庙。
寺庙的院子里有一株极高的祈愿树,这里的高僧对他说,把自己的愿望写下来挂在树上,心愿便能灵验。他拿笔写下了一张红色字条,踩着梯子将它高高地挂在了树上。
他写道——
叶潇一生平安顺遂,事事如愿以偿。
中国香港离北京实在太远。他祈求神明,能够跨过山水的距离,替他来护佑他的姑娘。
他在中国香港的生活过得按部就班,还算十分顺利。陈叔叔的女儿在国外读书,家里只有陈叔叔、妈妈和他三个人住。
他经常会在深夜里去逛市实验的贴吧。贴吧里关于她的帖子很多,甚至有一些匿名记录她每天日常的帖子。
他一条一条地去看,从发帖人的描述中,知道了她每天穿衣服的颜色款式,每次考试中每一科的分数,知道了她哪天很开心,哪天情绪低落,哪天得到表扬,哪天受了委屈。
高考前,听说她报了北大,他忽然也很想去北京读大学,去她的城市找她。
北京离中国香港太远了。
她的生活离他太远了。
即便她依旧讨厌他,不愿意理他,即便他的奔赴依旧改变不了他们之间最终的结局,至少他还可以经常见到她,让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见她。
他根本控制不住他自己。
他最终还是决定了留在中国香港读大学。妈妈在搬来后身体状态时好时坏,他有些放心不下。黄伊澄报了中国香港的学校,在暑假就跑来了这边。
黄伊澄所在的学校距离他的学校并不近,但她还是很喜欢来找他。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在校园里拍很多照片,然后配上自己写的小作文发在微博上。
他不愿意见她,总是借口自己忙,从没有主动去找过她。后来她突然不怎么来找他了,听说一个和她同班的男生在追求她。男生的长相和家世都很不错,对她也很好,于是黄伊澄答应和他在一起了。
挺好的,阮雨声想,他终于把这个黏人的小尾巴给甩掉了。
他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在充实忙碌的间隙里,偶尔,他会想起叶潇。
他找到了她的微博,也在手机里保存了她的电话号码。
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太漂亮,网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她的照片和视频。有时候,他会在手机的一些APP里搜索她的名字。某天,他看到同院的学妹打开了一个短视频,上面是她正在接受一个校园采访。
主持人问:“想知道叶潇学姐在中学时代有没有遇见过让自己心动的男生呢?”
她说:“没有。”
好像她总是在一次次地告诉他,她不喜欢他。
就连他自以为他们曾经很要好的小时候,于她而言,也并不算一段多么愉快的回忆。
她不喜欢那个总是捉弄和缠着她的小男孩。
她喜欢的人,不会是那个让她那么讨厌的阮雨声。
他在心底问自己,阮雨声,你是不是早该学会放手了。
你的女孩不喜欢你,从来都不喜欢你。
陈叔叔结识了一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是一位姓许的叔叔。许叔叔的女儿和他同岁,名字叫许月凝,也在他的学校读书。许叔叔经常会带着女儿来家里做客,陈叔叔很喜欢许月凝,许叔叔也很喜欢他。
陈叔叔一直陪着妈妈治病,随着治疗的推进,妈妈的情绪和身体状态开始变得越来越好。陈叔叔对妈妈也一直很好,工作再忙都会准时回家陪她吃饭。看得出来,陈叔叔极力撮合他和许月凝,大概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妈妈更加开心一点。
他被迫和许月凝单独去餐厅吃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校园生活。许月凝忽然转发给他一条比赛通知,说是一个有综测加分的网络科学技术大赛项目,猜他可能会感兴趣,比赛的地点在北京。
北京。
那天许月凝和他聊了很多,他心不在焉地回应,脑海中只有一个克制不住的念头。
去找她吧。
既然还是放不下她,那就借这个机会,去北京找她一次,把所有的心意都向她坦白。即便你讨厌我,不想见到我,我也还是要告诉你,叶潇,我喜欢你。
其实早在十二岁我们相遇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我喜欢你凶巴巴对我发脾气的样子,喜欢你做什么事都不肯服输的样子,喜欢你把柔软善良裹进厚厚的壳的样子,喜欢你依赖我、欺负我,却又把我挡在身后保护我的样子。
你知道吗,叶潇?
我喜欢你全部的样子。
我希望那个能陪伴你、照顾你、保护你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我对待太多事情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是我最自私认真的一次。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报名了比赛,出发前一晚,他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妈妈敲门走了进来,坐在**问他:“儿子,你对月凝到底什么感觉?喜不喜欢她?”
他手上叠衣服的动作一顿,坦诚说:“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妈妈震惊:“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学校的?”
他摇头:“不是,是一个……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女孩。”
“有多小?”妈妈皱眉。
阮雨声笑了:“十二岁。”
“十二岁……上小学?”
阮雨声点了点头。
妈妈笑着问:“她长什么样?漂亮吗?”
阮雨声点头:“漂亮,特别漂亮。”
“有照片吗?快给妈看看。”妈妈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激动地说。
阮雨声唇角噙着笑,掏出手机解锁,打开私密相册,选了一张叶潇的照片给妈妈看。
“小姑娘真好看,”妈妈笑弯了眼睛,“性格什么样?性格好吗?和月凝比什么样?”
阮雨声视线落向手机屏幕,目光温柔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她很好,特别好。
“她不需要和任何人比。”
他永远不会拿她和任何人作比较。他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是叶潇。
是那个所有人都觉得完美的叶潇,也是那个她自己觉得没那么完美的叶潇。
她不需要和任何人比。
因为任何人都不是叶潇。
“她在哪儿读书?”
“她在北京。”
“北京……那她毕业了打算去哪儿工作?愿意来这边吗?”
阮雨声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妈,如果我毕业之后想去北京工作,您肯答应吗?”
“当然答应,你不用管我,有你陈叔叔照顾我就行。”妈妈说着,拉起阮雨声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摸了摸他的头说,“儿子长大了,该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儿子,以前是妈不好,耽误你了。你小时候我总冲你发火,后来你读了初中,我又开始生病给你添麻烦。这些年妈妈没能让你快乐地长大,心里真的觉得特别对不起你。”
妈妈说着,眼里含了泪,摸着他的头,问他:“你愿意原谅妈妈吗?”
阮雨声伸手去帮妈妈擦眼泪:“我没怪过您,真的。”
“我儿子真好,”妈妈破涕为笑,一脸欣慰地看着他,“长得帅,优秀,还懂事,会疼人。我儿子喜欢的姑娘,肯定也特别好。”
妈妈又说:“明天就去找人家,不许再拖了!”
“好。”阮雨声笑着答应,“明天就去找她。”
比赛前夜,他刚到酒店放下行李,就乘地铁去了北大。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路灯洒下的淡黄光晕里,他看见她和另一个男生并肩走在路上。
雪地很滑,她平衡力又不好,总是一不小心就要滑倒。男生会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走。
看得出来,这个男生成熟稳重,细心温柔,对她特别呵护关照。
有两个女生从他身边经过。
“你看!程以航和叶潇!他俩真在一起了啊?”
“他俩都在一起很长时间了,我们学生会的人都知道。可能是为了避嫌吧,两个人一直没公开承认过。”
他站在原地,眼睫颤抖,眼底被寒风吹得通红。
雪忽然下得更大,从他的头顶和肩上砸落下来。
脚下积雪深厚,阮雨声艰难地往校园门口走。风雪顺着他的羽绒衣领口不断钻进去,寒意渗入骨髓,他被冻得浑身发疼。
痛感使他的意识越发清醒。
你还是来迟了,阮雨声。
比赛结束当晚,他和几个在比赛中认识的师兄师弟在饭店聚餐。中间一个北大的师弟接了通语音通话,是他一个师兄打过来的,师兄的名字叫程以航。
“怎么样师哥?今天和潇潇姐约会顺利吗?”
“天气太冷了,吃个饭就送她回去了。她怕冷。”
“师哥真会疼老婆。”
“我不疼她疼谁?”对面的男生笑了笑,“别贫了,吃完饭早点回学校,别喝太多,注意点安全。”
“知道了,师哥再见!”
“你师兄?”阮雨声问。
“啊对,我们院学生会主席,程以航。”
“他有女朋友了?”阮雨声接着问,又解释一句,“我以前听朋友提起过他。”
“他女朋友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漂亮优秀,人也好。我们都觉得他俩特别般配,天生一对。
“以航哥特别会照顾人,学习和工作能力强不说,脾气性格也特别好。他爸妈都是我们学校的教授,相处起来一点架子都没有,如沐春风。
“听说两位教授都特别喜欢潇潇姐。”
阮雨声夹菜的动作顿了很久,静静盯着眼前的餐碟,似乎连抬起一下胳膊都费力。
这个世界上有人能给她更多,不好吗?
他应该给她祝福。
不然能怎么样呢?
本来,她就一直最讨厌他,从来都不喜欢他。
回中国香港不久后,他在篮球课上再次遇见了许月凝。他们选了同一门篮球课。
阮雨声没有想到,许月凝平日里看着文静秀气,实际上性格却倔得厉害。她和他们这群男生打篮球也一定要打赢,然后她会在打赢之后神色骄傲地对他说,你输了,阮雨声。
你输了,阮雨声。
阮雨声想,他应该学会如何去接受别人了。
许月凝依旧经常和许叔叔来到家里做客。他渐渐敞开心扉和她聊天,发现自己和她其实还算投缘。他们有不少共同话题,会不约而同地选同一门选修课,报同一个社会实践项目。许月凝很要强,做什么都要和他争个高下,赢过他就会很开心。许月凝性格温和,但偶尔也会耍小性子,和他吵架了一定要让他先服软。
不知不觉间,他们一起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后来,许月凝向他表白,他们正式在一起。
大学毕业后,他去了投行工作,她去了一家出版社上班。
工作两年后,两家的父母商量,打算让他们结婚。
婚礼前一周,他给叶风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不要来参加。
叶风答应得很爽快。
那天晚上他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电姓名——叶潇。
他顿了顿,接通了电话。
对面的人喝醉了,说一定要和他说句话。
她说,她讨厌他,特别讨厌他。
有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四周有风卷起,阮雨声盯着忽然被切断通话的手机屏幕,只觉得很讽刺,扯起唇角苦笑了下。
被自己暗恋的人讨厌了这么多年,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至少她还一直都记得他。
至少在她喝醉酒之后,还能记得她讨厌他,然后特意打电话来把这件事告诉他。
他这样想着,高中微信群忽然不断有消息弹了出来。
“绝了,一个市实验的学妹给我发的。咱毕业都已经七八年了吧,没想到声哥和叶女神又翻红了一把。”
“他们还在这儿嗑上了。还别说,他们在哪儿找的照片,这颜值,绝配啊。”
“欸,声哥有老婆你不知道啊?”
“我就是感慨一下,谁还不知道他俩成不了,能成不早就成了?”
阮雨声滑动着帖子,想起刚才接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心脏突然像压了块石头,一下闷得不行。
他用手机注册了个贴吧账号,把用户名设置成乱七八糟的英文和数字符号,在帖子下回复了一句:“叶潇对阮雨声没有喜欢,只有讨厌。”
像个赌气的小孩,用最幼稚的方法去宣泄自己不满的情绪。
阮雨声再次登录那个贴吧账号,是在婚后的第二个月,某个周末的下午。
那天的天色很暗,像是要下雨,房间里不得不开了灯。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几个文件,忽然想起自己用手机号注册那个贴吧账号,觉得这个行为实在有点犯傻,还是干脆把它注销算了。
然而他刚登上账号,就看到一条回复弹了出来。
在他评论完没多久,有一个人给了他回复。
“假的。再造谣楼主拉黑。”
他盯着这个人的头像看了看,是周杰伦。
“我最喜欢听周杰伦的歌。”
“我还偷偷申请了个贴吧账号,你猜密码是什么?叶潇爱周杰伦的第一个字母缩写,加上1314。我玩游戏的账号密码也是这个,我爸妈绝对猜不到。”
小学时,叶潇曾经和后桌女生这样说过,不知道为什么,阮雨声竟然一直记得。
他的大脑瞬间有些乱,心脏像是不收控制一样,毫无规律地猛烈跳动起来。
他点开这个人的主页,发现主页内容被设置成了私密。于是他马上打开了登录页面,敲上用户名后,开始输入他记忆中的那个密码。
很简单的一串密码,他的手指却总在颤,像不听使唤一样。他输了好几次才终于输对了密码,让页面成功跳转。
主页上,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话,发布时间是他们初遇那天。
内容是——最讨厌的人:阮雨声。
第二句话,发布时间是两个月前。
内容是——最喜欢的人:还是阮雨声。只有阮雨声。
阮雨声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大脑“嗡”地变得空白。
耳畔“轰”的一声雷响,猝不及防间,雨水伴着雷声“哗啦啦”地落下。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只觉得视线模糊,眼前的淡黄灯光糊成了一片。他的手指下意识蜷缩,又松开。
“老公!下雨了!你把卧室窗户关一下呗!”在浴室刚洗完澡的许月凝忽然在门外喊他。
他回神,麻木地合上电脑,想起身去关窗,却突然一步也迈不动。
窗外是茂密的树叶,被风雨吹打,发出唰啦啦的声响。
阮雨声侧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了窗外。
恍惚间,他回忆起了十二岁那年的阮雨声。
十二岁的阮雨声认识了一个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可他知道,她哪里是真正的公主。一个真正的公主,不会只敢把真实的自己偷偷地藏起来。一个真正的公主,不会从来都不肯哭,不肯喊疼,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可怜巴巴地吹吹自己的伤口。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对她好,去包容和保护她,让她可以在自己面前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
他和她一起写作业,陪她一起闹,一起笑。他在她伤心委屈的时候帮她擦眼泪,在她难受得没有力气的时候背着她走。
他下定决心以后一直和她去同一个地方。
因为他想和他的公主,永远在一起。
十二岁的阮雨声,因为赌气对她放狠话,说自己再也不会回来找她。和她分开的那晚,他因为不想搬家而和妈妈大吵大闹,被妈妈硬拖上了火车。
十三岁的阮雨声,在搬家到市里后每天都在想她。他准备去找她,却收到了妈妈自杀抢救的消息,在医院的走廊里守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偷偷跑回她的学校看她,却没有勇气出现在她面前,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
十四岁的阮雨声,拼了命地学习,告诉自己不可以沉沦和放弃。他必须要重新振作,因为他觉得还有她在等自己。
十五岁的阮雨声,中考成绩全市第二名,和她被分到了同一所高中。
十六岁的阮雨声,听她对所有人说她和他不熟,看她拿他当陌生人。见到她蹲在走廊里罚站,他撒谎顶撞班主任,只是为了能让她早点回教室休息。发现她发着烧考试,他拉着窗帘为她挡风,给她裹上厚校服,帮她批卷子,用自己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抱了抱她。
十六岁的阮雨声,为了能让她顺利学文主动去找老洛帮忙,在新年许下的愿望是希望她的新年愿望全部都实现。
十七岁的阮雨声,听她对他说我们不是朋友。看到她被啤酒瓶砸在背上,他心痛得喘不过气,眼泪瞬间渗了出来。深夜里她过敏发烧,他焦急地背着她在大雨里狂奔。他在医院里帮熟睡的她暖手,在临去香港前不舍地看了她不知多少眼。
十七岁的阮雨声,独自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在寺庙的祈愿树上为她挂了一个祈愿符。
二十岁的阮雨声,独自去了北大,在校园里看见她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
二十一岁的阮雨声,尝试着去和另一个女孩谈恋爱。
二十七岁的阮雨声,终于彻底放下了她。
窗外雨势更大,雨点铺天盖地,“噼啪”敲打着半开的玻璃窗。
盛大雨幕之下,天地陷入沉寂,只能听见雨声。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手掌再次握紧。指甲被他掐进手心里,掐出了见血的红印。
太迟了。
这场雨来得太迟,迟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他用十五年的时间去等待,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遗憾。
原来他们之间的故事,本可以不在十二岁那年就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