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了静,连林间欢叫的鸟儿,都一瞬间噤声。
数道冬日的阳光斜斜落下,透过疏松的树枝,洒在他们清亮的眼眸中。
从严从铮跪地开始,舒文便下意识整理头发,理顺衣襟,摘掉身上的落叶,要接过圣上的诏书。
可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舒文怔怔地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她脸颊微红贝齿微露,忘记呼吸,只知道盯着严从铮,内心挣扎许久,才紧咬嘴唇,道:“我不信。”
“你……”严从铮神色郑重,问,“为何不信?”
“因为我跟她,不一样啊。”舒文长长叹了口气,拉着严从铮的手,轻轻扯了扯,示意他起身。
舒文伸出手,先比了比身高。
“她有……这么高,比我高一点。”舒文道,“她的脸是鹅蛋脸,她的眼是桃花眼,她双腿修长跳起来能翻墙,她性格爽利英勇,敢同太子作对,敢跟皇帝讨赏。她站在城门边,就能守住整个长安城。她带兵进宫,又能救圣上于危难之中。”
舒文仔细回忆着,眼中交织着复杂的神色。
羡慕妒忌,还有一丝因为对方是知己好友的钦佩快慰。
“她光彩夺目,把公主们都比了下去。你喜欢过那样的她,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又怎么会喜欢我呢?所以我不信。”
舒文没有提那个“她”是谁,但严从铮眼前,不断掠过叶娇的身影。
舒文描述得贴切,叶娇的确是那样的。
“她很好,”严从铮解释道,“但你并非瓦石。”
舒文摇头道:“我并不是说,我自己就一无是处。她风风火火,我更安静些。她会武艺,我会刺绣。她很漂亮,我也不差啊。我只是说——”舒文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想不出任何原因,你会喜欢我。也想不到过往的任何时刻,你是喜欢我的。”
“砰——”地一声,远处天空炸开一道信烟,打断了舒文的话。
那是朔州守军在寻找他们,召唤他们回去。
舒文这次没有让严从铮抱她上马。
她自己爬上去,对严从铮笑了笑,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
严从铮踩着马蹬,翻身上马。这一次,他单手控缰,同舒文保持合适的距离。
“其实……”马儿行进得很慢,道路两边的景物缓缓靠后,严从铮并不急切气馁,只是慢慢地讲。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因为你心地善良,在圣上面前,帮我作证吗?因为你自尊自爱,没有带着旨意,强迫我成婚吗?因为你舍身卫国,身穿嫁衣,踏上漫漫和亲路吗?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刻,突然对你动了感情。我只知道,送嫁的每一天,都无比煎熬。”
“有什么好煎熬的?”舒文几乎把唇瓣咬破,心里翻涌起莫名的情愫,语气却仍旧冷淡。
“因为我很怕。”严从铮道。
舒文的心跳很快。
她看不到严从铮的面容,只看到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紧握缰绳。那隐隐用力的关节,像他隐忍的情绪。
他一直是这样,默默忍受人世间的残忍和痛苦,从不像今日这般,真心倾诉说给人听。
说给她听。
“我怕你会哭,”严从铮声音柔和,道,“怕你抬头时,觉得天上的月亮不够圆;低头时,觉得饭菜都不合口味。”
远嫁的姑娘,都像是把一缕魂魄,留在了故土。
“我怕你夜里会冷,”严从铮道,“怕你走在冰雪覆盖数月的地面上,常常摔跤。年轻的时候,或许摔出淤青,几日便好了。等年老了,很容易骨折,一旦躺在**,就起不来了。”
舒文声音哽咽,道:“你别说了。”
可严从铮眼眶微红,继续说下去:“我还妒忌,妒忌谁娶了你,可以日日看着你。妒忌他把你拥入怀抱,妒忌你们生出孩子,妒忌心一旦蔓延,便又生出占有欲。虽然你贵为公主,但我想占有你。占有你的春秋冬夏,你的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所以我送了你一程,再送一程,我的手握紧诏书,几次都想掏出来。幸好突厥可汗死了,如若不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严从铮没有说他有多喜欢。
他说他怕,说他妒忌,说他还有占有欲。
但这字字句句,都是怜惜、是喜欢、是难以控制的爱。
舒文抬手捂住脸,轻声哭起来。
“我不信!”她一边哭,一边拒绝,“我才不信呢!你少哄我。我才不要嫁给你。”
朔州城墙已在眼前,舒文抓住严从铮的衣袖抹了抹泪,戴好发冠,努力维持公主的尊贵模样。
朔州刺史,是楚王李策一力提拔的,对严从铮知无不言。
他说出城迎接公主,是楚王的安排。
“他还有别的安排吗?”严从铮问。
他心里隐隐怀疑着什么。
“有,”刺史道,“前些日子,按照诏令,大唐开放朔州关卡,准突厥人买卖货物。楚王捎信来,说为免来的人太多、城中混乱,这两个月,只跟基克部做买卖。其余部族,轮流来。”
基克部……
跑来抢亲的基克部。
“他们买了什么?”严从铮同舒文对视一眼。
刺史笑道:“禁售的军械肯定不会卖给他,也就是打仗时他们损失了不少战马,所以买了马匹粮草之类。那基克部的首领同可汗不对付,先前便打过一次。哪知道今日我们才听说,他竟然突击可汗营帐,刺杀了可汗父子。”
哪知道……
严从铮唇角浮现一丝笑容。
刺史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他算无遗策,知道用这样的法子,能让基克部迅速壮大,去刺杀已至暮年的摄图可汗。
更或者,基克首领身边,也有楚王的人。
有他精心安排、步步为营,这才让突厥内部又乱起来,让舒文不必和亲。
一箭双雕,非他莫属。
“九哥真好。”舒文扭头看一眼突厥方向,又迅速转过头,乐滋滋地笑。
他的确很好。
严从铮在心里赞叹一声。
刺史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询问他们住在哪里,何时返回京城,并且说起京都近日发生的大事。
那些事让人震惊,好在结果很好。
舒文问了许多,最后垂头道:“可惜了,太子他……”不过这难过转瞬即逝,她很快又抚掌道,“太好了,九哥没事。”
严从铮看着舒文的一举一动,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她拒绝了,她拒绝了我。”
“她拒绝了。”
千里之外的京都长安,一个人同样在哀叹。
白夫人已经没有心情去念经修道了。
她嫌弃地看着垂头丧气的白羡鱼,道:“你这一天天,都干的什么事啊?为娘我请了长安城最好的媒人,带着礼物上门去。媒人回来说,去的媒人太多了,他们被挤到抱厦,等了很久才获准拜见。叶夫人让人收了帖子,又回了帖子和礼物,就是没答应。”
“去的媒人太多?”白羡鱼跳起来,“都有哪家?”
“兵部尚书嫡次孙。”白夫人道。
白羡鱼抬手指向北边,恨恨道:“就那个小瘪三儿?我打断他的腿!”
“你能打几个?”白夫人叹道,“还有怀化大将军家、秘书监、几位上州刺史家的长子,听说赵王也蠢蠢欲动,被长公主骂了一顿,作罢了。你说你为什么不早点下手?等到现在,可怎么好?”
以前朝中形势复杂,许多人不敢同安国公府扯上关系。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锦上添花、趋炎附势者太多了。
“连赵王都来蹚浑水了?”白羡鱼神情戒备,道,“娘,您容我慢慢来。”
“慢不了了!”白夫人起身道,“走,跟我去道观里,拜拜月老。”
白羡鱼一个头两个大,推说京兆府府尹刘砚找他有事,躲闪着跑出去。
他无路可去,走啊走,又走到安国公府外。
有年轻的公子手提礼物,正等在门外。
门房开门,那公子把礼物递过去,道:“这是送给大小姐的,烦请收好,问一问大小姐,可否赏脸去听戏。”接着微微欠身,等在原地。
又有一匹骏马经过,马上的少年将军跳下来,把礼物送到门房手中。
“劳烦问问大小姐,可否赏脸去看梅花。”
白羡鱼也走过去。
门房认得他,使劲儿提着重重的礼物,问道:“白武候长也来了?您送礼物还是捎口信?”
白羡鱼有些窘迫。
他两手空空,哪儿有什么礼物?
那两位送礼的人也看向他,面露鄙夷。
白羡鱼只好硬着头皮道:“帮我捎个口信吧,问问大小姐——”
他咳嗽一声,道:“问问大小姐,有没有饭。”
那两位公子咧开嘴,笑了起来。
开了眼了,这是来要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