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引着叶娇进宫,一路上道歉不断。
“高总管听说小陈子出言不逊,让他自扇耳光一百下,罚去掖庭掏粪了。”
“他是昨儿个才提拔上来露脸的,不认得叶郎中,还请勿怪。”
“怎么会?”叶娇正色道,“原本没有中书的签批,微臣也没资格觐见圣上。但是心里惦念,所以多问了几句。”
“是,是,”内侍垂着头道,“不过高总管已经禀告圣上,说郎中在宫里,圣上立刻说要见。”
叶娇心中一暖,按了按衣袖中的东西,藏着笑容,昂首阔步。
为了处理朝事方便,皇帝近日都在紫宸殿后的寝宫居住。
紫宸殿东有浴堂殿、温室殿,西有延英殿、含象殿,东西并列,远观便觉气势恢宏。
不知不觉中,天子威仪似乎近在眼前,连行为举止,都会被影响,变得持重谨慎。
踩在方正的花岗石上,再往前走,便是紫宸殿下的台阶。叶娇下意识仰头,迎面便见台阶上方站着两个人。
太子李璋,和一位身穿绯衣、佩金玉带的官员。
内侍引着叶娇从台阶一侧向上走,李璋站在最高处。
他郑重其事地听官员汇报着什么,偶尔轻轻颔首,目光从那官员的脸上,缓缓侧移。
像是留意到什么,李璋的视线落在汉白玉栏杆上。但不知为何,刹那间,叶娇如坐针毡、心神不定。
似乎有一缕余光,不偏不倚,正跟着她的脚步拾阶而上。那目光充斥着审视、怀疑和敌意,像闪电做的绳子,缠在她身上。
怕什么?
叶娇在心中安慰自己。
是圣上要我来的,又不是我闯殿,你还能打我二十大板吗?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台阶上方的平台。再往前,穿过紫宸殿外的连廊,便能直达寝宫。
叶娇的脚步加快,那内侍也更快,没想到一个声音忽然道:“什么人?”
李璋站在原地,打断朝臣的奏事,一双龙凤眼看过来,狭长的眼睛中,透着看不到底的城府。
什么人?
叶娇同样看过去,浅浅施礼。
他们相距不过三丈,除非李璋眼瞎,否则不会不认得叶娇。
他是故意找茬。
叶娇很想回一句是揍过你的人,但内侍率先开口道:“回禀殿下,是圣上宣叶郎中觐见。”
一句话交代了叶娇的身份,也说明是圣上宣,避免李璋缠问。
李璋回答得很慢,眼神打量叶娇,毫不掩饰疏离和厌恶的神情。他拖延着时间,过了许久才问道:“父皇醒了?”
并没有搭理叶娇。
“圣上今日巳时醒的。”内侍回禀。
李璋点头道:“好,本王忙完会去请安。”
内侍转身引着叶娇向前走,而叶娇已经早一步,越过内侍走进连廊。
她真是一眼都不想看到李璋。
皇帝醒着,又像是没醒。
他的眼睛似睁非睁,说话像是梦呓,躺在**,时不时喘个粗气,内侍禀告了好几声,皇帝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叶娇,道:“走近些……朕,看不清。”
叶娇脚步僵硬地往前走。
这还是那个风姿伟岸的皇帝陛下吗?怎么一瞬间,他老了那么多,病得这么重?
叶娇跪地叩头,尚未说话,眼泪已经落在地板上。
“你这孩子,”皇帝撇嘴道,“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圣上得的什么病?”叶娇连声问,“太医看过了吗?用药了吗?好好吃药了吗?方剂、针灸、推拿都要试一试啊。”
皇帝被她逗笑,虽然笑得很轻,但总算不怎么喘气。青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红润。
他示意高福把自己扶起来,靠在引枕上,看向叶娇。
“朕听说你进了宫,问起朕,便也想着见见你。怎么样?你来探病,带礼物了吗?”
皇帝的样子,让叶娇想起李策病了时,也这么示弱,缠着要礼物,要她陪。
这么一想,叶娇的鼻头更添酸涩。喉咙中堵着什么,眼眶一瞬间湿润。
她对皇帝的感情,有六分臣子对天下君主的忠诚敬畏,有四分被尊长呵护后的依赖敬重。
叶娇从衣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双手呈上。
“是哪位书法大家的新帖?”皇帝问。
“不是。”叶娇左右看看,突然觉得窘迫。
皇帝又问:“是大兴善寺又译了新经?”
叶娇干脆把书册收了回来,讪讪道:“算了,当微臣什么都没有准备吧。”
可高福已经走过来,双手接过那本书,呈到皇帝面前。
叶娇只好解释道:“是京都最新的话本子,只公演过一遍的。微臣半买半抢让他们卖了一份。想着圣上病着,或许会很无聊,不如听人读读话本。心情好了,病好得也快。不是……不是什么字帖,也不是经文。微臣没有那个雅致,微臣……肤浅得很。”
她可不是科举入仕的,没那么有文化,做不到投其所好。
“嗯——”皇帝拖长声音道,“虽不够雅致,但也是你的心意。朕忙于国事,恐无闲暇听书了。”
叶娇看向那本书,心说:要不你还给我?
但是叶娇显然不是高福察言观色的对象。高福珍而重之地把话本收起来,放进一边的书架。
收完礼物,皇帝开始关心叶娇的婚事。
“朕听说楚王府就差把家具安置好,暖暖房,就能住了。怎么样?你的嫁妆准备好了吗?”
叶娇微微垂头,脸有些红。
“嫁妆是家母、姐姐和兄长在安排,微臣忙于公务,还没有问过。”
皇帝白了她一眼。
你是忙于公务吗?你是忙着打朕的儿子吧?打完李璋打李琛,搞得现在朕有两个儿子都在家躺着。
哦对了,李璟是他自己打的。怪不得叶娇。
自从祭天之后,这京都就没消停过。
想到这里,皇帝轻咳一声道:“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女儿要成婚,那老家伙不回来吗?
“没有。”叶娇轻轻摇头,失望的神色展露无疑。
“朕听说赵王府住着的道长,便是你父亲的徒弟。你想知道叶羲的消息,可以问他。”皇帝温声道。
叶娇心中微惊。
王迁山和她的渊源,叶娇连家里人都没有讲。怎么皇帝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不会是派人去听人家的墙角吧?
想到这里,叶娇又对皇帝平添一分畏惧。
她垂头道:“承蒙圣上挂念,微臣替家父拜谢圣上恩典。”
“叶卿莫要不开心,”皇帝察觉到叶娇的心情,也像叶娇问他那样,问道,“你真的不开心?想父亲了?有没有写信给他?别告诉小九是朕惹的。”
惹哭了儿媳,显得他这个做长辈的不慈爱。
叶娇叩头说没有。
皇帝大手一挥道:“算了,朕送你一件礼物。算是贺礼。”说到这里,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内侍连忙送上唾壶。皇帝用衣袖遮掩嘴唇,吐了一口,又漱口后,才示意内侍抽掉引枕,重新躺下去。
“圣上……”叶娇担忧道。
“无妨。”皇帝轻抬手指,高福端着一个方形木盘走过来,上面有一个手掌大的布袋,金黄色,软绳系在袋口,绳子两端穿有金珠,看起来很珍贵。
叶娇跪地,高举双手接过布袋。
里面的东西方方正正,很沉,像是一块金子。
“别打开,”皇帝神秘莫测道,“有大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