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1 / 1)

(以下是王小波写给刘晓阳的电子邮件,写于1997年2月至4月间。)晓阳你好:

你走时没顾上见一面,真是很遗憾。估计你是班上闲回家忙的人,在网上扯淡不占你的时间。人在年轻时,觉得到处都是人,别人的事都是你的事,到了中年以后,才觉得世界上除了家人已经一无所有,自己的事都做不过来。以此类推,到了老年,必定觉得很孤独,还会觉得做什么都力不从心。换言之,年轻时是自由人,后来成了家庭的囚犯,最后成为待决的死囚。……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发来的文章都收到了。你发回来的文章我看着都正常,就不知毛病出在何处。

那篇裹小脚的文章,我看那个和你打笔仗的人很无聊。裹小脚是种陋俗,主要在于它对劳动妇女有极大的害处,既不利于行走,也不利于工作,搞得家里家外一团糟。但凡劳动妇女都知道不好,但又无力反对,故称之为陋俗。……凡此类陋俗,必有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为庇护伞才能存在。老兄的批判是很对的。现在的年轻人,连什么叫作极权社会都不知道,就来说黑道黄。只知道一些理论,就不知“邪恶”二字卖多少钱一斤。和他们讲理真是没用。

那篇《洋人·百姓·官》正是鄙人所作。……晓阳你好:

你要的那种XT电源,国内也不好找。这种老机器别人都不用了。

你发来的那段文章,我早就注意到了。×××是精英人物,免不了传统精英人物的毛病——一种牺牲别人、践踏别人,以达成自己目的的雄心。美国有位女权主义者说得好,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fucker,一种是fuckee。精英总觉得自己是fucker,看别人都是fuckee,自己就该be top,别人就该be bottom。××说,让别人牺牲自己不能牺牲,就是种top意识——她现在嫁了人,当了bottom,可能会有些改变。所以也不能苛责年轻时的×××。

小波敬上

晓阳:

就按你的主意把中文转了格式发过去。我可以把我的uucode发给你,但它在dos下转不好。我还可以把发文格式换成MIME,但李银河又不能收。真是让人没法子。 Hi,晓阳:

看了你发过来的文章。不知你怎么看,反正我不喜欢这种论调。谁到外人面前去说中国人素质低?谁喜欢中国可以说不?都是大头傻子。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德国教授到了中国,见到的全是傻子,他自己也不高明。写那文章的觉得傻话有道理,更是个白痴。我写那篇《洋人·百姓·官》找不着了。另有一篇,发在广东的一张三流小报上,附上。(发去的文章是《从Internet说起》——注)

小波

晓阳你好:

看了你转发给我的《×××关于国家统一的政策声明》(××44,9701,P.30)。这人简直是发了疯——胡扯了些什么。这么郑重地乱发宣言,以为自己是谁?墨索里尼吗?请你转发个E-Mail给他,我对此宣言的观感是:他在当众**。李敖大叔骂老K奢谈统一,说他们**台湾,意**大陆。此人顶无片瓦,下无寸土,只好叫作**自己,意**全体炎黄子孙。晓阳你好:

看了你发来的文章。×××脑子里全是陈糠烂谷子,没什么希望了,是钻牛角尖钻的,小知识分子就是不行,满脑子全是一言动天听之类的事,想事情暴躁偏激。才有一得之见,就自我陶醉,成不了气候。假如那封信是×××写的,×××比他们都强——毕竟是做过一国之君的人。

阳公给我发文件,一日不要超过0.5M。否则会堵住我的信箱,小半个钟头清理不了。我在自己这边还好,在我妈那里早起占住了电话线,多少有点麻烦。

小波敬上

晓阳:

你说这件事,假如是讲理,谁能讲过阳公呢。要是使巧骂人,我倒知道个荤段子:从前有一天,十冬腊月,滴水成冰,飞鸟坠地。有一男一女,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在外野合,冻住了。黎明时分有一拾粪老头经过,就说:我给你们哈口热气吧。人家说:你别过来,别干这事。他非要哈。以愚之见,……我们读书人,于情于理与此无干。要关心关心一下老百姓好了。×××偏要去哈那个气的,叫人难以理解。当然,他一哈气把自己的胡子也哈了上去,冻住拿不下来。天明后别人看到,说这一男一女做的事还可理解,这老不死在那里探头探脑,不知是干啥。所以×××可以叫作×大哈,可能还有二哈三哈。这读书人的哈气欲真是没有药治了。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你发来的E-Mail都收到,能读,也没发生过搞乱的事。我在主机里的信箱还是满大的,主要问题是要通过电话线到我的PC,14K的modem一秒可过1K多byte,这就相当慢了。主要的不便是占电话线。

你说到的××我们也认识,原来是马列所的资料员,是我老婆的同事,后来调走了。听说出去的人给人当面首也算种出路。至于“中国需要你”,那也不是瞎说的。中国也有中年妇女。

我们做男同性恋调查,得知圈内人士都以“be bottom”为莫大的幸福。只有追求别人时,为了赢得别人欢心才做top。但他们口头上都说自己是做top的,用圈里人的话来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女同性恋的情况不清楚。

看了海外的言论,忽然领悟到人在国外时对国家期望甚深,不由自主就倾向国家主义,这是可以原谅的错误。更何况人在自由之中,容易看到自由的弊病,体会不到自由的好处,很多人不由自主做了国家主义的帮凶:这就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吧。实际上知识分子活在世上,除自由主义外,无他种立场可取。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仔细看了××刻薄你的文章。那人的基本想法如孔夫子所云:君子不重则不威;所以要自重。但自重是你自己的事,与别人何干,拿个虚架能吓住谁呢?就如个下流笑话里说的,一光棍与寡妇隔壁,每晚必挑之曰:光棍鸡巴一尺五,光棍鸡巴一尺五。一日寡妇应之曰:光棍鸡巴一尺五,弯过来往自家眼里杵;光棍大惭——下乡时我去打水坝,和一帮老乡住了半年,此类笑话知道一火车,这都是人民的智慧。罗素有《权力论》,论及有“国王的权力”“僧侣的权力”种种。国王权力根基是动粗,僧侣的权力就是拿搪加胡扯。跑到海外还要拿糖,真是没意思。托尔斯泰出走的原因是夫妇吵架,他老婆看他日记,这又何神圣之有?俄罗斯人不安,有点不知肉麻为何物。××特别地说到此事,可能这就是他一生的追求——活到八十岁,和老婆吵一架, run away,让全中国的人为他不安——这想法何其毒也。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身为一个中国人,被人这么惦记上,我倒是有点不安了。

我最讨厌托尔斯泰,活那么大岁数,恬不知耻地喋喋不休。孔夫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就是此等人物。他总算是死了,也不是贼了。这等自封的东正教大牧正,乃是自由派的死敌。罗素说,近代以来,科学建立了一种理性的权威,这实际上不是种真正的权威。你不必因我是谁而相信,因为我说的一切都可以用纸笔、实验室来验证。原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之流的小作家误了近代科学这一课,所以满脑子全是自重自威,内心深处的神圣云云,说出来不知肉麻;还以为可以让我辈感而涕下,殊不知咱们背上起了三层鸡皮疙瘩。孟夫子与人辩,最拿手的一招就是:我说一件让我极感动的事,谅你听了也极感动——所谓推己可以及人罢。殊不知是傻逼们自说自话,你理他们干吗?××是谁?我认识吗?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你在时想找《雪白血红》,找反了也找不到。现在忽然找到了,只是没法子寄给你。等你下回回来再拿吧。

看了××刻薄你的文章,觉得小作家嘴脸难看。这两天常照镜子,看自己怎么样。夫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以我之见,作家也是种专业人才,靠想象和描写能力挣饭吃。要让人仰之若神明,这两下子差远了。就说罗马教皇吧,一生不近女色,无私无惧,信仰虔诚,学识渊博,那样子的人当神来敬,咱们看着还勉强些。托尔斯泰又算个啥。把虔敬奉献给神,无论他有没有吧,他总当得起。奉献给人算怎么回事呢?前些时给三联生活写文章,提起早年看过一本荒唐书:清末有个洋鬼子来中国,看到中国人拿敬神的礼节来敬人,看得他心花怒放——什么下跪、磕头、打屁股,他无一不喜欢。那人是个虐待狂。除了虐待狂和受虐狂,谁看了这种事都肉麻。根据我的研究,内心的虔敬是种未曾得到满足的受虐狂想,谁要有这种毛病不妨请老婆把自己绑上。

我老婆在英国乱看书,看到有人提出一个指标P度,是对S/ M的感悟。中国人的P度很高,但都没用在正处。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我收你的E-Mail不需加钱,我入网是每月有一个底数,6小时,节假日及夜间2小时算1小时,收发E-Mail都算,但收发E-Mail所用时间甚少。何况我现在用Netscape收你的E-Mail,比原来的软件快。这些东西看着蛮有意思的。毕竟在美待了四年。

罗素的《权力论》我手上有。其他书看看吧。我说那些义和团的事是从《庚子事变演义》上看的,庚子事变演义又是从社科院早年编的一本史料集里看的——题目好像叫作庚子事件资料汇编一类。整个一个集子除几首竹枝词,就是演义有趣,似是目击者所作,与寻常演义不同。神着呢,什么八国联军禁止随地小便,憋得中国人眼蓝——北京的公共厕所可能始于庚子年间,以前就是随地开风。现在北京民工多了,屎尿亦多……还说联军在廊坊开了“绿气炮”,未知真假。说大师兄叫人上着体上,机枪一响倒下一片,说是睡了,一会儿还能起来。再叫人上就都不肯,说是现在不困不想睡。电影《清宫秘史》里的请神词,整个是从演义里抄的,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要打仗请唐僧,不知有什么用。你可问哈佛图书馆。

我在你发来的文件里没找着××的文章,可能找得不细。金色自由号赦免后,美国政策有何变化?我搞了一个驾照,下步准备弄辆吉普车,到京郊找片荒山承包下来,就算养老罢。

P值不是统计,仿佛是色情度。S/M是sadist/masochist,施虐与受虐。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那本洋鬼子在中国的游历的书,书名记不得了,当然是英文的,意思仿佛是叫一个洋鬼子在中国的隐秘生活。极其荒唐古怪,我是在匹大图书馆的禁书部看的。该人是个sadist,说中国的一切礼仪都使他发狂。书里有张照片,是在上海附近一个衙门里照的。这家伙花了大价钱,坐了一回堂,打了一个妓女的屁股。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昨天没收到message,估计没有上班。生日快乐!我也快过生日了,但不快乐。过一年少一年。

未知你是否找到了《庚子事变演义》。那书里说到八国联军就要打到北京时,虽然兵荒马乱,北京市面居然很繁荣。原因是老佛爷经常一道旨意,大票的银子就赏了下来。老团新团,把天坛地坛一切空地通通占住,连紫禁城边上也住得满满当当。大家大锅饭管够,吃得顺嘴流油。至于打西交民巷、打西什库,哪个傻子认真去干,在城里杀人越货,有司绝不敢管。

后来八国联军顺运河打来,人也没几个,先夺右安门,又下朝阳门,然后顺城墙发展(倘若下来没什么把握,全军不过二万,下到城里和没有一样),兜了一大圈快到德胜门了,城里还不知道,大家还在胡吃闷睡哩。老佛爷和皇上只慢一步就要被抓活的。后来团民全被闷在城里,跑掉的不多——这下子可替太后解决大问题了。倘联军不至,连清王朝都要完蛋。《老残游记》里说,北拳南革总是中国之灾难,说得有些道理。还说倘天下亡于北拳,就如被冷拳打死,完得快当。若亡于南革,就如生杨梅大疮,要慢慢烂死。……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听说美国公布了新移民法,我也挺关心,因我有个外甥在念清华大学,毕业后肯定要到美找出路。我大姐公派去美,现在想留,未知有无办法。你如有什么消息可通知我。

早两年搞人口经济学的贝克尔得到诺贝尔奖,理论我当然无暇细心研究,但看他几篇论文,隐隐含有一种思想,人权非天授,是人授的。盖一对夫妇,在儿女出世之前为它细心考虑生存的前景方才生出,是儿理当拥有人权。倘未经这种考虑即出生者,就如自然繁育的生物一般,就不合拥有人权——贝没说这话,是我推导出的。他根本不讨论欧美外的人口问题。比如澳大利亚闹兔子,无论你对兔子如何尊重,也不能假设它有兔权,因自然繁育本身就包含了死于同类竞争的因素。在人口问题上有两个论域,马尔萨斯论域和贝克尔论域,生在贝克尔论域,比如欧美,就有人权,生于马尔萨斯论域,比如印度就无人权——你看有无道理?你们硕硕生在贝克尔论域,当然有人权。……如此立论,和海外民运诸公颇似,一面大讲民主自由,一面说中国人素质低。

小波敬上

晓阳:

李悦回来了,我还没见到。听说这几个月是在香港。这回回来,要久住了。学生物的痛恨进化论,原因有二:一者生物学用分析方法,进化论是归纳法,方法有异;二者大家都拿生物现象说事,搞得不胜其烦。以后别拿生物说事了,讲讲下流笑话好了。

阿城的文风我不喜欢,他的文章是用官话写的。我有一老版本《儒林外史》,上有钱玄同作的序,说此书可作国文课本,大贬《红楼梦》,说京白俗不可耐。又贬《水浒传》,说是说书的耍嘴皮,不类人言。说来说去是儒林好,官话作底,可谓儒雅。钱玄同这厮是安徽人,徽商在官场上混,可知爱听官话。张爱玲也有类似的见解,只是推崇苏白。拿苏白写些文章,可惜没人看。漂亮女人讲苏白好听,写出来就不行。国内也有用官话写文章的,×××近作就是官话,看不出好处来。虽都是白话文一类,细辨有区别。我讨厌官话,因为语言影响思维方式,官话写出的东西必冬烘。成年男子彼此用官话,显得老练些,其实不过是些虚架子。

小波敬上

晓阳你好:

×××等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原因在于历史唯物主义乃社会达尔文主义一变种也。罗素晚年著有《西方的智慧》,除缩写西方哲学史外,也对社会伦理问题做了重新思考,以及马哲和达尔文主义的渊源,说前者从进化一说里引申出某个前进运动奉为神灵——当然,这个运动的前景全是马克思编出来的。……在西方哲学史里,罗素对始于拜伦止于尼采的浪漫主义做了猛烈的批判,在西方的智慧里他把这些话全部收回,还承认尼采是个伟大的文学家——当然不承认尼采是哲学家。此书想必你也看过的。

在社会科学的思想中,一直有相对主义与进化主义之分。所谓后现代等等,依我之见都属相对主义,总之强调不同文化、价值观、社会制度、艺术流派等等,都无横向可比性;这路理论甚新潮。海外新左乃至新儒家都用这个工具,说明中国的制度文化在世界之林中无可非议之处。×××的书我没看,但我想象他必是在说:所谓社会进步,简直吊球子不是。此种情形也能把人气乐了。我的看法是:既然我不以天下为己任,此种混乱当非我之罪。唯有关×××是不对的,有眼睛的都该看得见。另外,一切泛泛而言的大主义,也就是个玩意儿,不能太当真。

小波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