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仆:御车也。古礼,幼卑者为尊长御车。
庶矣哉:庶,众也。言卫人口多。
【白话试译】
先生到卫国,冉有为先生赶车。先生说:“卫国人口真多呀!”
冉有说:“人口多了,再加些什么呢?”先生说:“设法教他们富。”
冉有说:“富了又如何呢?”先生说:“再加以教化。”
(一〇)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期月:期亦作期,期月,一周年。
可也:可,仅可而有不足之意。
有成:孔子谓苟有能用我当政者,一年可树立规模,三年可有成功,使此规模充实完成。
《史记》此章为卫灵公不能用而发。或云:本章孔子为门人释疑。
当时有佛肸及公山不狃之召,孔子皆欲往,而门人疑之,故孔子言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苟有能用我之人,一周年的时间便好了。若经三年,定会有成功。”
(一一)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胜残去杀:胜残,化残暴之人使不为恶。去杀,不用刑罚战斗。
善人为邦百年:有善人相继为国,至于百年之久。
诚哉是言:上引乃古语,而孔子称之。
周自平王东迁,诸侯力争,民之困于残暴刑杀者二百余年。使有善人为国,求能胜去残暴,使杀伐不复兴,已非一人一世所能,必相继历百年而始可冀。此章盖叹世之习于乱,而痛斯民之未易见治平之运。
本章当与上章合参。三年即可有成,何其为效之速?待之百年之久,而后可以胜残去杀,又何其为期之遥?圣人言各有当,学者试细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人说过:‘有善人来主持国政,经历一百年之久,才可以化去残暴,消灭杀伐。’这话真对呀!”
(一二)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三十年为一世。王者起,一天下而治之,与“善人为邦”不同,然求仁道之化行于天下,亦必以三十年为期。盖旧被恶化之民,经三十年一世而皆尽;新生者渐渍仁道三十年,故其化易成。
【白话试译】
先生说:“如有一位王者兴起,也必三十年时间,才能使仁道行于天下呀!”
(一三)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从政,犹为政。苟能正其身,则为政一切不难。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苟能自己身正了,这于从事政治还有何难呀?若不能正其身,又怎能正人呢?”
(一四)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冉子退朝:冉有时为季氏宰,退朝,谓退于季氏之私朝。此称,冉子,或说乃其门人所记。然此章于冉有加贬斥,似非其门人记之。
或本作冉有,当从之。
何晏也:也,同邪,问辞。晏,晚义。古人之朝,天微明,辨色即人。冉有退朝晚,故孔子问之。冉有仕于季氏而犹在孔门,退朝稍晏,孔子问之,师弟子亲如父子家人,固不独于颜子一人为然。
有政:有国政讨论,故退迟。
其事也:也,亦同邪,疑问辞。事指私事,谓季氏之家事。或说有所更改匡正为政,所行常事为事。今按:此处当从公私言,尤见严正。其时季氏专鲁政,有不与同列议于公朝,而独与其家臣议之私朝者。孔子如为不知,言此必季氏家事,若系国政,当公议之。
我尝为大夫,今虽不用,犹当预闻。其言严而婉,而所以教冉子者深矣。
虽不吾以:以,用义。
【白话试译】
冉有在季氏的私朝退下,来见先生。先生说:“怎么这样晚呀!”
冉有对道:“因有国政讨论。”先生说:“怕是季氏的家事吧?果有国政,此刻我虽不见用,也该预闻到。”
(一五)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其几也:三字连上读。几,期望义。与下“不几乎”,两“几”
字义别。
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言为君别无可乐,只有一事,即出一言而臣众莫敢违,为可乐。
一言而丧邦:即“乐乎莫予违”之一言也。
本章孔子专指在上者之居心言。后儒承之,以正心诚意为治国平天下之本,言虽近而指则远,亦古今通义。
【白话试译】
定公问道:“只一句话便可兴国,有吗?”孔子对道:“说话不能如此般的期望呀。有人说:‘做君难,做臣不易。’若果知道做君之难,那就庶几乎一句话可以兴邦了。”定公又问:“一句话便可失国,有吗?”孔子对道:“说话不能如此般期望呀。有人说:‘我对做君不觉有何可乐处,只是说了话没人敢违拗。’傥是说的善,没人违拗,不好吗!若说的不善,没人敢违拗,而你认此为可乐,那就庶几乎一句话可以失国了!”
(一六)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说,同悦。近者悦其政泽,故远者闻风来至。
【白话试译】
叶公问行政之道。先生说:“近的人欢悦,远的人来附。”
(一七)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莒父,鲁邑名。无,通毋,戒止之辞。欲速则急遽失序,故反有不达。见当前之小利,则所就小而转失其大处。
【白话试译】
子夏当了莒父宰,问行政之道。先生说:“不要求速成,不要只见小利。求速成,则达不到目的。只见小利,则不能成大事。”
(一八)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直躬:或说其人名躬,因行直,人称之曰直躬。一说其人姓名不传,因其行直,故称直躬。犹如一狂人行近孔子之舆,故称狂接舆。似后说为是。
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攘,窃取义。子即直躬,其父盗人之羊,直躬证其父之行盗。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隐,掩藏义。隐恶而扬善,亦人道之直。何况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此乃人情,而理即寓焉,不求直而直在其中。
【白话试译】
叶公告诉孔子说:“我们这里有一个能行直道的人,他父亲盗窃人羊,他出来证明了。”孔子说:“我们的直道和此相异。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直道便在其中了。”
(一九)
樊迟间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居处恭:居处,一人独居。恭,不惰不放肆。
执事敬:执事犹言行事。敬,不懈不怠慢。
不可弃:谓不可弃去不行。
《卫灵公篇》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与此章语相类。或疑此章“问仁”乃“问行”字误。然仁者人道,乃人与人相处之道。人道以恭敬忠信为主。夷狄亦人类,故虽至夷狄,此道仍不可弃。则本章明言仁,不必改字。或曰:虽至夷狄之邦,能恭敬忠信,亦不为夷狄所弃。则转言效应,与孔子平日教人意不类。且不为所弃,非不可弃。
今仍从前解。
【白话试译】
樊迟问仁道。先生说:“平常独居当能恭,执行有事当能敬,待人要能忠。这几项,就使去夷狄之邦,也不可弃去不行呀。”
(二〇)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行己有耻:心知有耻,则有所不为。此指其志有所不为,而其才足以有为者。“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即其足以有为。孝弟之士,其本已立,而才或不足,故其次。
言必信,行必果:果,必行之义。《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硁硁:小石坚确貌。不务求大义,而专自守于言行之必信必果,此见其识量之小,而才亦无足称,故称之曰小人。然虽乏才识,亦尚有行,故得为孝弟之次。
今之从政者何如:子贡盖自有所不满,而以质于孔子。
噫:心不平叹声。
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容十升,筲容五升,《说文》作斗筲之人,言其器小。一说:谓其仅知聚敛。算,数义。犹今云不足算数。《论语》言辞和婉,然多于至和中见至刚,于至婉中见至直,如此处即是。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如何才算士?”先生说:“他行为能知有耻,出使四方,能不辱没君命,可算是士了。”子贡说:“敢问次一等如何呢?”先生说:“宗族称他孝,乡党称他弟。”子贡又说:“敢问再次一等如何呢?”先生说:“出一言必信,不反悔。做一事必果决,不转变。坚确地像块石头般,那是小人呀!但也可算是次一等的了。”
子贡又问:“现在那些从政的人如何呢?”先生说:“呀!那些都只是一斗五升之人,何足算数呀!”
(二一)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孟子·尽心篇》: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者,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又其次也。”今按:中行,行得其中。孟子所谓中道,即中行。退能不为,进能行道,兼有二者之长。后人舍狂狷而别求所谓中道,则误矣。
又按:伊尹圣之任,狂者也。伯夷圣之清,狷者也。狂狷皆得为圣人,惟不如孔子仕止久速之时中。时中,即时时不失于中行,即时而狂、时而狷,能不失于中道。故狂狷非过与不及,中行非在狂狷之间。《中庸》“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不能移说此章之中行。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不得中道之士和他在一起,那只有狂狷了。狂者能进取,狷者能有所不为。”
(二二)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南人:南方之人。
不可以作巫医:古代巫道与医事相混。作,为义。此有两说:
一谓无恒之人,即巫医贱业亦不可为。又一说:古人不以巫医为贱业,《周礼》司巫、司医,皆由士大夫为之。此乃谓无恒之人,亦不可作巫医。就《论语》文义,仍以前说为当。惟南人之言,正是重巫医,故谓无恒者不可付以此任。
善夫:此孔子称述南人之言而善之。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托死生,无恒之人何足任此!专一之业尚然,何论于广大之道!故孔子特取此言。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此《易·恒卦》九三爻辞。或,常义。
承,续义。言人无恒德,常有羞辱承续其后。
子曰:不占而已矣:此处复加“子曰”字,以别于前引之《易》文。孔子言:其人无恒德,亦惟有不为之占问吉凶;因即为之占,亦将无准。
本章孔子引南人言,见人之无恒,不可成业。又引易爻辞,言无恒之人亦无可为之助。
【白话试译】
先生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人若无恒,不可当巫医。’这话真好呀!”《易卦》上也说:“其德不恒的,常会有羞辱随后。”先生说:
“这也只有不替他占问就罢了。”
(二三)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君子尚义,故有不同。小人尚利,故不能和。或说:“和”如五味调和成食,五声调和成乐,声味不同,而能相调和。““同”如以水济水,以火济火,所嗜好同,则必互争。今按:后儒言大同,即太和。仁义即大同之道。若求同失和,则去大同远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能相和,但不相同。小人只相同,但不相和。”
(二四)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一乡之人,若宜有公论,然亦各自为类以为好恶。若一乡同好,恐是同流合污之人。一乡同恶,或有乖世戾俗之嫌。恶人不之恶,疑其苟容。善人不之好,见其无可好之实。然则公论贵乎合道,不贵以多少数为衡量。
【白话试译】
子贡问道:“一乡之人都喜好他,如何呢?”先生说:“未可就说是好呀。”子贡又问:“一乡之人都厌恶他,如何呢?”先生说:
“未可就不说是好呀!不如乡人中的善人喜好他,不善的人厌恶他。”
(二五)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易事:易与共事。或说:易服侍。
难说:说,同悦。犹云难讨他欢喜。君子悦人之有道,故无道之人不易得君子之欢悦。
器之:君子贵重人才,因其材器所宜而使用之,故能恕人所不能。
求备焉:小人之心苛刻,故求全责备,卒至无可用之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易于和他共事,但难于得他喜欢。你讨他喜欢不合道,他还是不喜欢。待他使用你时,却量你的才具。小人易于讨他喜欢,但难于和他共事。你只要讨他喜欢,纵不合道,他仍会喜欢你。待他使用你时,却求全责备,凡他想要你做的,你都得做。”
(二六)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泰,安舒义。骄,矜肆义。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故不骄。然心地坦然,故常舒泰。小人矜己傲物,惟恐失尊,心恒戚戚,故骄而不泰。然亦有不骄而未能泰者,亦有泰而或失之骄者。求不骄易,求能泰难,此又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舒泰,但不骄矜。小人骄矜,但不舒泰。”
(二七)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刚谓强志不屈挠。毅是果敢。木是质朴。讷是钝于言。此四者,其天姿近仁。孔子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者决不有令色,木讷者决不有巧言。两章相发。
【白话试译】
先生说:“刚强的,坚毅的,质朴的,讷言的,那四者都近仁。”
(二八)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切切,偲偲,相切责之貌。怡怡,和顺貌。或说:孔子语至“可谓士矣”止,下乃门人记者所加。朋友以义,兄弟尚恩,若混施之,则兄弟有贼恩之祸,朋友有善柔之损矣。然亦不当拘说。朋友非全不须怡怡,兄弟亦非全不须切切偲偲。或说:温良和厚之气,此士之正。
至于发强刚毅,亦随事而见。子路行行,斯切切怡怡之意少矣,故孔子以此箴之。
【白话试译】
子路问道:“如何可算为士了?”先生说:“须有切磋,又能和悦,这样可算为士了。切磋以处朋友,和悦以处兄弟。”
(二九)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古人约言数字,常举奇数,如一三五七九是也。三载考绩,七年已逾再考,此乃言其久。即,就义。戎,兵事。民知亲其上,死其长,故可用之使就战阵。
【白话试译】
先生说:“善人在位,教民七年之久,也可使他们上战场了。”
(三〇)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以,用义。必教民以礼义,习之于战阵,所谓明耻教战,始可用。
否则必有破败之祸,是犹弃其民。
此两章见孔子论政不讳言兵,惟须有善人教道始可。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用不经教练的民众去临战阵,只好说是抛弃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