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盍彻乎:税田十取一为彻。盍,何不义。
二吾犹不足:哀公于田税外复加赋,用作军费,是一亩田已征两分税。但哀公仍嫌不足。有若请其只收田税,则更不足。
君孰与不足:民富,君不独贫。民贫,君不独富。人必相人偶,故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有若之言,亦仁言也。“孰与”之问,甚有深意。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左传》哀公十二年春用田赋,谓按亩分傩军费。是年及下年皆有虫灾,又连年用兵于邾,又有齐警,故说“年饥而用不足”。有若教以只税田,不加赋,乃针对年饥言。哀公就国国不足言,故有若又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有若道:“年岁荒歉,国国不足,有何办法呀?”有若对道:“何不只收十分一的田租呢?”哀公说:“我在田租外加收了田赋,共已收了两份,尚感不足,怎可只收一份田租呢?”有若对道:“只要百姓都足了,君和谁不足呀?若使百姓都不足,君又和谁去足呀!”
(一〇)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惑也。”“诚不以富,亦只以异。”
崇德:行道而有得于心为德。崇德者,以德为崇,略犹《中庸》言“尊德性”。
辨惑:惑,心有所昏昧不明。辨惑者,辨去其不明,略犹《中庸》言“道问学”。子张问:“如何而始可谓是崇德辨惑?”此两语当是古言,而子张引以为问。
主忠信:忠信存于我心,若不以忠信为主,而徒争在外之事业功名,则离德已远,不能谓之崇德。
徙义:闻义,徙己意以从之,犹云迁善。主忠信则本立,徙义则日新,此为崇德之方。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此犹云“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堕诸渊”,皆譬况之辞。两句当一气读。下文“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即是复举此两语,而文气更迫促。好恶无常,先后反复,杂投于一人之身,斯其昏惑甚矣。人之惑,主要从其心之好恶来。
故求辨惑,尤贵于己心之好恶辨之。或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乃两事分列,即此已是惑。下两语“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则是惑之甚。今按文气,当从上说。
诚不以富,亦只以异:《诗·小雅·我行其野》之辞。当是错简,应在第十六篇“齐景公有马千驷”章,因下章亦有齐景公字而误。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如何可算得崇德辨惑呀!”先生说:“存心主于忠信,又能闻到义的即迁而从之,这可算是崇德了。喜爱一人,便想要他生,厌恶了他,又想要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这可算是惑了。”
(一一)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景公:名杵臼。鲁昭公末年,孔子适齐,时齐大夫陈氏专政,而景公多内嬖,不立太子,故孔子答其问如此。
得而食诸:诸,疑问辞。犹言:得而食之乎?
【白话试译】
齐景公问为政之道于孔子。孔子对道:“君要尽君道,臣要尽臣道,父要尽父道,子要尽子道。”景公说:“好极了。若是君不尽君道,臣不尽臣道,父不尽父道,子不尽子道,纵有积谷,我哪吃得呀!”
(一二)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片言可以折狱:片言犹云单辞,即片面之辞。折,断也。断狱必兼听两造,不应单凭片辞。
其由也与:此有两解。一说:子路明决,可以仅听片面话断狱。
一说:子路忠信,决无诬妄,即听其一面之辞,亦可凭以断狱。今从后说。
子路无宿诺:宿诺亦有两解。一说:宿,犹言犹豫。子路守信笃,恐临时有故,故不事前预诺。一说:子路急于践言,有诺不留。
宿,即留义。今从后说。惟其平日不轻然诺,语出必信,积久人皆信服,故可听其一语即以折狱。《论语》编者因孔子言而附记及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凭着片面之辞而便可断狱的,怕只有子路的话吧!”
子路答应了人,没有久留着不践诺的。
(一三)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听讼:听其讼辞以判曲直。
吾犹人也:言我与人无异。
使无讼:由于德教化之在前,故可使民无讼。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论听讼,我也和人差不多呀!必然要能使人不兴讼才好吧!”
(一四)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居之无倦:居之,一说居位,一说居心。居位不倦,其居心不倦可知。
行之以忠:行之,一谓行之于民,一谓行事。为政者所行事,亦必行之于民可知。
【白话试译】
子张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居职位上,心无厌倦。推行一切政事,皆出之以忠心。”
(一五)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本章已见《雍也篇》,此重出。
(一六)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成者,诱掖奖劝以助成之。君子小人,存心有厚薄之殊,所好又有善恶之异,故不同。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助成别人的美处,不助成别人的恶处,小人恰恰和此相反。”
(一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政者正也:正,犹言正道。政治乃群众事,必以正道,不当偏邪。
子帅以正:帅,同率,领导义。
孰敢不正:可见在下有不正,其责任在在上者。
【白话试译】
季康子以为政之道问孔子。孔子对道:“政只是正的意义。你若把正道来率先领导,在下的又谁敢不正呀?”
(一八)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不欲:欲,指贪欲。在上者贪欲,自求多财,下民化之,共相竞取。其有不聊生者,乃挺而为盗。责任仍属在上者。
虽赏之不窃:若在上者不贪欲,务正道,民生各得其所,纵使赏之行窃,亦将不从。民之化于上,乃从其所好,不从其所令。并各有知耻自好之心,故可与为善。盗与窃亦不同。赏其行窃且不从,何论于为盗!
【白话试译】
季康子患虑鲁国多盗,求问于孔子。孔子对道:“只要你自不贪欲,纵使悬令赏民行窃,他们也不会听你的。”
(一九)
季康子间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日:“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
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以就有道:就,成就义。康子意欲以锄恶成就善道。
子为政,焉用杀:在上为政,民所视效,故为政便不须杀。此句重在“为政”字,不重在“子”字。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此处君子小人指位言。德,犹今言品质。谓在上者之品质如风,在下者之品质如草。然此两语仍可作通义说之。凡其人之品德可以感化人者必君子。其人之品德随人转移不能自立者必小人。是则教育与政治同理。世风败坏,其责任亦在君子,不在小人。
草,上之风,必偃:上,或作尚,加义。偃,仆义。风加草上,草必为之仆倒。以上三章,孔子言政治责任在上不在下。下有缺失,当由在上者负其责。陈义光明正大。若此义大昌于后,居上位者皆知之,则无不治之天下矣。
【白话试译】
季康子请问为政之道于孔子,说:“如能杀无道的来成全有道的,如何呀?”孔子对道:“你是一个主政人,哪里还要用杀人的手段呢?你心欲善,民众就群向于善了。在上的人好像风,在下的人好像草,风加在草上,草必然会随风倒的呀。”
(二〇)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达:显达义,亦通达义。内有诸己而求达于外。
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务外,孔子知而反诘之,将以去其病而道之正。
是闻也,非达也:闻,名誉著闻。内无求必达之于外者,仅于外窃取名闻而已。此乃虚实诚伪之辨,学者不可不审。
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质直,内主忠信,不事矫饰。察言观色,察人之言,观人之色。虑以下人,卑以自牧也。
一说:虑,用心委曲。一说:虑,犹每也。虑以下人,犹言每以下人。复言曰无虑,单言曰虑,其义一。不矫饰,不苟阿,在己者求有以达于外,而柔顺谦卑,故人亦乐见其有达。或说:察言观色以下人,疑若伺颜色承意旨以求媚者。然察言观色,当与质直好义内外相成。既内守以义,又能心存谦退,故能“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此圣人处世之道,即仁道。乡愿袭其似以乱中行,而后儒或仅凭刚直而尚气,则亦非所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之道。
色取仁而行违:色取,在面上装点。既无质直之姿,又无好义之心,无之己而仅求之外,斯无行而不违乎仁矣。
居之不疑:专务伪饰外求,而又自以为是,安于虚伪,更不自疑。
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此等人专意务外,欺世盗名,其心自以为是,无所愧怍,人亦信之,故在邦必闻,在家必闻。然虚誉虽隆,而实德则病,误己害世,有终其身为闻人而己不知羞、人不知非者,其为不仁益甚矣。此处“家”字,如三家之家,非指私人家庭言。
今按:《论语》又兼言立达。必先立,乃能有达。即遭乱世,如“殷有三仁”,是亦达矣。又曰“杀身成仁”,成仁亦达也。此与道之穷达微有辨,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子张问:“一个士如何才算是达了?”先生说:“你说的达,是怎样的呀?”子张对道:“一个达的人,在国内,必然有名闻。在卿大夫家中,也必然有名闻。”先生说:“那是名闻,不是显达呀!一个显达的人,他必然天性质直,心志好义,又能察人言语,观人容色,存心谦退,总好把自己处在人下面。这样的人,自然在国内,在大家中,到处能有所显达了。那有名闻的人,只在外面容色上装取仁貌,但他的行为是违背了。他却亦像心安理得般,从来不懂怀疑到他自己,这样的人,能在国内有名闻,在一大家中也有名闻了。”
(二一)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
“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从游于舞雩之下:舞雩之处,有坛??树木,故可游。于问答前著此一语,此于《论语》为变例。或说:《春秋》鲁昭公逊齐之年,书:“上辛大雩,季辛又雩。”传曰:“又雩者,非雩也,聚众以逐季氏也。”昭公欲逐季氏,终为季氏所逐,樊迟欲追究其所以败,遂于从游舞雩而发问,而言之又婉而隐,故孔子善之。今按:孔子晚年返鲁,哀公亦欲逐季氏。推樊迟之年,其问当在哀公时,不在昭公时,则寓意益深矣。然如此说之,终嫌无切证。或又曰:樊迟录夫子之教而书其地,示谨也。编者从而不削耳。
先事后得:即先难后获义。人能先务所当为,而不计其后功,则德曰积于不自知。
修慝:慝,恶之匿于心。修,治而去之。专攻己恶,则己恶无所匿。
【白话试译】
樊迟从游在舞雩台之下,说:“敢问怎样崇德、修慝、辨惑呀?”
先生说:“你问得好。先做事,后计得,不就是崇德吗?专攻击自己的过失,莫去攻击别人的过失,不就是修慝吗?耐不住一朝的气忿,忘了自己的生命安危,乃至忘了父母家属,这还不是惑吗?”
(二二)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
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
“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未达:未达,犹言未明。本文未言樊迟所未达者何在。一说:樊迟盖疑爱人务求其周,知人必有所择,两者似有相悖。一说:
已晓爱人之言,而未晓知人之方。盖樊迟之疑,亦疑于人之不可周知。按:下文孔子、子夏所言,皆未为仁知合一之说作阐发;樊迟之问子夏,亦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专偏知人言。当从第二说。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解见《为政篇》“哀公问”章,此盖以积材为喻。举直材压乎枉材之上,枉材亦自直。或说:知人枉直是知,使枉者亦直,则正以全其仁。此从第一说为阐发。或说:
知人之首务,惟在辨枉直。其人而直,则非可正之以是,恶可道之于善。其人而枉,则饰恶为善,矫非为是,终不可救药。此从第二说为阐发。然知人不专在辨枉直,如皋陶、伊尹,岂一直字可尽?
故知解作喻辞为是。
乡也:乡字又作向,犹言前时。
何谓也:樊迟仍有未明,故再问于子夏。盖孔子所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仍有所未达。
富哉言乎:此谓孔子之言涵义甚富,下乃举史以证。
不仁者远矣:一说:不仁者远去,言皆化而为仁,即所谓“能使枉者直”。是孔子仍兼仁知言之。此承第一说。或曰:远谓罢去其官职。或又曰:子夏知孔子之意,必如尧、舜、禹、汤之为君,乃能尽用人之道,故言前史选举之事,此即《春秋》讥世卿之义。
舜举皋陶,汤举伊尹,皆不以世而以贤。樊迟生春秋之世,不知有选举之法,故子夏以此告之。
今按:汉儒传《公羊》,有所谓“微言大义”,其间亦可以《论语》为征者,如本章是。知汉儒之说,非尽无承。宋儒专以义理阐《论语》,于孔子之身世,注意或所不逮,亦非知人论世之道。子夏“富哉言乎”之叹,正有大义微言存焉。迟之所未达或在此。读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樊迟问:“如何是仁?”先生说:“爱人。”又问:“如何是知?”
先生说:“知人。”樊迟听了不明白。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之人上面,也能使枉曲的正直了。”樊迟退下,又去见子夏,说:“刚才我去见先生,请问如何是知,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的人上面,能使枉曲的也正直。’这是怎样的说法呀?”子夏说:“这话中涵义多丰富呀!舜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皋陶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便都远去了。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伊尹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也都远去了。”
(二三)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忠告而善道之:友有非,不可不告,然必出于对友之忠忱,又须能善为劝道。
不可则止:如此而犹不可,不见从,则且止不再言。
母自辱焉:若言不止,将自取辱。然亦非即此而绝。
本章必是子贡之问有专指,而记者略之,否则孔子当不专以此为说。《论语》如此例甚多,读者当细会。
【白话试译】
子贡问交友之道。先生说:“朋友有不是处,该尽忠直告,又须善为劝说,若不听从,则该暂时停止不言,莫要为此自受耻辱。”
(二四)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以文会友:文者,礼乐文章。君子以讲习文章会友。
以友辅仁:既为友,则可进而切磋琢磨以共进于道。不言辅德而言辅仁,仁者人道,不止于自进己德而已。
本章上句即言与共学,下句言与共适道、与立、与权。
【白话试译】
曾子说:“君子因于礼乐文章之讲习来会合朋友。因于朋友会合来互相辅助,共进于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