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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新解 钱穆 3415 字 3个月前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回:颜回,字渊,孔子早年弟子,最为孔子所深爱。

不违如愚:不违,意不相背。有听受,无问难。如愚人,是即默而识之。

退而省其私:退,退自师处。私,谓颜子离师后之言行。或解私为燕居独处,似未允。

亦足以发:发者,发明,启发。于师说能有所发明,于所与语者能有以启发之。

回也不愚:孔子称其不愚,正是深赞其聪慧。

此章殆是颜子始从学于孔子,而孔子称之。若相处既久,当不再为此抑扬。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和颜回言,整日他没有反问,像愚鲁人一般。待他退下,我省察他的私人言行,对我所言,甚能发挥。回呀!他实是不愚呀!”

(一〇)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所以:以,因义。因何而为此事,此指其行为之动机与居心言。

或说:以,为也。视其所为,可以知其人。

所由:由,经由义。同一事,取径不同,或喜捷径,或冒险路,或由平坦大道。此指其行为之趋向与心术言。

所安:安,安定安乐义。勉强为之,则不安不乐,易生改变。

或则乐此不疲,安固无变。此指其行为之意态与情趣言。

视、观、察:此三字有浅深之次序。视从一节看,观从大体看,察从细微处看。

人焉廋哉:廋,藏匿义。由上述看人法,其人将无可藏匿。重言之,所以断言其无可藏匿。

此章孔子教人以观人之法,必如此多方观察,其人之人格与心地,将无遁形。然学者亦可以此自省,使己之为人,如受透视,亦不致于自欺。否则让自己藏匿了自己,又何以观于人?

或说,观人必就其易见者,若每事必观其意之所从来,将至于逆诈臆不信,诛心之论,不可必矣。然此章乃由迹以观心,由事以窥意,未有观人而可以略其心意于不论者,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要观察他因何去做这一事,再观察他如何般去做,再观察他做此事时心情如何,安与不安。如此般观察,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

(一一)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温故而知新:温,温燖义 ??者以火熟物。后人称急火曰煮,慢火曰温,温犹习也。故字有两解。一曰:旧所闻昔所知为故,今所得新所悟为新。一曰:故如故事典故。《六经》皆述古昔,称先王。知新谓通其大义,以斟酌后世之制作,如汉代诸儒之所为。

可以为师:依前解,时时温习旧得而开发新知,此乃学者之心得。有心得,斯所学在我,能学即能教,故曰可以为师。若分温故知新为两事,故是外面所得,新仍是外面所得,总之是记问之学。

所学在外,则知识无穷,记问虽博,非属心得,既非能学,即非能教。仅成稗贩,何足为师?然心得亦非凭空自创,乃从旧闻中开悟新知,使内外新旧融会成一,如是始可谓之学。依后解,事变无穷,所谓新者,皆古所未经,师所不传,若仅温故不能知新,则必有学绝道丧之忧矣。故惟温故而能知新,始能胜任为师。此两解,言异而义一,学者其细参之。

本章新故合一,教学合一,温故必求知新,能学然后能教,若仅务于记诵稗贩,不能开新,即不足以任教。义蕴深长。

【白话试译】

先生说:“能从温习旧知中开悟出新知,乃可作为人师了。”

(一二)

子曰:“君子不器。”

器,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今之所谓专家之学者近之。不器非谓无用,乃谓不专限于一材一艺之长,犹今之谓通才。后人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才艺。”才艺各有专用,器,俗称器量,器量大则可以多受,识见高则可以远视,其用不限于一材一艺。近代科学日兴,分工愈细,专家之用益显,而通才之需亦因以益亟。通瞻全局,领导群伦,尤以不器之君子为贵。此章所言,仍是一种通义,不以时代古今而变。

今试以本章与上章相参,可见一切智识与学问之背后,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否则智识仅如登记上账簿,学问只求训练成机械,毁人以为学,则人道楛而世道之忧无穷矣。不可不深思。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只供某一种特定的使用。”

(一三)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行在言先,言随行后,亦敏于行而讷于言之义。

【白话试译】

子贡问如何才是一君子?先生说:“君子做事在说话前,然后才照他做的说。”

(一四)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忠信义。比,阿党义。《论语》每以君子、小人对举。或指位言,或指德言。如谓在上位,居心宜公,细民在下,则惟顾己私,此亦通。然本章言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党相亲,其情私。则本章之君子、小人,乃以德别,不以位分。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待人忠信,但不阿私。小人以阿私相结,但不忠信。”

(一五)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罔:此字有两解。一迷惘义。只向外面学,不反之己心,自加精思,则必迷惘无所得。一诬罔义。不经精思,不深辨其真义所在,以非为是,是诬罔其所学。后解由前解引申而来,当从前解。

殆:此字亦有两解。一危殆义,亦疑义。思而不学,则事无征验,疑不能定,危殆不安。一疲怠义。徒使精神疲怠,而无所得。

后解借字为释,又属偏指,今从前解。

此章言学思当交修并进。仅学不思,将失去了自己。仅思不学,亦是把自己封闭孤立了。当与“温故知新”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仅向外面学,不知用思想,终于迷惘了。仅知用思想,不向外面学,那又危殆了。”

(一六)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攻,如攻金攻木,乃专攻义,谓专于一事一端用力。或说攻,攻伐义,如“小子鸣鼓而攻之”。然言“攻乎”,似不辞,今从上解。异端,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由此达彼。若专就此端言,则彼端成为异端,从彼端视此端亦然。墨翟兼爱,杨朱为我,何尝非各得一端,而相视如水火。旧说谓反圣人之道者为异端,因举杨、墨、佛.老以解此章。然孔子时,尚未有杨、墨、佛、老。可见本章异端,乃指孔子教人为学,不当专向一偏,戒人勿专在对反之两端坚执其一。

所谓异途而同归,学问当求通其全体,否则道术将为天下裂,而歧途亡羊,为害无穷矣。一说,异端犹言歧枝小道。小人有才,小道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后世以攻异端为正学。今按:由此观之,本章正解,尤当警惕。

孔子平日言学,常兼举两端,如言仁常兼言礼,或兼言知。又如言质与文,学与思,此皆兼举两端,即《中庸》所谓执其两端。执其两端,则自见有一中道。中道在全体中见。仅治一端,则偏而不中矣。

故《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

(一七)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由:仲由,字子路,孔子早年弟子。

诲女知之乎:女,同汝。诲,教也。孔子诲子路以求知之方。

人有所知,必有所不知,但界线不易明辨。每以不知为知,以不可知者为必可知。如问世界何由来,宇宙间是否真有一主宰,此等皆不可必知,孔子每不对此轻易表示意见。因此孔子不成为一宗教主。

此乃孔子对人类知识可能之一种认识,亦孔子教人求知一亲切之指示。

又人类必先有所知,乃始知其有不知。如知马,始知非马,但不知其究为何物。然则我所谓知此物非马者,乃仅知我之不知其究为何物而已。人多误认此不知为知,是非之辨,遂滋混淆。《论语》此章深义,尤值细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呀!我教你怎么算知道吧!你知道你所知,又能同时知道你所不知,才算是知。”

(一八)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颛孙师字子张,亦孔子晚年弟子。

学干禄:干,求义。求禄即求仕。此处“学”字,犹言“问”。

当孔子时,平民中优秀者,亦可进身贵族社会,而获得俸禄,此种人称曰士。当其服务则称曰仕。子张问孔子如何求仕。

疑、殆:疑指己心感其不甚可信者。殆指己心感其不甚可安者。

尤、悔:尤,罪过,由外来。悔,悔恨,由心生。

阙、寡:阙,空义。此处作放置一旁解。寡,少义。

孔子不喜其门弟子汲汲于谋禄仕,其告子张,只在自己学问上求多闻多见,又能阙疑阙殆,再继之以慎行,而达于寡过寡悔,如此则谋职求禄之道即在其中。此章多闻多见是博学,阙疑阙殆是精择,慎言慎行是守之约,寡尤寡悔则是践履之平实。人之谋生求职之道,殆必植基于此。孔子所言,亦古今之通义。

【白话试译】

子张问如何求禄仕。先生说:“多听别人说话,把你觉得可疑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说,便少过。多看别人行事,把你觉得不安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行,便少悔。说话少过失,行事少后悔,谋求禄仕之道,就在这里面了。”

(一九)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哀公:鲁君,名蒋。哀,其谥。

孔子对曰:《论语》凡记君问,必称孔子对,乃尊君意。

举直错诸枉:直,正直义。枉,邪曲义。举谓举而用之。错字有两解,一谓废置之,则当云举直错枉,举枉错直,似多两“诸”

字。一说错乃加置其上义。诸,犹云“之乎”。举直加之乎枉之上则民服,举枉加之乎直之上则民不服。举措乃人君之大权,然举措有道,民之所服于君者,在道不在权。

此章孔子论政,仍重德化。人君能举直而置之枉之上,不仅直者服,即枉者亦服。故他日又曰:“能使枉者直。”盖喜直恶枉,乃人心共有之美德。人君能具此德,人自服而化之。然则私人道德之与政治事业,岂不如影随身,如响随声?此亦古今通义,非迂阔之言。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如何使民众服从?”孔子对道:“举用正直的,放置在邪曲的上面,民众便服了。举用邪曲的,放置在正直的上面,民众便不服了。”

(二〇)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名肥。康,其谥。

以劝:劝,加勉义,努力义。以,犹而。

临之以庄:上对下为临。庄,恭庄严肃义。上能以恭庄严肃临下,其下自知敬其上,此乃人心美德相互间之感应。在上庄,斯在下者感以敬,此乃一礼之两面,亦即一德之所化。孔子论政,主德化,主礼治。要而言之,政治即是人道之一端,古今未有外于人道而别有所谓政治者。

孝慈则忠:孝者,孝其老。慈者,慈其幼。或说,在上者能孝慈,斯在下者能忠矣。今按上下文理,盖谓在上者能道民于孝慈,使各得孝其老,慈其幼,则其民自能忠于其上。在上者若能培养扶掖社会之美德,则社会自能以此一分美德报其上。盖美德在心,无往而不见此美德之流露。

举善而教不能:善指德,能指才。善者举之,不能者教之,在上者能同情其下,而加以扶掖奖进,则在下者自能劝勉努力,以奉事其上。

此章与上章略同义。先尽其在我,而在彼者自至。

【白话试译】

季康子问:“如何可使民众敬其上,忠其上,并肯加倍努力呀?”

先生说:“你对他们能庄重,他们自会敬你。你让他们都能孝其老,慈其幼,他们自会忠于你。你拔用他们中间的善人,并教道他们中间不能的人,他们自会互相劝勉,加倍努力了。”

(二一)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奚不为政:犹云何不出仕从政。

《书》云:《书》指《尚书》。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两句即书语。今见伪古文《君陈篇》。

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善义。孝于父母,自亦善于兄弟。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此三句乃孔子语。施于有政,犹云施之有政。政者正也,谓行事有条理得其正。孔子谓在家孝弟,有条理得其正,此亦是为政,又必如何才始是为政也。

孔子论政,常以政治为人道中一端,故处家亦可谓有家政。孔门虽重政治,然更重人道。苟失为人之道,又何为政可言?此乃孔子在当时不愿从政之微意,而言之和婉,亦极斩截,此所以为圣人之言。

或定此章在定公初年。定公为逐其君兄者所立,而定公不能讨其罪,是定公为不友,即不孝。孔子引《书》,盖亦微示讽切以晓鲁人,非泛然而已。其后孔子终事定公,则因逐君者已死,逐君者非定公,故孔子无所终怼于其君。又或说此章必发于定公母兄尚在之时,应在昭公之末以前。两说相较,当从后说。或定在哀公时,则显然不合矣。

【白话试译】

有人对孔子说:“先生为何不从事政治呀!”先生说:“古书里有两句话说:‘孝啊!真是孝啊!又能友爱及你的兄弟。’只要在家施行孝弟正当有条理,那也是从事政治了,如何才算是从事政治呀!”

(二二)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

大车无??:大车,牛车也。乃笨重载货之车。车两旁有两长杠,古称辕。一横木缚两辕端,古称衡。一曲木缚横木下,古称轭。牛头套曲木下,可使较舒适。??则是联结辕与衡之小榫头。先于两辕端凿圆孔,横木两头亦各凿圆孔,与辕孔相对。??,木制,外裹铁皮,竖串于辕与衡之两孔中,使辕与衡可以灵活转动,不滞固。

小车无??:小车乃轻车,驾四马,古之猎车战车及平常乘车,皆轻车。轻车惟于车前中央有一辕,辕头曲向上,与横木凿孔相对,??贯其中。横木下左右缚轭以驾马。内两马称骖,外两马称服。若车行遇拐弯,服马在外,转折改向,因轭与衡间有活动,可以不损辕端,亦使车身安稳,不左右摇侧。

此章言车之行动,在车本身既有轮,又驾牛马,有辕与衡轭束缚之,但无??与??,仍不能灵活行动。正如人类社会,有法律契约,有道德礼俗,所以为指道与约束者纵甚备,然使相互间无信心,一切人事仍将无法推进。信者,贯通于心与心之间,既将双方之心紧密联系,而又使有活动之余地,正如车之有????。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类若相互间无信心,我不知还能做得些什么。正如车上的辕木与横木间,若没有了个灵活的接桦,无论大车小车,试问如何般行进呀?”

(二三)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十世可知也:一世为一代,古称三十年为一世,十世当三百年。

或说王朝易姓为一代,十世即十代。疑子张所问,当属前一说。也同邪,乃问辞。子张问十世以后事可否前知。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因,因袭义。损益犹言加减,乃变通义。历史演进,必有承袭于前,亦必有所加减损益。观其所加减损益,则所以为变通者可知,而其不变而仍可通者亦可知。如是以往,虽百世三千载之久,其所因所变,亦复可知。

此章子张问,可否预知将来,孔子告以参考已往,孰因孰革,孰可常而孰当变,通观历史,即可预测将来。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

《论语》所陈,多属古今通义,所谓百世可知。

此章孔子历陈夏、殷、周三代之因革,而特提一“礼”字。礼,兼指一切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人心之内在,以及日常生活之现于外表,而又为当时大群体所共尊共守者。故只提一礼字,而历史演变之种种重要事项,都可综括无遗,且已并成一体。必具此眼光治史,乃可以鉴往而知来,而把握到人类文化进程之大趋。孔子论学极重礼,人类社会亦时时必有礼,此乃历史之常。但礼必随时代而变,此乃礼之时。而变之中仍存有不变者,此乃礼之意。读《论语》,当知孔子之距现代,虽未及百世,亦已逾七十世。时不同,固不当拘其语,然仍当会其意,乃知孔子所谓“百世可知”,语非虚发。

又按:本章子张之问,盖有意于制作一代之礼法。可与“颜渊问为邦”章合参。

【白话试译】

子张问:“十世以后的事,可预知吗?”先生说:“殷代因袭于夏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仍可考而知。周代因袭于殷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亦可考而知。将来有继周而起的,纵使一百世之久,我们也该可以预知呀!”

(二四)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鬼神有分言,有合言。此处单言鬼。或说非其鬼,乃指非其祖考。或说:祭非其鬼,乃通指**祀。当从后说,可包前说。

谄也:祭有当祭不当祭。崇德报恩,皆所当祭。求福惧祸,皆所不当祭。祭非其鬼,乃指所不当祭,此则必有谄媚之心。谄媚则非人道。

见义不为:义者人之所当为,见当为而不为,是为无勇。

本章连举两事,若不伦类,然皆直指人心。盖社会种种不道与非义,皆由人心病痛中来,如谄与无勇皆是。孔门重仁,乃心教最要纲领。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是你当祭的鬼而祭他,这是你存心谄媚。遇见你该当做的事不做,这是你没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