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终:终,指丧礼言。死者去不复返,抑且益去益远。若送死之礼有所不尽,将无可追悔,故当慎。
追远:远,指祭礼言。死者去我日远,能时时追思之不忘,而后始有祭礼。生人相处,易杂功利计较心,而人与人间所应有之深情厚意,常掩抑不易见。惟对死者,始是仅有情意,更无报酬,乃益见其情意之深厚。故丧祭之礼能尽其哀与诚,可以激发人心,使人道民德日趋于敦厚。
儒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亦不主张死后有灵魂之存在,然极重葬祭之礼,因此乃生死之间一种纯真情之表现,即孔子所谓之仁心与仁道。
孔门常以教孝道达人类之仁心。葬祭之礼,乃孝道之最后表现。对死者能尽我之真情,在死者似无实利可得,在生者亦无酬报可期,其事超于功利计较之外,乃更见其情意之真。明知其人已死,而不忍以死人待之,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于死者尚所不忍,其于生人可知。故儒者就理智言,虽不肯定人死有鬼,而从人类心情深处立教,则慎终追远,确有其不可已。曾子此章,亦孔门重仁道之一端也。
【白话试译】
曾子说:“对死亡者的送终之礼能谨慎,对死亡已久者能不断追思,这样能使社会风俗道德日趋于笃厚。”
(一〇)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陈亢字子禽,即原亢。
子贡:端木赐字子贡。二人皆孔子弟子。
闻其政:预闻其国之政事。
抑与之:抑,反语辞。与之,谓人君与之,自愿求与为治也。
温、良、恭、俭、让:温,柔和义。良,易善义。恭,庄顺义。
俭,节制义。让,谦逊义。五者就其表露在外之态度,可以想见其蕴蓄在心之德养。孔子因此德养,光辉接人,能不言而饮人以和,故所至获人敬信,乃自以其政就而问之。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其诸,语辞。诸,许多义,亦一切义。
孔子闻政之所异于人者,不只一端,故连用“其诸”为问辞。孔子之所至而获闻其政,直是自然得之。因承子禽问,若谓即是孔子求之,亦异乎他人之求之。
子贡善言圣人,此章揭出温、良、恭、俭、让五字,而孔子之心气态度,活跃如见。学者细玩之,可不觉其暴戾骄慢之潜消。亦知人间自有不求自得之道。此与巧言令色之所为,相去远矣。然孔子亦固未尝真获时君之信用而大行其道于世,则孔子之温、良、恭、俭、让,亦己心自修当然,而非有愿于其外。
【白话试译】
子禽问子贡道:“我们夫子每到一国,必预闻其国之政事,这是有心求到的呢?还是人家自愿给他的呢?”子贡说:“我们夫子是把温和、良善、恭庄、节制、谦让五者之心得来的。我们夫子之求,总该是异乎别人家的求法吧!”
(一一)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观其志: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惟当观其志。
观其行: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岁时伏腊之常式,孝子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或说:古制,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于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
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论语》文辞简约,异解遂滋。如此章或谓乃专对当时贵族在位者言,非对一切人言。无改父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为。否则父在时,其子岂无日常行为,而仅云“观其志”?或通指父子,重此道字。谓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若非道,何待三年?或则从三年上寻求,谓三年不改,即是终身不改。疑辨纷纭。然《论语》所言,固当考之于古,亦当通之于今。固当求之于大义,亦当协之于常情。如据三年之丧为说,是专务考古之失。如云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专论大义之失。其实孔子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国家庭,能遵此道者,尚固有之。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义。孝子之心,自然有此。
孔子即本人心以立教,好高鹜远以求之,乃转失其真义。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父死了,该看他行为。在三年内能不改他父亲生时所为,这也算是孝了。”
(一二)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为贵:礼主敬,若在人群间加以种种分别。实则礼贵和,乃在人群间与以种种调融。
斯为美:斯指礼,亦指和。先王之道,以礼为美。和在礼中,亦即以和为美。
小大由之:事无大小,皆由礼,亦即皆由和。
有所不行:此四字连下读,谓亦有不能行处,如下所云。
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节,限别义。如竹节,虽一气相通,而上下有别。父子夫妇,至为亲密,然双方亦必有别,有节限,始得相与成和。专一用和,而无礼以为之节,则亦不可行。
言外见有礼无和之不可行,故下一“亦”字。
本章大义,言礼必和顺于人心,当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难勉,斯为可贵。若强立一礼,终不能和,又何得行,故礼非严束以强人,必于礼得和。此最孔门言礼之精义,学者不可不深求。
【白话试译】
有子说:“礼之运用,贵在能和。先王之道,其美处正在此,小事大事都得由此行。但也有行不通处。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礼来作节限,也就行不通了。”
(一三)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言可复也:与人有约而求能信,当求所约之近于义,俾可践守。
复,反复,即践守所言义。
远耻辱也:恭敬亦须合礼,否则易近于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犹依。宗,犹主。谓所依不失为可亲之人,则缓急可恃,亦可亲为宗主。或说:因,姻之省文。宗者,亲之若同宗。外亲无异于一本之亲。今按:前解通说,后解专指,今从前解。
本章言与人交际,当慎始,而后可以善终。亦见道有先后高下之别。信与恭皆美德,然当近义合礼。有所因依亦不可非,然必择其可亲。
【白话试译】
有子说:“与人约而求信,必先求近义,始可践守。向人恭敬,必先求合礼,始可远于耻辱。遇有所因依时,必先择其可亲者,亦可依若宗主了。”
(一四)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不求安饱,志在学,不暇及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乐亦在其中。若志在求安饱,亦将毕生无暇他及矣。
敏于事而慎于言:敏,捷速义。慎,谨也。于事当勉其所不足,于言当不敢尽其所有余。
就有道而正焉:有道,言有道德或道艺之人。正,问其是非。
如上所行,又就有道而正之,始可谓之好学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饮食不求饱,居处不求安,敏疾地做事,谨慎地说话,又能常向有道之人来辨正自己的是非,这样可算是好学了。”
(一五)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告诸往而知来者。”
无谄:谄者谄媚,卑屈于人。
无骄:骄者矜肆,傲慢于人。贫多求,故易谄。富有恃,故易骄。
可也: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
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一本“乐”下有“道”字。贫能无谄,富能不骄,此皆知所自守矣,然犹未忘乎贫富。乐道则忘其贫矣。
好礼则安于处善,乐于循理,其心亦忘于己之富矣。故尤可贵。
《诗》云:《卫风·淇澳》之篇。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诗语有两释。一治骨曰切,治象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四字分指平列。谓非加切磋琢磨之功,则四者皆不能成器,盖言学问之功。又一释,治牙骨者,切了还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还得磨,使益细腻。此言精益求精。求之古训,前说为当。
其斯之谓与:此句从前释,子贡闻孔子言,知无谄无骄,可由生质之美;而乐道好礼,则必经学问之功。从后释,子贡闻孔子言无谄无骄之不如乐道好礼,而知道义无穷,进而益深,如诗所云。
子贡所悟,盖悟于义理之无穷。惟其义理无穷,故不可废学问。
告诸往而知来者:往,所已言。来,所未言。从前释,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孔子所已言。而此诗之言学问之功,则孔子所未言,子贡悟及于此,故孔子嘉许其可与言诗。从后释,孔子仅言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而子贡悟及此诗,知一切事皆如此,不可安于小成而不自勉于益求精进。前释平易,后释曲折,今采前释。
【白话试译】
子贡说:“贫人能不谄,富人能不骄,如何呀?”先生说:“这也算好了,但不如贫而能乐道,富而知好礼,那就更好了。”子贡说:“《诗经》上曾说过:像切呀,磋呀,琢呀,磨呀,不就是这意思吗?”先生说:“赐呀!像这样,才可和你谈诗了。告诉你这里,你能知道到那里。”
(一六)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君子求其在我,故不患人之不己知。非孔子,则不知尧舜之当祖述。非孟子,则不知孔子之圣,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贵,而我之不知人所以为可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该愁我不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