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孟子(1 / 1)

中国思想史 钱穆 1716 字 3个月前

紧接着杨、墨,又来了孟子,他反对杨、墨,重复回归到孔子。孟子思想的新贡献,在他的“性善”论。孟子说: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尽心》)

“爱”与“敬”是人心所固有,所同有。从爱生“仁”,从敬生“义”。只要把仁与义推扩到全人生,人生问题也没有不能解决的。爱与敬便是孟子之所谓“善”。

但孟子并未说人心所固有同有者全是善,孟子只说善亦从人心所固有同有中出。什么是善呢?孟子说:

可欲之谓善。(《孟子·尽心》)

人心之所同然者之谓善。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

此项人心之所同以为然而觉得可欲者,又为尽人内在所皆有。

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

故一切善皆从人心中来,皆从人心中自然演出。不必像墨翟、杨朱般,另提出一个高深的理论来教人所难能,只就人心所同以为然,所大家喜欢,而又大家能之的,来提醒指点便是。这正合孔子所主仁、智兼尽的理想。孟子尝从其想象中描绘出由人心中自然演出善来之一个具体例证。他说:

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綦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孟子·滕文公》)

本来人并不懂有葬亲之礼,父母死则弃之坑谷。孟子设想,有一天,有一人偶经坑谷,见他父母亲的死尸,正为狐狸所食,为一群蝇蚋攒聚而嘬,他忽然心中觉得难过,额上泚泚然出了好些汗。那些汗,在他额上泚出,当知并不是为什么礼教束缚,那时还没有圣人在教仁教孝,定礼作制,强要人葬其死亲。那些汗,全是此人良心发现,直从他心脏跳动,而引致他额上的那些汗来。于是那人才归到他住处,拿些笼插之属,来把他死亲尸体埋了,这便是仁,便是孝,便是葬礼之所由起。

我们可以根据孟子那番想象继续推演。让我们想,那人掩埋了他死亲之尸,以后他自会把他那番经历告诉给别人。别人听了,自会猛忆起自己也有死亲扔弃在野,他们也自会激发同情,赶快把他们以前扔弃的死亲之尸掩埋。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葬礼遂成为一种风俗。那首先第一人,埋其死亲的,便是个“圣人”,便是先得了“人心之所同然”,葬礼便是一件“可欲”的事。人类社会的一切善,都是像此般演出。所以孟子说: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孟子·尽心》)

舜是中国史上上古一圣人,在舜以前,中国并没有许多圣人,制定许多礼教,发挥出许多道德理论,舜何以凭空能成为一圣人的呢?只为善是人心中所固有,所同有。在舜以前,有许多善,早就在他人心中发芽抽条。舜的心,比较别人更开敞,更松灵,别人心里的善种,飘落到他的心田,便会生根滋长。不!这犹如电流交感,舜的心灵中本亦有善种,一经外面之呼唤而觉醒了。孟子又引伊尹一番话说: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孟子·万章》)

人心皆有善,只“觉”有先后。此种觉由微而著,由小而大。舜并不完全是先觉。孟子说: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孟子·公孙丑》)

舜之善的知识,有许多还是从别人心中来。还是由别人之善感发而兴起。大舜之大,正在其能“取人之善以为善”。人心有同然,舜之舍己从人,是舍己之未与人同的,而改取了其与人相同的。如是则舜也还是个后觉。如是则人类中最早第一个先觉究是谁呢?这在人类文化历史上是无名可指的。真个先觉者,只好说是人之“心”。换言之,这是人之“性”。孟子又说:

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孟子·尽心》)

又说:

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孟子·尽心》)

因为历史茫昧,积微成著。远古之善,尚是微而未著,难以确指。尧、舜是上古之圣人,好像尧、舜之善,尧、舜之为大圣,是前所未有,是纯由其天性之自发。故曰“尧、舜性之”。汤、武则是中古之圣人,汤、武以前已有尧、舜,汤、武闻尧、舜之善言,见尧、舜之善行,反之于身,而诚见其可欲,而感到乐莫大焉,故说汤、武是“反之”,是“身之”的。孟子曰: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

物即指人生品德之一切标准而言,凡属人生界一切公认为善与德之标准,其实皆从人心中来,因此在我莫不备有。我们若反身体认,觉得别人所提倡所公认的这许多善与德之标准,皆是恰如我心之所欲,又恰为我心之所有。如是,我便感到内外如一,外面一切善与德,便恰如我的心般,真实不虚,此即所谓“反身而诚”,那岂有不大乐的呢?所以善与德之在人生界,自然会由微日著,正如水流归海,行乎其所自然,“行其所无事”,沛然若决江河了。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告子》)

这是孟子就人性之倾向言。孟子未尝不知人性也可使为不善,但就人类文化历史演进之大趋势看,从人之内心之真实要求看,我们不能不承认人性在向善的一边发展。只有向善的一边发展是更属自然的。所以孟子说: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孟子·告子》)

我们尽可说人性开始并不善,但到底终不能说人性是不能为善呀!人性可为善,也可为恶,但就人类历史文化之长程大趋势而言,人性之向善是更自然的。此即孟子性善论的根据。人性之趋恶,是外面的“势”。人性之向善,则是其内在之“情”。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

他说:

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

他又引颜渊曰:

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孟子·滕文公》)

我们若承认圣人有善有德,便不该不承认人人皆可有善有德。因为圣人不是天,不是上帝,他还是同样的一个人呀!所以说:

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

此是主张性善论者所必有之结论。除非我们信仰人类根本不能有善与德,善与德只在上帝身边,如西方宗教之所说,否则孟子的性善论,实在有它颠扑不破之真理。

然而孟子也只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孟子并未说天地生人全都是务、舜,人性全都是善。孟子只说可以为善,还得要我们自肯有为。故孟子说: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犹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孟子·离娄》)

可见孟子也承认人类中依然有“与禽兽奚择”的。只是君子不在这些上计较。君子只注意人类全体之大趋势。君子只认定我自己该如何做。孟子又说: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

可见孟子又还承认人生界也有时要迫得我们不得不“舍生取义”的。但我们却为何定要舍生取义呢?在这里,可见儒家虽非宗教,而实带有一种宗教的精神。而且这是宗教中一种最高的精神。我们也可说,儒家是一种人文宗教,“人性善”是他们最高的宗教信仰,“杀身成仁”与“舍生取义”,是他们最高的宗教精神。所以孟子说:

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尽心》)

待天下太平了,我再做个善人,那是凡民皆能的。在乱世,还肯奋发向善,而且肯牺牲生命来向善,那只有希望少数豪杰之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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