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各地方风气(1 / 1)

汉世风俗,见于《汉书·地理志》,晋、南北朝风俗,则见于《隋书·地理志》。《隋志》多承《汉志》立论,虽其说不必尽确,然总可见其变迁之大略也。

《隋志》论雍州云:京兆王都所在,隋京兆,治今西京。俗具五方。人物混淆,华戎杂错。去农从商,争朝夕之利;游手为事,竞锥刀之末;贵者崇侈靡,贱者薄仁义;豪强者纵横,贫窭者窘蹙;桴鼓屡惊,盗贼不禁;此乃古今之所同焉。

自京城至于外郡,得冯翊、扶风,冯翊,魏时为同州,见第十四章第五节。扶风,本岐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是汉之三辅,其风大抵与京师不异。安定、本泾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北地、本豳州,见第十二章第三节。上郡、本北华州,见第十二章第二节。陇西、本渭州,见第十二章第七节。天水、本秦州,见第十一章第三节。金城,今甘肃皋兰县。于古为六郡之地,其人性犹质直,然尚俭约,习仁义,勤于稼穑,多畜牧,无复寇盗矣。雕阴、今陕西绥德县。延安、魏东夏州,见第十二章第七节。弘化,西魏朔州,见第十一章第二节。连接山胡,性多木强,皆女**而妇贞,盖俗然也。平凉、本原州,见第十二章第三节。朔方、本夏州,见第十二章第三节。盐川、今宁夏盐池县北。灵武、魏灵州,见第十二章第三节。榆林、今绥远托克托县境。五原,今绥远五原县。地接边荒,多尚武节,亦习俗然焉。河西诸郡,其风颇同,并有金方之气矣。

论梁州云:汉中之人,质朴无文,不甚趋利。性嗜口腹,多事田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好祀鬼神,尤多忌讳,家人有死,辄离其故宅。崇重道教,犹有张鲁之风焉。傍南山,杂有僚户,富室者颇参夏人为婚,衣服、居处、言语,殆与华不别。西城、今陕西安康县。房陵、今湖北竹山县,清化、本巴州,见第十六章第二节。通川、今四川达县。宕渠,今四川渠县。地皆连接,风俗颇同。

汉阳、魏南秦州,见第十二章第三节。临洮、周洮阳郡,后立洮州,见第十六章第七节。宕昌、周宕州,见第十六章第七节。武都、今甘肃武都县东南。同昌、今甘肃文县西北。河池、魏南岐州,见第十二章第九节。顺政、魏东益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义城、西魏利州,见第十五章第一节。平武、今四川平武县东南。汶山,今四川茂县。皆连杂氐、羌,人尤劲悍,性多质直,皆务于农事,工习猎射,于书计非其长矣。

蜀郡、见第三章第六节。临邛、今四川雅安县。眉山、今四川乐山县。隆山、今四川仁寿县。资阳、今四川资中县北。泸川、今四川泸县。巴东、见第三章第六节。遂宁、今四川遂宁县。巴西、西魏隆州,见第十五章第一节。新城、今四川三台县。金山、西魏潼州,见第十四章第五节。普安、西魏始州,见第十五章第一节。犍为、今四川宜宾县西南。越嶲、今西康西昌县。牂柯、今贵州德江县西。黔安,今四川彭水县。得蜀之旧域。其地四塞,山川重阻,水陆所凑,货殖所萃,盖一都之会也。

昔刘备资之以成三分之业;自金行丧乱,四海沸腾,李氏据之于前,谯氏依之于后;当梁氏将亡,武陵冯险而取败;后周之末,王谦负固而速祸;故孟门不祀,古人所以诫焉。其风俗大抵与汉中不别。其人敏慧轻急,貌多蕞陋;颇慕文学,时有斐然;多溺于逸乐,少从宦之士,或至耆年白首,不离乡邑。人多工巧,绫锦、雕镂之妙,殆侔于上国。贫家不务储蓄,富家专于趋利。其处家,则女勤作业,而士多自闲。聚会宴饮,尤足意钱之戏。小人薄于情礼,父子率多异居。其边野富人,多规固山泽,以财物雄使夷獠,故轻为奸藏,权倾州县,此亦其旧俗乎?又有儴、侹、蛮、賨,其居处、风俗、衣冠、饮食,颇同于獠,而亦与蜀人相类。

论豫州云:洛阳,其俗尚商贾,机巧成俗,故《汉志》云:周人之失,巧伪趋利,贱义贵财,此亦自古然矣。荥阳今河南郑县。古之郑地,梁郡,见第二章第三节。梁孝王故都,邪辟敖**,旧传其俗。今则好尚稼穑,重于礼文,其风皆变于古。谯郡、魏南兖州,见第十三章第一节。济阴、今山东曹县西北。襄城、今河南临汝县。颍川、魏郑州,见第十四章第四节。汝南、治县瓠,见第五章第六节。淮阳、今河南淮阳县。汝阴,今安徽阜阳县。其风颇同。

南阳见第三章第四节。古帝乡,搢绅所出。自三方鼎立,地处边疆,戎马所萃,失其旧俗。上洛、见第十六章第六节。弘农,见第十六章第六节。本与三辅同俗。自汉高发巴、蜀之人定三秦,迁巴之渠帅七姓,居于商、洛之地,由是风俗不改其壤,其人自巴来者,风俗犹同巴郡。见第三章第六节。淅阳、见第十六章第六节。淯阳,见第十六章第六节。亦颇同其俗云。参看第十六章第六节。

论兖州云:东郡、见第十二章第三节。东平、见第三章第三节。济北、旧济州,治碻磝,见第十二章第九节。武阳、今河北大名县东。平原今山东陵县。等郡,兼得邹、鲁、齐、卫之交。旧传大公、康叔之教,亦有周、孔遗风。其人多好尚儒学,质直怀义,有古之风烈矣。

论冀州云:信都、旧冀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清河、今河北清河县北。河间、旧瀛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博陵、旧定州,见第十一章第二节。恒山、周恒州,见第十一章第二节。赵郡、今河北赵县。武安、今河北永年县。襄国,见第四章第二节。其俗颇同。人性多敦厚,务在农桑,好尚儒学,而伤于迟重。前代称幽、冀之士钝如椎,盖取此焉。俗尚气侠,好结朋党。其相赴死生,亦出于仁义。故班《志》述其土风,悲歌慷慨;椎剽掘冢,亦自古之所患焉。前谚云:仕宦不偶遇冀部,实弊此也。

魏郡,魏相州,见第八章第二节。邺都所在,浮巧成俗。雕刻之工,特云精妙。士女被服,咸以奢丽相尚。其性所尚习,得京、洛之风矣。语曰:魏郡、清河,天公无奈何,斯皆轻狡所致。汲郡、今河南濬县西南。河内,旧怀州,见第十一章第三节。得殷之故壤。考之旧说,有纣之余教;汲又卫地,习仲由之勇;故汉之官人,得以便宜从事,其多行杀戮,本以此焉。今风俗颇移,皆向于礼矣。

长平、旧建州,见第十二章第七节。上党,今山西长治县。多重农桑,性尤朴直,盖少诬诈。河东、周蒲州,见第十四章第五节。绛郡、今山西新绛县。文城、今山西吉县。临汾、旧晋州,见第十二章第八节。龙泉、今山西隰县。西河,今山西临汾县西。土地沃少塉多,以是伤于俭啬。其俗刚强,亦风气然乎?

大原山川重复,实一都之会。本虽后齐别都,人物殷阜,然不甚机巧。俗与上党颇同。人性劲悍,习于戎马。离石、见第三章第四节。雁门、今山西代县。马邑、旧朔州,见第十一章第二节。定襄、今山西平鲁县西北。楼烦、今山西静乐县。涿郡、今河北涿县。上谷、今河北易县。渔阳、今河北蓟县。北平、今河北卢龙县。安乐、今河北密云县东北。辽西,旧营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皆连接边郡,习尚与大原同。故自古言勇侠者,皆推幽、并云。然涿郡、大原,自前代以来,皆多文雅之士,虽俱曰边郡,风教不为比也。

论青州云:在汉之时,俗弥侈泰。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始大公以尊贤、尚智为教,故士庶传习其风,莫不矜于功名,依于经术;阔达多智,志度舒缓。其为失也,夸奢朋党,言与行缪。齐郡,旧曰济南,见第十二章第三节。其俗好教饰子女,**哇之音,能使骨腾肉飞,倾诡人目,俗云齐倡,本出此也。大抵数郡风俗,与古不殊。君子多务农桑,崇尚学业。其归于俭约,则颇变旧风。东莱本胶州,见第十三章第一节。人尤朴鲁,故特少文义。

论徐州曰:其在列国,则楚、宋及鲁之交。考其旧俗,人颇劲悍轻剽;其士子则挟任节气,好尚宾游;此盖楚之风焉。案此指彭城言。大抵徐、兖同俗,故其余诸郡,皆得齐、鲁之所尚,莫不贱商贾,务稼穑,尊儒慕学,得洙、泗之俗焉。

论扬州云:江都、旧广陵,见第三章第九节。弋阳、今河南光山县。淮南、见第十四章第四节。钟离、见第八章第四节。蕲春、今湖北蕲春县西北。同安、今安徽潜山县。庐江、今安徽合肥县。历阳,见第三章第九节。人性并躁劲,风气果决。包藏祸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则其旧风也。

自平陈之后,其俗颇变,尚淳质,好俭约,丧纪婚姻,率渐于礼,其俗之敝者,稍愈于古焉。丹阳旧京所在,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贩,君子资于官禄。市廛列肆,埒于二京。人杂五方,故俗颇相类。京口东通吴会,南接江湖,西连都邑,亦一都会也。其人本并习战,号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日为斗力之戏,各料强弱相敌,事类讲武。

宣城、见第三章第九节。毗陵、今江苏武进县。吴郡、见第三章第九节。会稽、见第三章第九节。余杭、今浙江杭县西。东阳,见第五章第六节。其俗亦同。然数郡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果所聚,故商贾并凑。其人,君子尚礼,庸庶敦庞,风俗澄清,而道教隆洽,亦其风气所尚也。

豫章见第三章第九节。之俗,颇同吴中。其君子善居室,小人勤耕稼。衣冠之人,多有数妇,暴面市廛,竞分铢以给其夫。及举孝廉,更要富者。前妻虽有积年之勤,子女盈室,犹见放逐,以避后人。俗少争讼,而尚歌舞。一年蚕四五熟。勤于纺绩。亦有夜浣纱而旦成布者,俗称为鸡鸣布。新安、今安徽歙县。永嘉、今浙江丽水县东南。建安、今福建闽侯县。遂安、晋新安郡,见第四章第三节。鄱阳、见第四章第三节。九江、今江西九江县。临川、见第七章第一节。庐陵、见第三章第九节。南康、见第七章第五节。宜春,见第十三章第八节。其俗又颇同豫章。而庐陵人庞淳,率多寿考。

然此数郡,往往畜蛊,而宜春偏甚。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种虫,大者至蛇,小者至蝨,合置器中,令自相啖,余一种存者留之,蛇则曰蛇蛊,蝨则曰蝨蛊。行以杀人。因食入人腹内,食其五藏。死则其产移入蛊主之家。三年不杀他人,则畜者自钟其弊。累世子孙,相传不绝,亦有随女子嫁焉。干宝谓之为鬼,其实非也。自侯景乱后,蛊家多绝,既无主人,故飞游道路之中则殒焉。

自岭以南二十余郡,大抵土地下湿,皆多瘴疠,人尤夭折。南海、交趾,各一都会也,参看第十六章第二节。并所处近海,多犀象、玳瑁、珠玑、奇异珍玮,故商贾至者,多取富焉。其人性并轻悍,易兴逆节。椎结、踑踞,乃其旧风。其俚人则质直尚信,诸蛮则勇敢自立,皆重贿轻死,惟富为雄。巢居崖处,尽力农事。刻木以为符契。言誓则至死不改。父子别业。父贫,乃有质身于子,诸僚皆然。并铸铜为大鼓。初成,悬于庭中,置酒以招同类。来者有豪富子女,则以金银为大钗,执以叩鼓,竟,乃留遗主人,名为铜鼓钗。俗好相杀,多构仇怨,欲相攻则鸣此鼓,到者如云。有鼓者号为都老,群情推服。

论荆州云:其风俗、物产,颇同扬州。其人率多劲悍决烈,亦天性然也。南郡、见第三章第九节。夷陵、今湖北宜昌县西北。竟陵、见第三章第九节。沔阳、今湖北沔阳县。沅陵、今湖南沅陵县。清江、今湖北恩施县东。襄阳、见第三章第四节。舂陵、魏南荆州,见第十二章第四节。汉东、今湖北钟祥县西北。安陆、今湖北安陆县。永安、今湖北黄冈县西北。义阳、见第八章第七节。九江、江夏今湖北武昌县。诸郡,多杂蛮、左。其与夏人杂居者,则与诸华不别。其僻处山谷者,则言语不通,嗜好、居处全异,颇与巴渝同俗。

诸蛮,本其所出,承盘瓠之后。故服章多以班布为饰。其相呼以蛮,则为深忌。自晋氏南迁之后,南郡、襄阳,皆为重镇,四方凑会,故益多衣冠之绪,稍尚礼义、经籍焉。九江襟带所在,江夏、竟陵、安陵,各置名州,为藩镇重寄,人物乃与诸郡不同。大抵荆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昔屈原为制《九歌》,盖为此也。

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尔鼓櫂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櫂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诸郡率然,而南郡、襄阳尤甚。二郡又有牵钩之戏,云从讲武所出。楚将伐吴,以为教战,流迁不改,习以相传。钩初发动,皆有鼓节,群噪歌谣,振惊远近。俗云以此厌胜,用致丰穰。其事亦传于他郡。

梁简文之临雍部,发教禁之,由是颇息。其死丧之纪,虽无被发袒踊,亦知号叫哭泣。始死,即出尸于中庭,不留室内。敛毕,送至山中。以十三年为限。先择吉日,改入小柩,谓之拾骨。拾骨必须女婿。蛮重女婿,故以委之。拾骨者,除肉取骨,弃小取大。当葬之夕,女婿或三数十人,集会于宗长之宅。著芒心接?,名曰茅绥。各执竹竿,长一丈许,上三四尺许,犹带枝叶。其行伍前却,皆有节奏;歌吟叫呼,亦有章曲。传云:盘瓠初死,置之于树,乃以竹木刺而下之,故相承至今,以为风俗。隐讳其事,谓之刺北斗。

既葬设祭,则亲疏咸哭。哭毕,家人既至,但欢饮而归,无复祭哭也。其左人则又不同。无衰服。不复魄。始死,置尸馆舍。邻里少年,各持弓箭,绕尸而歌,以箭扣弓为节。其歌辞说平生乐事,以至终卒,大抵亦犹今之挽歌。歌数十阕,乃衣衾棺敛,送往山林。别为庐舍,安置棺柩。亦有于村侧瘗之,待二三十丧,总葬石窟。长沙郡见第三章第九节。又杂有夷蜒,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为名。其男子但著白布裈、衫,更无巾、袴。其女子青布衫,班布裙。通无鞋(上尸下侨)。婚嫁用铁钴(左钅右母)为聘财。武陵、今湖南常德县。巴陵、见第三章第九节。零陵、今湖南零陵县。桂阳、今湖南郴县。澧阳、今湖南澧县。衡山、今湖南衡阳县。熙平、今广东连县。皆同焉。其丧葬之节,颇同于诸左云。

《隋志》之言如此:综而论之:北方之俗,大体质朴厚重;而河东俭啬,幽、冀椎鲁,齐、鲁文儒,缘边之地,多尚武节,又各因其所处之境而殊;大致尚与《汉志》所言相类,然如邺都为都邑所在;梁郡则菁华已竭,褰裳去之;而其风气亦即随之而异,则又可见风俗之随人事而变迁者为不少矣。

以大体言之,北方之文教,可谓颇有增进。六郡无复寇盗;汲郡之桀骜,化为驯良;青州之侈靡,归于节俭;涿郡、大原,亦日习于文雅;皆其验也。江、淮之俗,本称劲悍。自晋室东渡,衣冠之族,为土人所慕效,武风乃渐就衰颓。后世江域之风气,转较河域为弱,盖始于此。

然如京口之习兵,荆域之狎于水战,其流风遗烈,盖犹有存焉。《记》曰:“季春出火,为焚也。然后简其车赋,而历其卒伍,而君亲誓社,以习军旅。左之右之,坐之起之,以观其习变也。而流示之禽,而盐诸利,以观其不犯命也。求服其志,不贪其得,故以战则克,以祭则受福。”古于生活大有关系之事,必有大祭,聚众既多,则因以习武,牵钩、竞渡,其原皆出于此,云以追屈原等,则附会之谈耳。

淮南则因丧乱而习于战斗。《晋书·伏滔传》:滔从桓温伐袁真,至寿阳,以淮南屡叛,著论二篇,名曰《正淮》。其上篇曰:“爰自战国,至于晋之中兴,六百有余年,保淮南者九姓,称兵者十一人,皆亡不旋踵,祸溢于世,而终莫戒焉。其俗尚气力而多勇悍;其人习战争而贵诈伪;豪右并兼之门,十室而七;藏甲挟剑之家,比屋而发;然而仁义之化不渐,刑法之令不及,所以屡多亡国也。”以淮南之多叛,归咎于其地之人,可谓因果傎倒矣。《齐书·地理志》:刘毅复镇姑孰,上表曰:“西界荒余,密迩寇虏。北垂萧条,土气强犷。民不识义,惟战是习。逋逃不逞,不谋日会。”可见其致此之由。

当时南风之强劲,实不在北方之下。使能善用之,夫岂五胡所能格?惜乎政柄迄在北来贵族之手,**靡脃弱,徒作新亭之对泣也。蜀为沃土,故其民耽于逸乐而颇尚文。其地阻塞,故安土而不乐与外境往来。民不习战而即安,故有割据其地者,其人皆不能抗,然割据者亦不能用其人以有为也。

此时代中,汉族与异族,关涉最繁。异族众多之区,汉族亦间染其习尚,如雕阴等郡则是。然以大体言之,固皆异族同化于我,彼之风俗,终不能以久存矣。殊方之俗,至此时始见记载,如竞渡至此始见正史。可见彼我交涉之繁。此等风俗,其后有遂不可见者;如畜蛊之俗,据《隋志》,今江西地方最盛,后世则惟西南诸省有之矣。亦有久存而并为汉人所效法者,如竞渡即其一事。然亦全非故意矣。

风气之迁移,必随乎生计。汉族资生之法,较诸异族,演进实深,彼我相遇,彼自不得不舍其旧而从我。自蜀至于豫章,皆女劳而男逸,此盖浅演之世,女事生产,男事战斗,其后干戈日澹,而男女职业,不复转变使然,此亦一种社会组织也,而其后遂不可复见,杜甫《负薪行》咏夔州之俗云:“土风坐男使女立,应门当户女出入,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又云:“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则至唐世犹有其风,然虽有存焉者寡矣。而蜀人之处边郡者,且能规固山泽,役使夷獠,可见生计之变迁,彼皆舍其旧而从我矣。

资生之法变,则日用行习,一切随之而变,而风气迥殊矣。野蛮社会,人皆讥为野蛮,实则其组织自有法度,相处乃极安和,而文明社会,则适与之相反,风尚迁流,俗亦随之而薄,固其所也。此亦一古今之升降也。

特世鲜通方之士,于我之古变为今,则哀之惜之,于彼则庆其自野蛮进于文明,自诩牖启之功,且以是为彼幸,为可笑耳。南北分疆之世,华夷错处之时,际会之区,风气自极错杂,《梁书·大祖五王传》:南平元襄王伟之子恭,除雍州刺史,大宗手令曰:“彼士流肮脏,有关辅余风;黔首扞格,但知重剑轻死;降胡惟尚贪惏;边蛮不知敬让。”可以见其一班。一统之后,乃稍归于一焉,亦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斯时代之大事,尤莫如南北意见之渐见融和。吴亡之后,叛晋者之多,已见第三章第九节。《晋书·周浚传》云:吴之未平也,浚在弋阳,南北为互市,而诸将多相袭夺以为功。吴将蔡敏,守于沔中,其兄珪,为将在秣陵,与敏书曰:“古者兵交,使在其间,军国固当举信义以相高,而闻疆场之上,往往有袭夺互市,甚不可行,弟慎无为小利而忘大备也。”候者得珪书,以呈浚。浚曰:“君子也。”及渡江,求珪得之,问其本,曰:“汝南人也。”浚戏之曰:“吾固疑吴无君子,而卿果吾乡人。”

陆玩者,机之从弟,元帝引为丞相参军,时王导初至江左,思结人情,请婚于玩。玩对曰:“培(左土右娄)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能为**之始。”导乃止。玩尝诣导,食酪,因而得疾,与导笺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王献之尝经吴郡,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相识,乘平肩舆径入。

时辟疆方集宾友,而献之游历既毕,旁若无人。辟疆勃然,数之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士,非道也;失是二者,不足齿之伧耳。”便驱出门。献之傲如也,不以屑意。丘灵鞠乌程人。领骁骑将军,灵鞠不乐武位,谓人曰:“我应还东掘顾荣冢。江南地方数千里,士子风流,皆出此中,顾荣忽引诸伧辈渡,妨我辈途辙,死有余罪。”《齐书·文学传》。观此数事,当时南北人士相疾之情,实不可谓之不深刻。

案是时北人岐视南人颇甚。《晋书·儒林传》:文立,蜀时游大学,师事谯周。泰始初,拜济阴大守。入为大子中庶子。上表请以诸葛亮、蒋琬、费祎等子孙,流徙中畿,宜见叙用,一以慰巴、蜀之心,其次倾吴人之望。事皆施行。又以立为散骑常侍。是晋之于蜀,颇能收用其人。乃吴亡则大不然。

《顾荣传》云:吴平,与陆机兄弟同入洛,时人号为三俊。《薛兼传》云: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初入洛,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此皆南士之宜见收用者也。

乃《贺循传》言:循以无援于朝,久不进序。陆机上疏荐循曰:“伏见武康令贺循,前烝阳令郭讷,皆出自新邦,朝无知己,居在遐外,志不自营,年时倏忽,而邈无阶绪,州党愚智,所为恨恨。臣等伏思:台郎所以使州州有人,非徒以均分显路,惠及外州而已。诚以庶士殊风,四方异俗,壅隔之害,远国益甚。至于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城职者,诚非圣朝待四方之本心。”

《顾荣传》:齐王冏召为大司马主簿,荣惧及祸,以情告友人长乐冯融。融为荣说冏长史葛屿曰:“以顾荣为主簿,所以甄拔才望,委以事机,不复计南北亲疏,欲平海内之心也。”

《陆晔传》曰:大兴元年,元帝以侍中皆北士,宜兼用南人,晔以清贞著称,遂拜侍中。

《齐书·张绪传》:大祖欲用绪为右仆射,以问王俭。俭曰:“南士由来,少居此职。”褚渊在坐,启曰:“俭年少,或不尽忆,江左用陆玩、顾和,皆南人也。”俭曰:“晋氏衰政,不可以为准则。”上乃止。

《沈文季传》:世祖谓文季曰:“南士无仆射,多历年所。”合第三章第九节所引刘颂、华谭之言观之,可见北人岐视南人之甚。

此固由朝士把持权利之私,然南北意见,未尽融和,亦必不能为之曲讳;抑北人之岐视南人,此等成见,或且隐为之祟也。自元帝东渡至陈末,历二百七十年,岁月既深,侨居者渐成土著,而此等意见,浸以消融矣。此亦我民族合同而化之一重要关键也。

异族既已同化,则习焉而忘其初相处之难,遂忘古人提携诱掖之劳,此亦未足知人论世也。今试引二事,以见当时异族风气与汉人相去之远。

《齐书·焦度传》曰:南安氐人也。明帝时,补晋熙王燮防(外门里合),随镇夏口。武陵王赞代燮为郢州,度仍留镇。沈攸之大众至夏口,将直下都,度于城楼上肆言辱骂攸之,至自发露形体秽辱之,故攸之怒,改计攻城。后度见朝廷贵戚,说郢城事,发露如初。杨大眼者,武都氐难当之孙也。仕魏,以勇名。

《魏书》本传云:大眼妻潘氏,善骑射。战阵游猎之际,大眼令潘戎装,或齐镳战场,或并驱林壑。及至还营,同坐幕下。对诸僚佐,言笑自得。时指之谓人曰:“此潘将军也。”大眼有三子:长甑生,次领军,次征南,皆潘氏所生。大眼徙营州,以钟离之败,见第十一章第四节。潘在洛阳,颇有失行。及为中山,永平中,世宗追其前勋,起为试守中山内史。大眼侧生女夫赵延宝言之于大眼。大眼怒,幽潘而杀之。后娶继室元氏。

大眼之死也,甑生等问印绶所在。时元始怀孕,自指其腹,谓甑生等曰:“开国当我儿袭之,汝等婢子,勿以为望。”甑生深以为恨。及大眼丧将还京,大眼为荆州刺史死。出城东七里,营车而宿。夜二更,甑生等开大眼棺。延宝怪而问之。征南射杀之。元怖,走入水。征南又弯弓射之。甑生曰:“天下岂有害母之人?”乃止。遂取大眼尸,令人马上抱之,左右扶掖以叛。奔于襄阳,遂归萧衍。此等举动,自汉人观之,直是匪夷所思,无怪当时暴主如石虎、高洋辈,**虐出人意外也。使其洗心革面,岂易事哉?

注释:

[1]遽褫[jù chǐ]:快速脱下衣服。

[2]市廛[shì chán]:市区中的店铺。

[3]稽颡[qǐ sǎng]:古代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的虔诚。

[4]姻媾[yīn gòu]: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