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流通,虽始汉世,然其渐盛,实在晋、南北朝之时。往史惟《魏书》特立《释老志》,余皆附见他列传中。《宋书》在《南夷西南夷传》、《梁书》在《海南诸国传》、《齐书》则见《高逸传》中。凡厥所述,颇多迷信之谈。惟《隋书·经籍志》所论,颇足见其教义流传之迹耳。
今节录其辞如下:《隋志》曰:“推寻典籍,自汉以上,中国未传。或云久已流布,遭秦之世,所以湮灭。佛教在西汉前传入之说,昔人多不之信,以无信史可征也,然楚王英在后汉初即信之,则其流传,似当在西汉以前。日本羽溪了谛《西域之佛教绪论》云:“欧洲学者,谓西历纪元前四百二十五年至三百七十五年之间,自爱理诺亚海至山东、浙江缘海之贸易,曾为印度人所掌握。盖经马六甲海峡,遇苏门答剌、爪哇之西,来中国东海岸。所贩来者,为印度洋、波斯湾之珍珠等。《拾遗记》四,载西历纪元前三百五年,有身毒术人来见燕昭王。朱士行《经录》及《白马寺记》,亦云西域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上齐下贝)梵本经典至咸阳,其事约在西历纪元前二百四十三年至二百四十七年之间。其时正与阿育王相直。阿育王遣使传布佛教,事见石刻,信而有征,则《拾遗记》等之说,似亦非尽子虚也。”
案西历纪元前四百二十五年,为入战国后五十六年。三百七十五年,为入战国后百有六年。三百五年,为入战国后百七十六年。二百四十三年,为入战国后二百三十八年。二百四十七年,为秦始皇三十年。古代海外交通,虽乏信史,然如《吕览》《淮南》等书,已多述海外情形,虽系传闻不审之辞,必不能乡壁虚造。古事之湮没不彰者多矣,谓战国、嬴秦之世,佛教必未至中国,亦无确证也。
其后张骞使西域,盖闻有浮屠之教?哀帝时,博士弟子秦景,即《魏略西戎传》之秦景宪,见《秦汉史》第二十章第七节。下文又云:明帝使秦景使天竺,其名氏必附会不审谛可知。使当作受月支使。伊存口授浮屠经。中土闻之,未之信也。后孝明帝夜梦金人飞行殿庭,以问于朝,而傅毅以佛对。帝遣郎中蔡愔及秦景使天竺求之。得佛经四十二章,及释迦立象。并与沙门摄摩腾、竺法兰东还。愔之来也,以白马负经,因立白马寺于洛城雍门西以处之。其经缄于兰台石室。而又画像于清凉台及显节陵上。汉明帝迎佛之说,既不足信,建白马寺等说举不足信,不待论矣。
《北齐书·韩贤传》云:昔汉明帝时,西域以白马负佛经送洛,因立白马寺,其经函传在此寺。形制淳朴,世以为古物,历代藏宝。贤无故斫破之。未几而死。论者或谓贤因此致祸。谓经函藏于白马寺,与经缄于兰台石室之说,又不相中,足见其皆传闻不审之辞也。
梁任公《翻译事业研究》云:“佛典:印度境外之写本,先于境内,大乘经典之写本,先于小乘。自西历第四世纪以前皆如此。故初期所译,率无元本,但凭译人背诵而已。”此说如确,则不徒白马负经之说不可信,下文所云(上齐下贝)佛经而来,及西行求得佛经之说,不可信者正多也。西历第四世纪,自晋惠帝永宁元年至安帝隆安四年。章帝时,楚王英以崇敬佛法闻。西域沙门(上齐下贝)佛经而至者甚众。永平中,法兰又译《十住经》。其余传译,多未能通。
至桓帝时,有安息国沙门安静(上齐下贝)经至洛翻译,最为通解。灵帝时,有月支沙门支谶,天竺沙门竺佛朔等并翻佛经。而支谶所译《泥洹经》二卷,学者以为大得本旨。汉末,大守竺融,亦崇佛法。此人疑即笮融,见《秦汉史》第二十章第七节。《困学纪闻·杂识》引石林叶氏云:晋、宋间,佛学初行,其徒未有僧称,通曰道人。其姓皆从所受学。如支遁本姓关,学于支谦为支,帛道猷本姓冯,学于帛尸梨密为帛是也。至道安,始言佛氏释迦,今为佛子,宜从佛氏,乃请皆姓释。笮融疑学于天竺人而姓竺,笮、竺则同音字耳。
三国时,有西域沙门康僧会(上齐下贝)佛经至吴译之。吴王孙权,甚大敬信。魏黄初中,中国人始依佛戒,剃发为僧。《梁任公佛教之初输入》,据《历代三宝记·年表》:“魏甘露五年,朱士行出家,汉地沙门之始。”谓朱士行为中国人出家最早者。石虎时,其臣王度言:汉、魏时,汉人皆不得出家,见后。二说与此皆异。要之其时汉人,即或出家,亦必不多也。先是西域沙门来此译小品经,首尾乖舛,未能通解。甘露中,有朱仕行者,往西域,至于阗国,得经九十章,晋元康中,至邺译之,题曰《放光般若经》。
泰始中,有月支沙门竺法护,西游诸国,大得佛经,至洛翻译。部数甚多。佛教东流,自此而盛。石勒时,常山沙门卫道安,性聪敏,诵经日至万余言。以胡僧所译《维摩》《法华》,未尽深旨,精思十年,心了神悟,乃正其乖舛[1],宣扬解释。
时中国纷扰,四方隔绝。道安乃率门徒,南游新野。欲令玄宗,所在流布,分遣弟子,各趋诸方。法性诣扬州,法和入蜀,道安与慧远之襄阳。后至长安。苻坚甚敬之。道安素闻天竺沙门鸠摩罗什思通法门,劝坚致之。什亦承安令问,遥拜致敬。姚苌弘始二年,罗什至长安,鸠摩罗姓,什名,诸书作罗什者?古人于外国人姓名,率截取其末二字以求简,不计其义也。时道安卒后已二十载矣,什深慨恨。什之来也,大译经论。道安所正,与什所译,义如一,初无乖舛。
初晋元熙中,新丰沙门智猛策杖西行,到华氏城,得《泥洹经》及《僧祇律》。东至高昌,译《泥洹》为二十卷。后有天竺沙门昙摩罗谶,复(上齐下贝)胡本,来至河西。沮渠蒙逊遣使至高昌取猛本,欲相参验。未还而蒙逊破灭。姚苌弘始十年,猛本始至长安,译为三十卷。昙摩罗谶又译《金光明》等经。时胡僧至长安者数十辈,惟鸠摩罗什才德最优。其所译则《维摩》《法华》《成实论》等诸经,及昙无谶所译《金光明》,昙摩罗谶所译《泥洹》等经,并为大乘之学。而什又译《十诵律》,天竺沙门佛陀耶舍译《长阿含经》及《四方律》。兜法勒沙门云摩难提译《增一阿含经》,昙摩耶舍译《阿毗昙论》,并为小乘之学。其余经、论,不可胜记。自是佛法流通,极于四海矣。
东晋隆安中,又有罽宾沙门僧伽提婆译《增一阿含经》及《中阿含经》。义熙中,沙门支法领从于阗国得《华严经》三万六千偈,至金陵宣译。又有沙门法显,自长安游天竺。经三十余国,随有经、律之处,学其书、语,译而写之。还至金陵,与天竺禅师跋罗,《魏书·释老志》作跋陀罗。参共辨足,谓《僧祇律》。学者传之。齐、梁及陈,并有外国沙门,然所宣译,无大名部。
梁武大崇佛法,于华林园中总集释氏经典,凡五千四百卷。沙门宝唱撰经目录。又后魏时,大武帝西征长安,以沙门多违法律,群聚秽乱。乃诏有司:尽坑杀之,焚破佛像。长安僧徒,一时歼灭。自余征镇,豫闻诏书,亡匿得免者十一二。文成之世,又使修复。熙平中,遣沙门慧生使西域,采诸经、律,得一百七十部。永平中,又有天竺沙门菩提留支,大译佛经,与罗什相埒。其《地持》《十地论》,并为大乘学者所重。后齐迁邺,佛法不改。至周武帝时,蜀郡沙门卫元嵩上书称僧徒猥滥,武帝出诏,一切废毁。
开皇元年,高祖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天下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大业时,又令沙门智果于东都内道场撰诸经目。分别条贯。以佛所说为三部:一曰大乘,二曰小乘,三曰杂经。其余似后人假托为之者,别为一部,谓之疑经。又有菩萨及诸深解奥义,赞明佛理者,名之为论及戒律,并有大、小及中三部之别。又所学者录其当时行事,名之为记,凡十一种。”
梁任公《翻译事业研究》,据元代《法宝勘同总录》所载历代译人及其所译,分为四期:第一期起后汉明帝永平十年至唐玄宗开元十八年,译人百七十六,所译九百六十八部,四千五百七卷。自此至唐德宗贞元五年为第二期,译人八,所译百二十七部,二百四十二卷。下至宋仁宗景祐四年为第三期,译人六,所译二百二十部,五百三十二卷。下至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为第四期,译人四,所译者二十部,百十五卷。
又作《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云:出国求法者:西历三世纪后半魏齐王芳嘉平三年至晋惠帝永康元年。二人,四世纪见前。五人,五世纪晋安帝隆安五年至齐东昏侯永元二年。六十一人,六世纪齐和帝中兴元年至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十四人,七世纪隋文帝仁寿元年至唐武后久视元年。五十六人,八世纪前半唐武后长安元年至玄宗天宝九年。三十一人。五、七两世纪最盛,六世纪中衰,盖由佛经传者已多,如食者之正图消化,观于此世纪为我国诸宗创建之时而可见也。佛教宗派,梁氏《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列举之,凡得十三家。除俱舍、摄论二宗起于隋文帝之世,华严、法相、真言三宗起于唐世外,其成实、三论、涅槃、皆起晋安帝时。律、地论、净土、禅、皆起梁武帝时。天台起陈、隋间。八宗,皆起于晋、南北朝之世云。
佛教渐兴,盖始汉末?《梁书·海南诸国传》述梁武帝改造阿育王寺塔事云:阿育王即铁轮王,王阎浮提一天下。佛灭度后,一日一夜,役鬼神造四万八千塔,此即其一也。吴时,有尼居其地,为小精舍。孙琳寻毁除之。塔亦同泯。吴平后,诸道人复于旧处建立焉。晋中宗初渡江,更修饰之。至简文咸安中,使沙门安法师程造小塔,未及成而亡。弟子僧显,继而修立。
至孝武大元九年,上金相轮及承露。其后西河离石县,有胡人刘萨阿,遇疾暴亡,经十日更苏。云见观世音,语云:汝缘未尽,若得活,可作沙门。洛阳、齐城、丹阳、会稽,并有阿育王塔,可往礼拜。若寿终,则不堕地狱。语竟,如堕高岩,忽然醒寤。因此出家,名慧达。游行礼塔。次至丹阳,未知塔处,乃登越城四望。见长干里有异气色,因就礼拜。果是育王塔所。屡放光明。由是定知必有舍利。乃集众就掘之。入一丈,得三石碑。并长六尺。中一碑有铁函,函中有银函函中又有金函,盛三舍利及爪发各一枚。发长数尺。即迁舍利近北,对简文所造塔西造一层塔。
十六年,又使沙门僧尚伽为三层塔。即高祖所开者也。初穿土四尺,得龙窟及昔人所舍金银镮钗镊等诸宝物,可深九尺许,方至石磉。磉下有石函,函内有壶,以盛银坩,坩内有镂罂,盛三舍利。如粟粒大。圆正光洁,函内又有琉璃碗,内得四舍利及发爪。爪有四枚,并沈香色。此事虽近怪迂,然梁武掘地,曾得诸物,不容虚诬。晋世营构,前有所承,则孙吴之世,丹阳即有塔及精舍,亦非虚构。汉、魏未许汉人出家,而吴已有尼,是南方佛教,更较北方为盛也。
《隋书》言吴大帝深信佛教。盖有由矣。《魏书·释老志》云:自洛中构白马寺,盛饰佛图,画迹甚妙,为四方式。凡宫塔制度,犹依天竺旧状而重构之。从一级至三、五、七、九,世人相承,谓之浮图,或云佛图。晋世洛中佛图,有四十二所矣。汉明帝立白马寺之说,既不足信,佛图营构,疑必始于桓帝之时。董卓西迁,洛下悉成煨烬,则其修复,又当在黄初已后也。《宋书·五行志》云:晋惠帝元康中,京洛童谣曰:“南风起,吹白沙。”南风,贾后字也。白,晋行也。沙门,大子小名也。以佛语为名,可见其时洛中佛教,业已盛行矣。
佛教与火祆、天方、基督等,同自外来,而其流通独盛者,以上之人信向者多,故其推行无阻,且有风行草偃之效也。东晋帝、后,信佛者多,孝武及恭帝尤甚。明帝尝手画佛像,见《晋书·蔡谟传》。桓温废海西公,康献褚皇后方在佛屋烧香,见本传。
《孝武帝纪》:大元六年,正月,帝初奉佛法,立精舍于殿内,引诸沙门以居之。《恭帝纪》:帝深信浮屠法。造丈六金像,亲于瓦官寺迎之,步从十许里。帝之见弑也,兵人进药。帝不肯饮,曰:“佛教自杀者不得复人身。”乃以被掩杀之。见《宋书·褚叔度传》。宋明帝以故宅起湘宫寺,事见第十八章第四节。王奂尝请幸其府,以不欲杀牲却之。见《齐书·奂传》。大渐时,正坐呼道人,合掌便绝,见《南史·循吏虞愿传》。颇类信净土宗者所为。
齐武帝立禅灵寺。见《齐书·五行志》。大渐时,命灵上慎勿以牲为祭,未山陵前,朔望只设菜食,而极惓惓于显阳殿玉像,亦可见其皈依之笃。豫章王嶷临终顾命,亦与武帝遗命相类,见《齐书》本传。文惠大子、竟陵王子良信佛,已见第十九章第五节。竟陵尤笃。尝于鸡笼山西邸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造经呗新声。数于邸园营斋戒,大集朝臣、众僧,至于赋食、行水,或躬亲其事焉。
梁武帝屡幸同泰寺舍身,郊庙牲牷,皆代之以面。宗庙用蔬果,事在天监十六年,见《梁书·本纪》。后依刘勰议,二郊亦不用牲,见《勰传》。会同用菜蔬,已见第二十一章第一节。帝幸同泰寺舍身,前后凡四:一在大通元年三月,一在中大通元年九月,一在中大同元年三月,一在大清元年三月。中大同元年幸寺,《梁书·本纪》不言舍身,而《南史》言之。
据《陈书·文学杜之伟传》:是年帝幸同泰寺舍身,敕徐勉撰定仪注,勉以台阁先无此礼,召之伟草具其仪,则《梁纪》失书也。中大通元年六月,以都下疫甚,于重云殿为百姓设救苦斋,以身为祷,亦见《南史·本纪》。其幸寺设会、讲义,则自大通元年至侯景叛前皆有之。昭明大子亦于宫内别立慧义殿,为法集之所。侯景之立简文帝也,升重云殿,礼佛为盟,见《南史·贼臣传》。《周书·萧詧传》云:尤长佛义。《隋书·萧岿传》云:兼好内典。詧之残贼,可谓甚矣。而《周书·甄玄成传》云:玄成以江陵甲兵殷盛,遂怀贰心,密书与梁元帝,申其诚款,有得其书者,进之于詧。詧常愿不杀诵《法华经》人,玄成素诵《法华》,遂以获免。家国枭獍,乃思徼福于异域之神,岂不悖哉?
其敬信,尤为前古所未闻。陈武英略,今古无俦,岂其溺于虚寂?而亦出佛牙,设无遮大会,《本纪》永定元年十月。又幸大庄严寺讲经,舍身及乘舆法物。二年,一时风气所趋,诚不易自拔哉?陈诸主亦皆信佛。《世祖纪》:天嘉四年,四月,设无碍大会于大极前殿。《南史》云舍身。宣帝大建十四年,两设无碍大会,后一会并舍身及乘舆御服。《南史·后主纪》云:前后灾异甚多,以为妖,乃自卖于佛寺为奴以禳之。
五胡之主,亦多信佛者。石勒、石虎,皆颇信佛图澄,事见《晋书·澄传》。慕容皝谓见二龙,号新宫曰和龙,立龙翔佛寺于山上。慕容宝参合之役,沙门支昙猛劝其戒备,而宝弗听。慕容熙宠妾苻氏死,见第六章第八节。令沙门为之素服。苻坚谋南犯,群臣使道安谏。既败,犹召安于外殿,动静咨问。苻朗临刑,为诗曰:“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姚襄之败,史载沙门智通劝其勿战。然则班朝、治军,沙门靡不与焉。诸胡中姚兴颇知教义,故大乘之教,隆于其时,而其流通亦最盛。《载记》述其情形,谓公卿已下莫不钦附,沙门自远而至者,五千余人,州郡化之,奉佛者十室而九焉。
屈丐至粗暴也,然《魏书·释老志》云:义真之去长安,屈丐追败之,道俗少长,咸见坑戮。惠始身被白刃,而体不伤。众大怪异,言于屈丐。屈丐大怒,召始于前,以所持宝剑击之,又不能害。乃惧而谢罪。则其杀戮,特行军时玉石不分,平时亦未尝不信沙门也。十六国中,凉州当西域交通之冲,佛法尤盛,已见第八章第五节。其余波,遂及于拓跋氏焉。
魏之信佛,盖起于拓跋珪入中原之时。《释老志》云:天兴元年,诏敕有司:于京城建饰容范,修整宫舍,令信乡之徒,有所居止,此盖代京有佛寺之始?又云:大宗亦好黄老,又崇佛法。京邑四方,建立图像。仍令沙门,敷导民俗,则踵事而增矣。然其兴盛,要当待诸凉州既平,沙门、佛事东来之后,已见第八章第五节。未几而有佛狸灭佛之祸,此事实因其疑沙门与盖吴通谋而起,亦见第八章第五节矣。
《释老志》云:世祖得寇谦之道,以清净无为,有仙化之证,遂信行其术。时司徒崔浩,博学多闻,帝每访以大事。浩奉谦之道,尤不信佛。与帝言,数加非毁。尝谓虚诞,为世费害。帝以其辩博,颇信之。帝既忿沙门非法,浩时从行,因进其说。诏诛长安沙门,焚破佛像。敕留台下四方,令一依长安行事。又诏曰:“彼沙门者,假西戎虚诞,妄生妖孽,非所以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自王公已下,有私养沙门者,皆送官曹,不得隐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沙门身死,容止者诛一门。”
时恭宗为大子监国,素敬佛道。频上表陈刑杀沙门之滥。又非图像之罪。今罢其道,杜诸寺门,世不修奉,土木丹青,自然毁灭。如是再三,不许。乃下诏曰:“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叔季之世,暗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
自此已来,代经乱祸。天罚亟行,生民死尽。五服之内,鞠为丘墟,千里萧条,不见人迹。皆由于此。朕承天绪,属当穷运之敝,欲除伪定真,复羲、农之治。其一切**除胡神,灭其踪迹。庶无谢于风氏矣。自今已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象泥人、铜人者门诛。虽言胡神,问今胡人,共云无有。皆是前世汉人无赖子弟刘元真、吕伯强之徒,乞胡之诞言,用老、庄之虚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实。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盖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后能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形象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是岁,真君七年三月也。恭宗言虽不用,然犹缓宣诏书,远近皆豫闻知,得各为计。四方沙门,多亡匿得免。在京邑者,亦蒙全济。金银宝像及诸经论,大得秘藏。而土木宫塔,声教所及,莫不毕毁矣。
《本纪》载真君五年正月戊申诏曰:“愚民无识,信惑妖邪,私养师巫,挟藏谶记、阴阳、图纬、方伎之书。又沙门之徒,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孽,非所以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自王公已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师巫及金银工巧之人在其家者,皆遣诣官曹,不得容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师巫、沙门身死,主人门诛。明相宣告,咸使闻知。”此与《志》所载大武前诏,明系一事。《志》不及师巫及金银工巧之人者,以专志释老,故不及。
《纪》又于七年三月,书徙长安城工巧二千家于京师,明系承此诏而来。然则五年正月戊申之诏,实七年二月中事,而《纪》误系诸五年也。与师巫及谶记并禁,明系惩于义民光复之谋。其并及技巧者?夷性贪冒,欲徙诸其所居,正犹蒙古陷城,不杀工匠耳。大武信道,尚在真君以前,至七年乃有此祸,可见其别有原因,崔浩特迎机而导之耳。浩义士,寇谦之亦有心人,说见第八章第六节。其欲去佛,未知何故,或诚以其为世费害,而假手于虏以除之邪?佛狸则安足语此?观其诏言天罚亟行,浩盖以此恐动之也。此举在当时,自为拂逆人心之事,故必以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自解也。
《释老志》云:谦之与浩同从车驾,苦与浩诤,浩不肯。谓浩曰:“卿今促年受戮,灭门户矣。”后四年,浩诛,备五刑,时年七十。此乃佞佛者怨毒之辞耳。又云:浩既诛死,帝颇悔之,业已行,难中修复。恭宗潜欲兴之,未敢言。佛沦废终帝世,积七八年,然禁稍宽弛,笃信之家,得密奉事,沙门专至者,犹窃法服诵习焉,惟不得显行于京都矣。然则外州仍有之也,亦犹清禁基督教,而人民仍密奉事之欤?
《齐书·魏虏传》云:宋元嘉中,伪大子晃与大臣崔氏、寇氏不睦,崔、寇谮之。玄高道人有道术,晃使祈福,七日七夜。佛狸梦其祖父并怒,手刃向之曰:“汝何故信谗,欲害大子?”佛狸惊觉,下伪诏曰:“自今已往,事无巨细,必经大子,然后上闻。”晃后谋杀佛狸,见杀。参看第十一章第一节。初佛狸讨羯胡于长安,杀道人且尽。及元嘉南寇,获道人,以铁笼盛杀之。后佛狸感恶疾,自是敬畏佛教,立塔寺浮图。始终不离乎迷信,佛狸之毁佛而又渐弛其禁,此或其真相邪?文成立,复佛法。事在兴安元年十二月,见《魏书·本纪》。
魏自文成而后,献文、孝文皆信佛。事皆见《释老志》。高祖每与名德沙门谈论,又集沙门讲佛经,见《韦阆》及《裴骏传》。《齐书·宗室传》:建武二年,虏主元宏寇寿春,遣道登道人进城内,施众僧绢五百匹。出帝亦颇知教义。《魏书·李同轨传》:永熙二年,出帝幸平等寺,僧徒讲说,敕同轨论难。宣武于此尤笃,然佛事之劳费,亦至斯而益甚,导孝明世灵后奢纵之先路矣。参看第十二章第一节。《魏书·阳尼传》:世宗广访得失,尼从弟固上言:“请绝虚谈穷微之论,简桑门无用之费。”又《张普惠传》:普惠以肃宗不亲视朝,过崇佛法,郊庙之事,多委有司,上疏言之,则奢费虽由胡后,肃宗亦未尝不溺于佛也。
北齐文宣昏暴,武成、后主皆荒**,于佛亦甚敬信。据《高元海传》,则皆元海所教也。《北齐书·文宣纪》:天保七年,五月,帝以肉为断慈,遂不复食。八年,四月,庚午,诏诸取虾、蟹、蚬、蛤之类,悉令停断,惟听捕鱼。乙酉,诏公私鹰、鹞,俱亦禁绝。八月,庚辰,诏丘、郊、禘、祫、时祠,皆仰市取少牢,不得剖割。农、社,先蚕,酒肉而已。雩、禖、风、雨、司民、司禄、灵星、杂祀,果、饼、酒、脯。
九年,二月,己丑,诏限仲冬一月燎野,不得他时行火,损昆虫、草木。十年,正月,甲寅,帝如辽阳甘露寺。二月,丙戌,于寺禅居深观,惟军国大事奏闻。《武成帝纪》:河清元年,正月,诏断屠杀,以顺春令。《后主纪》:天统五年,二月,乙丑,诏禁网捕鹰、鹞,及畜养笼放之物。其去杀,几与梁武帝无异,《元海传》云:累迁散骑常侍。愿处山林,修行释典。文宣许之。乃入林虑山。经二年,绝弃人事。志不能固,自启求归。征复本任。便纵酒肆情,广纳姬侍。又云:元海好乱乐祸,然诈仁慈,不饮酒啖肉。
文宣天保末年,敬信内法,乃至宗庙不血食,皆元海所谋。及为右仆射,又说后主禁屠宰,断酤酒。然本心非清,故终至覆败。案元海劝武成奉济南,未为非义。后与祖珽共执朝政,依违陆大姬间,盖亦势不得已。周建德七年,于邺城谋逆诛,尤可见其心存家国。既云纵酒肆情,又云不饮酒啖肉,未免自相矛盾。果其饕餮自恣,岂能说文宣、后主以断杀,即言之,文宣、后主,又宁听之邪?
周文帝亦颇能谈义,且有信心。《周书·薛善传》云:大祖雅好谈论。并简名僧深识玄宗者百人,于第内讲说。又命善弟慎等十二人兼讲佛义,使内外俱通。由是四方竞为大乘之学。《儒林传》:卢光,尝从大祖狩于檀台山。猎闱既合,大祖遥指山上,谓群公等曰:“公等有所见不?”咸曰:“无。”光独曰:“见一桑门。”大祖曰:“是也。”即解围而还。令光于桑门立处造浮图。掘基一丈,得瓦钵,锡杖各一。大祖称叹,因立寺焉。至武帝,乃又有废佛之举。
中国人之于佛,流俗虽不免迷信,士大夫之有识者,固多能知其教义。既能知其教义,自知其理与儒、道无二,而建寺、造像等,徒为烦费矣。此周武之所以废佛也。《周书·武帝纪》:天和三年,八月,帝御大德殿,集百僚及沙门、道士等,亲讲《礼记》。四年,二月,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门等讨论释、老义。
建德元年,正月,帝幸玄都观,亲御法坐讲说。公卿、道、俗论难。二年,十二月,集群臣及沙门、道士等。帝升高坐,辨三教先后。以儒教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后。三年,五月,丙子,初断佛、道二教。经、象悉毁。沙门、道士,并令还俗。并禁诸**祀,礼典所不载者尽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