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变迁,秦、汉为剧,过此则渐趋安定矣。说见《秦汉史》第十九章第二节。安定之世,贵统一而贱纷岐,故晋、南北朝,稍从事于厘正字体。
当时讹缪之字,亦有仍行于今者,如《颜氏家训·书证篇》所云“乱旁为舌”是也。然其时之错乱,恐远甚于今日。《杂艺篇》云:“晋、宋已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
至梁天监之间,斯风未变。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前上为草,能旁作才之类是也。朝野翕然,以为楷式。画虎不成,多所伤败。至为一字,惟见数点。或妄斟酌,遂便转移。尔后坟籍,略不可看。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如所言,书几不可读矣。
《梁书·曹景宗传》云:为人自恃尚胜。每作书,字有不解,不以问人,皆以意造。观颜氏之说,乃知当时自有此风,正不独武人寡学者然也。
纷岐至此,自不能不加厘正,乃有名为厘正,而实扬其波者。《魏书·世祖纪》:始光二年,初造新字千余。诏曰:“昔在帝轩,创制造物,乃命仓颉,因鸟兽之迹,以立文字。自兹以降,随时改作。故篆、隶、草、楷,并行于世。然经历久远,传习多失其真。故令文体错缪,会义不惬。非所以示轨则于来世也。孔子曰:名不正则事不成,此之谓矣。今制定文字,世所用者,颁下远近,永为楷式。”观其言,意亦在于厘正字体。然千余文中,当时俗字,为所沿用者必多。更益之以新造,新者既兴,旧者仍不能废,是治丝而棼之也。况文字本不由官府制定颁布,故其所造,卒不能行。
欲救文字之乱,必当厘正字书,当时官家,亦有为之者。《梁书·萧子显传》:子恺。先是大学博士顾野王奉令撰《玉篇》。大宗嫌其详略未当。以恺博学,于文字尤善,使更与学士删改。《魏书·大祖纪》:天兴四年,集博士儒生,比众经文字,义类相从,凡四万余字,号曰《众文经》。
《周书·艺术传》:大祖命赵文深与黎季明、沈遐等依《说文》及《字林》,刊正六体。成一万余言,行于世。皆其事也。《刘仁之传》,言其性好文字,吏书失体,便加鞭挞。《北史·乐逊传》:逊舆榇诣朝堂,陈周宣帝八失。其七曰:诏上书字误者,即科其罪。盖亦苦其纷乱,故以严法绳之也。
当时人士,于小学多疏,观其识古文字之少,便可知之。《齐书·五行志》:建元二年,夏,庐陵石阳县长溪水冲激山麓崩,长六七丈,下得柱千余,疑当作十余。皆十围,长者一丈,短者八九尺。头题有古文字,不可识。江淹以问王俭。俭云:“江东不闲隶书,此秦、汉时柱也。”秦、汉时字,尚谓难识,况其上焉者乎?然此等事正多。
《梁书·刘显传》:任昉尝得一篇缺简书,文字零落,历示诸人,莫能识者。显云:“是《古文尚书》所删逸篇。”昉检《周书》,果如其说。《南史·范云传》:齐建元初,竟陵王子良为会稽大守,云为府主簿。王未之知。后刻日登秦望山,乃命云。云以山上有秦始皇刻石,此文三句一读,人多作两句读之,并不得均;又皆大篆,人多不识;乃夜取《史记》读之,令上口。明日登山。子良令宾僚读之,皆茫然不识。末问云。云曰:“下官尝读《史记》,见此刻石文。”进乃读之如流。子良大悦,因以为上宾。
又《江淹传》:永明三年,兼尚书左丞。时襄阳人开古冢,得玉镜及竹简古书,字不可识。王僧虔善识字体,亦不能谙,直云似科斗书。淹以科斗字推之,则周宣王之简也。《僧虔传》则云:文惠大子镇雍州,有盗发古冢者,此事《齐书》见《文惠大子传》,云时襄阳有盗发古冢者,时雍州治襄阳也。
相传云是楚王冢。大获宝物。玉履、《齐书》作屐。玉屏风、竹简书青丝纶。《齐书》作编。简广数分,长二尺,皮节如新。有得十余简,以示僧虔。《齐书》云:盗以把火自照。后人有得十余简,以示抚军王僧虔。僧虔云:“是科斗书《考工记》,《周官》所缺文也。”《齐书》下又云:是时州遣按验,颇得遗物,故有同异之论。二说互异,即可知当时莫能真识者。
《北史·高允传》:文成末,有人于灵丘得玉印一以献,诏以示高祐。祐曰:“印上有籀书二字,文曰宋寿。”此等亦不过秦、汉间字耳。《陈书·文学传》:庾持善字书。每属辞,好为奇字,文士以此讥之。未必非所谓文士者,见橐驼言马瘇背也。
通知古字者,有两种人:一为文学之士留心古训者,一则书法之家也。颜之推非重书艺之人,《家训·杂艺篇》言:“真、草书迹,微须留意。吾幼承门业,加**重,所见法书,亦多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良由无分故也。此艺不须过精,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然于字体、训诂、音读,皆颇审谛。盖由载籍极博,且能留意于是。
《魏书·江式传》:延昌三年上表,求撰集古来文字。其书以许慎《说文》为主,兼采孔氏《尚书》、《五经》音注、《籀篇》、《尔雅》、《三仓》、《凡将》、《方言》、《通俗文祖》、《文宗》、《埤苍》、《广雅》、《古今字诂》、《三字石经》、《字林》、《韵集》,诸赋文字有六书之谊者。皆以次类编联,文无复重,纠为一部。其古、籀、奇惑、俗隶,咸使班于篆下,各有区别。
诂训假借,随文而解。音读楚夏,逐字而注。其体例盖颇完备。其所由来,则其六世祖瑗,与从父兄应元,俱受学于卫觊。其后避地河西,数世传习。其祖威,尝上书三十余法。式篆体尤工,洛京宫殿诸门版题,皆其所书。实世传书艺者耳。
《北史·儒林传》:樊深,读《仓》《雅》篆籀之书。《文苑传》:诸葛颍习《仓》《雅》颇得其要。此文学之士留心小学者。又《刘芳传》:芳从子懋,善草隶书,识奇字,则兼文学书艺两途矣。此等人之著述,略见《隋书·经籍志》。
然亦有撰而未成者,如江式之《古今文字》即是。式又表作《字释》,亦未就也。又有成而《隋志》未著录者,如《梁书·孝行传》载刘霁著《释俗语》八卷。《北齐书·儒林传》谓赵铉览《说文》及《仓》《雅》,删正六艺经注中谬字,名曰《字辨》是也。字书亦有误缪者。颜之推云:“江南闾里间有《书赋》,乃陶隐居弟子杜道士所为。其人未甚识字,轻为轨则,托名贵师。世俗传信,后生颇为所误。”亦见《家训·杂艺篇》。
江式亦云:“篆形缪错,隶体失真。俗学鄙习,复加虚巧。谈辩之士,又以意说。炫惑于时,难以厘改。”此其弊,皆在未究本原。故颜之推病“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皮、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也。《家训·勉学篇》。字书以《说文》为最早。所说虽不尽信,要易推见本原。故颜氏笃信是书,谓:“不信其说,则冥冥不知一点一画有何意。”《书证篇》。江式作古今文字,亦以是书为主也。
寻常传习,仍系前世编成韵语之书。其中以《急就篇》为最通行。故见于史传者,人多童而习之。如《魏书·儒林传》:刘兰,年三十余,始入小学,书《急就篇》。李铉,九岁入学,书《急就篇》。《北史·李灵传》:李绘,六岁便求入学,家人以偶年俗忌不许,遂窃其姊笔牍用之,未逾晦朔,遂通《急就章》是也。
然其书不必皆史游所撰。故《隋书·经籍志》,史游《急就章》一卷外,又有崔浩撰《急就章》二卷,豆卢氏撰《急就章》三卷焉。当时识字、学书,所用者尚系一本。《北史·景穆十二王传》:任城王云之孙顺,年九岁,师事乐安陈丰。初与王羲之《小学篇》数千言,昼夜诵之,旬有五日,一皆通彻。《小学篇》必取羲之之书,盖正以用为楷则。崔浩多为人写《急就章》,见第八章第六节。盖亦以此。浩亦以是有重撰之本也。《北齐书·杨愔传》言其六岁学史书,盖亦识字与学书并行矣。
音读之殊,古称楚、夏。此本一种言语,随风土而稍讹。晋、南北朝之世,开拓之地愈广,杂处之族益多,故其错乱,有更甚于昔者。然以大较言之,则亦不过南北之异耳。《宋书·顾琛传》:谓宋世江东贵达者,会稽孔季恭,季恭子灵符,吴兴丘渊之及琛,吴音不变。《齐书·王敬则传》:谓其名位虽达,不以富贵自遇。接士庶皆吴语,而殷勤周至。此长江下游之语也。
《南史·胡谐之传》言:齐武帝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傒,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后,帝问曰:“卿家人语音已正未?”谐之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惟不能正音,遂使宫人,顿成傒语。”帝大笑,遍向朝臣说之。此长江中游之语也。谐之豫章南昌人。观此,知当时贵人,皆以北语为尚。
《颜氏家训·音辞篇》谓当时语言,“南染吴、越,北杂夷、虏”,此则相处既习,自然之势,非有意为之也。言语虽以一统为贵,人恒不免恋旧之情,故颜氏又谓其“各有土风,递相非笑”。观于史传:《宋书·宗室传》,讥长沙景王道怜,素无才能,言音甚楚。《魏书·田益宗传》,美董峦虽长自江外,言语风气,犹同华夏,此习于北者之笑南。《陈书·周铁虎传》,谓其梁世南渡,语音伧重。而崔灵恩等,亦以音辞鄙拙,不见重于南人。见第一节。此习于南者之笑北也。
《抱朴子·讥惑篇》云:“吴之善书,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皆一代之绝手。如中州有钟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各一邦之妙。并有古体,俱足周事。废已习之法,学中国之书,尚可不须也,况于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此犹其小者耳,乃有遭丧而学中国哭者。”
《隋书·五行志》,谓炀帝言习吴音,后竟终于江都,亦鲁襄公终于楚宫之类。观其恶变古之深,即知其笃土风之甚。然从同之势,卒不可免。故杨愔称叹裴让之,谓:“河东士族,京官不少,惟此家兄弟,全无乡音。”李业兴家世农夫,虽学殖而旧音不改,则史家笑之矣。好同恶异,贵通贱塞,错乱之语言,实于此情势中渐趋一统也。
今世语言、诵读,久已分道扬镳,语言之异,实非诵读所能矫正,故教育部颁布音符,欲藉读音以正语音,收效殊鲜。前世语多单音,则二者关系较密,故其讹缪,亦有互相牵率者。《颜氏家训·音辞篇》,谓:“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以贱为羡,以是为舐,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以洽为狎。”此等讹变,即足误事。刘仁之之驭吏,言韵微讹,亦见捶楚,盖亦有所不得已邪?欲救斯弊,必藉正音。
故颜氏美葛洪《字苑》,分焉字训若、训何者音于愆反,送句及助词音矣愆反,而訾北人“呼邪为也”也。注音难确,反语斯兴。颜氏云:“郑玄注六经,高诱解《吕览》《淮南》,许慎造《说文》,刘熹制《释名》,始有譬况假借,以证音字,而古语与今殊别,其间轻重清浊,犹未可晓。加以外言、内言、急言、徐言、读若之类,益使人疑。孙叔言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高贵乡公不解反语,以为怪异。”
《北齐书·废帝纪》云:天保元年,立为皇大子。时年六岁。性敏慧。初学反语,于迹字下注云自反。时侍者未达其故。大子曰:“足旁亦为跡,岂非自反邪?”高贵乡公所怪,而废帝童而习之,可见反语通行之广矣。反语之用,不外双声、叠韵,故时人多明于是。
《南史·谢庄传》:王玄谟问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玄护为双声,磝碻为叠韵。”其捷速如此。又《羊玄保传》:谓其子戎语好为双声,皆是也。颜之推云:“至邺已来,惟见崔子豹、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颇事言辞,少为切正。”又自言:“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一言讹替,以为己罪。”其重之如此。然其迁流,卒不可免。至后世,言语多用緮音,文字仍系单音,则读音之正不正,不复足以误事,而致谨于此者少矣。
颜之推又云:“江南学士读《左传》,口相传述,自为凡例。军自败曰败,打破人军曰败。”《注》云:“补败反。”此所重者仍字音也。《隋书·经籍志》有《楚辞音》五种:一徐邈撰,一宋处士诸葛氏撰,一孟奥撰,一释遵骞撰,一不著撰人名氏。云:“隋时有释遵骞善读之,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今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此当不徒字音,亦兼及其声调也。
因音读之见重,而四声之说兴焉。《南史·周颙传》云:颙始著《四声切韵》,行于时。《陆厥传》云:齐永明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宫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庾肩吾传》云:齐永明中,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梁武帝时。转拘声韵,弥为丽靡,复逾往时。案四声之别,不过语音高下、长短之不同。配合得宜,则诵之成响,不则蹇涩不可读,此不过作文字者讲求声调之一端耳。文之如口语书之者,是为散文,骈文则相去较远,诵读之声调,与口语之远近,亦因之而殊。骈文诵之既别有其声,为之自别有其法,于是所谓律体者生焉。
《梁书·王筠传》:沈约制《郊居赋》,构思积时,犹未都毕。乃要筠示其草。筠读至雌霓连蜷,约抚掌欣抃曰:“仆尝恐人呼为霓。”上霓字下注云五激反,下霓字下注云五鸡反。此注语不知为《梁书》元文,抑后人所增。然即为后人所增,亦不失作者之意。盖谓其字当读入声,不当读平声耳。四声之用,不过如此。散文诵读之声,既与口语相近,能语言者,自能使其疾徐、高下,皆合节度。骈文则不然,故其声调不得不别学。声调既别有其律,字音之高下、长短,自不得不加别择。齐、梁时骈文盛行,四声之说,所以生于此时也。不为此等文字者,原不必留意于此。即为之者,其技苟工,亦自能暗合。
故《南史·沈约传》,谓约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而梁武帝雅不好焉。尝问周舍曰:“何谓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也。”帝竟不甚遵用。此非武帝有作,不协四声,乃不待留意而自合,犹工于文者不必皆知文法也。陆厥与约书,谓其“谓历代众贤未睹此秘”为近诬。约答书虽不承此语,亦谓:“宫商之声有五,文字之别累万,以累万之声,配五群之约,高下低昂,非思力所学。”盖为此也。
中国文字,亦颇行于外国。然不能变其语言者,其文字之行,亦不能久。《周书·异域传》云:高昌,文字亦同华夏,兼用胡书。盖其国用华文,与胡往复,则用胡书。有《毛诗》《论语》《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虽习读之,而皆为胡语。其后华文卒不能行于西域,则其验也。北族荐居,政权既为所攘窃,其语言亦随之流行,然亦卒不能久。
《隋书·经籍志》,著录鲜卑语之书,凡十三种。《国语》十五卷。《国语》十卷。《鲜卑语》五卷。《国语物名》四卷。《国语真歌》十卷。《国语杂物名》三卷。《国语十八传》一卷。《国语御歌》十一卷。《鲜卑语》十卷。《国语号令》四卷。《国语杂文》十五卷。《鲜卑号令》一卷。《杂号令》一卷。云:“后魏初定中原,军容号令,皆以夷语。后染华俗,多不能通。故录其本言,传相教习,谓之国语。”此盖以华文书夷语,如明四译馆之所为。
《魏书·吕洛拔传》:谓其长子文祖,以旧语译注《皇诰》,此以鲜卑语译华言,其所用者,当亦系华文也。《术艺传》:晁崇弟懿,以善北人语,内侍左右,为黄门侍郎。此尚在大祖时。其后,盖亦如近世之满洲人,自忘其语。故有待于教习。
《北齐书·高昂传》:谓鲜卑共经中华朝士,惟惮服于昂。高祖每申令三军,常鲜卑语,昂若在列,则为华言。足见鲜卑语已可不用。《颜氏家训·教子篇》云:“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此亦其种类之间,旧语尚未尽忘,我能通之,则彼引为同类,非其语之尚有用也。
《魏书·昭成子孙传》,谓元祯能通解诸方之语,此指鲜卑而外北方诸族言之,盖无著诸简牍者。《隋志》又有《婆罗门书》一卷,《外国书》四卷。《注》云:梁有扶南胡书一卷。此则当为元文。《志》云:“自后汉佛法行于中国,又得西域胡书,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而义广。谓之婆罗门书。与八体、六文之义殊别。”此衍声之法,传入中国之始也。
文具:纸渐盛行,而简牍亦未遽废。故李绘尝窃用其姊之牍,而皇甫商亦讽州郡以短檄召李含为门亭长焉。见第三章第三节。《北史·艺术传》言:卢士翼目盲,以手摸书而知其字,其书,疑亦简牍之刻画者也。是时纸价尚贵,故王隐撰《晋书》,须庾亮供其纸笔乃得成;崔鸿撰《十六国春秋》,妄载进呈之表,亦谓家贫禄薄,至于纸尽,书写所资,每不周接也。详见第五节。左思赋三都,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谢庄作殷淑仪哀策,都下传写,纸墨为之贵。《南史·后妃传》。邢邵,每一文初出,京师为之纸贵。齐高帝虽为方伯,而居处甚贫。诸子学书无纸笔。武陵昭王晔,尝以指画空中及画掌学字。
江夏王锋,母张氏,有容德。宋苍梧王逼取之。又欲害锋。高帝甚惧,不敢使居旧宅,匿于张氏。时年四岁。好学书。张家无纸札。乃倚井栏为书,书满则洗之,已复更书。又晨兴不肯拂窗尘,而先画尘上,学为书字。王育少孤贫,为人佣,牧羊。每过小学,必歔欷流涕。时有暇,即折蒲学书。《晋书·忠义传》。
徐伯珍,少孤贫,无纸,常以箭若叶及地上学书。《南史·隐逸传》。《齐书·高逸传》云:书竹叶及地学书。陶弘景,年四五岁,恒以荻为笔,画灰中学书。《南史·隐逸传》。郑灼,家贫,抄义疏,以日继夜,笔豪尽,每削用之。《陈书·儒林传》:《北齐书·徐之才传》云:以小史好嚼笔,尝执管就元文遥曰:借君齿。其不逊如此。此与郑灼所用,皆为毛笔。臧逢世,欲读《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颜氏家训·勉学篇》。凡此皆可见当时纸笔之贵。故裴子野荐阮孝绪,称其年十余岁,随父为湘州行事,不书官纸,以成亲之清白。何曾,人以小纸为书者,敕记室勿报,则史著之以为骄奢矣。
《南史·齐武帝诸子传》:晋安王子懋之子昭基,以方二寸绢为书,遗其故吏董僧慧。盖由纸贵,故人习细书,犹汉光武之一札十行。见《秦汉史》第十九章第四节。
《宋书·刘穆之传》云:高祖举止施为,穆之皆下节度。高祖书素拙。穆之曰:“此虽小事,然宣彼四远,愿公小复留意。”高祖既不能厝意,又禀分有在。穆之乃曰:“但纵笔为大字,一字径尺无嫌。大既足有所包,且其名亦美。”高祖从之,一纸不过六七字便满。不亦浪费物力乎?作笔墨之法,见于《齐民要术》。卷九。
《南史·张永传》云:永有巧思,纸墨皆自营造。宋文帝每得永表启,辄执玩咨嗟,自叹供御者了不及也。此则玩物丧志,与民用无关矣。
《隋书·经籍志》小学门有《秦皇东巡会稽刻石文》一卷。《一字石经周易》一卷。《注》云:梁有三卷。《一字石经尚书》六卷。《注》云:梁有《今字石经郑氏尚书》八卷,亡。《一字石经鲁诗》六卷。《注》云:梁有《毛诗》二卷,亡。《一字石经仪礼》九卷。《一字石经春秋》一卷。《注》云:梁有一卷。《一字石经公羊传》九卷。《一字石经论语》一卷。《注》云:梁有二卷。《一字石经典论》一卷。《三字石经尚书》九卷。《注》云:梁有十三卷。《三字石经尚书》五卷。《三字石经春秋》三卷。《注》云:梁有十二卷。云:“后汉镌刻七经,著于石碑,皆蔡邕所书;魏正始中,又立一字石经,相承以为七经正字。后魏之末,齐神武执政,自洛阳徙于邺都。行至河阳,直岸崩,遂没于水。其得至邺者,不盈大半。
至隋开皇六年,又自邺京载入长安,置于秘书内省。议欲补缉,立于国学。寻属隋乱,事遂寝废。营造之司,因用为柱础。贞观初,秘书监臣魏征始收聚之。十不存一。其相承传拓之本,犹在秘府。并秦帝刻石,附于此篇,以备小学。”然则向拓之由来旧矣。然刻版之术未行,经籍终恃手写。刘芳为诸僧佣写经论,见第十九章第一节。蒋少游以佣书为业是也。见第二十章第二节。《梁书·孝行传》:沈崇傃,佣书以养母。
《文学传》:袁峻家贫无书,每从人假借,必皆抄写。自课日五十纸。纸数不登,则不休息。《南史·孝义传》:庾震,丧父母,居贫无以葬,赁书以营事,至手掌穿,然后葬事获济,亦其事矣。
钞字之义,今古不同。今云钞者,意谓誊写,古则意谓摘取。故钞书之时,删节字句,习为固然。其说,已见《秦汉史》第十九章第六节矣。晋、南北朝,此习未改。
《颜氏家训·书证篇》云:“也是语已及助句之词。河北经传,悉略此字。其间有不可得无者。至如伯也执殳,于旅也语,回也屡空,风风也教也,及《诗传》云不戢戢也,不傩傩也,不多多也,如斯之类,傥削此文,颇成废缺。
《诗》言青青子衿,《传》曰: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按古者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孙炎、郭璞注《尔雅》,曹大家注《列女传》,并云衿交领也。邺下《诗》本无也字,群儒因缪说云:青衿、青领,是衣两处之名,皆以青为饰,用释青青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学,闻经传中时须也字,辄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诚可笑。”此删节过甚之弊也。书写之际,每用多种颜色,此则殊为清醒。
《隋书·经籍志》,有《春秋左氏经传朱墨列》一卷,贾逵撰。《晋书·儒林传》:刘兆为《春秋左氏》解,名曰《全综》。《公羊》《榖梁》解诂,皆纳经、传中,朱书以别之。
《颜氏家训·书证篇》又曰:“《汉书》田肯贺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国刘显,博览经籍,偏精班《汉》,梁代谓之《汉》圣。显子臻,不坠家业。读《班史》,呼为田肯。梁元帝尝问之。答曰:此无义可求。但臣家旧本,以雌黄改宵字为肯。元帝无以难之。吾至江北,见本为肯。”
《晋书·音义序》云:“仍依陆氏《经典释文》,注字并以朱暎。”是古于经籍,并用斯例。《周书·苏绰传》:绰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计帐户籍之法,则官家文簿,亦用之矣。此即后世套版所本。惟刻书者格于物力,不必皆精;贾人尤仅为牟利;去此区别者甚多。代以黑白文者,亦不多见。而书之为所乱者多矣。然其弊亦不必与刻版并兴。
《颜氏家训》又云:“或问《山海经》夏禹及益所记,而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如此郡县不少,何也?答曰:史之缺文,为日久矣。加复秦人灭学,董卓焚书,典籍错乱,非止于此。譬犹《本草》,神农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等郡县名,出诸药物。
《尔雅》周公所作,而云张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经》书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书,而有燕王喜、汉高祖。《汲冢琐语》,乃载《秦望碑》。《苍颉篇》李斯所造,而云汉兼天下,海内并厕,豨黥韩覆,畔讨灭残。《列仙传》刘向所造,而赞云七十四人出佛经。《列女传》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颂》,终于赵悍后,而《传》有更始夫人、明德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此等初亦或有以为别,传录者不皆精审,则失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