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有官私之别。官奴婢在平世,皆以罪没入。争战之世,亦兼以俘虏为之。《晋书·孝武帝纪》:大元十四年正月,诏“淮南所获俘虏,付诸作部者,一皆散遣,男女自相配匹,赐百日廪”是也。又以之充军赏,诏又言“其没为军赏者,悉赎出之”是也。
终南北朝之世,屠戮丁男,而以老弱妇女充赏者极多。桓温禽袁瑾,瑾所侍养乞活数百人悉坑之,以妻子为赏。桓玄之败也,其宫女及逆党之家子女伎妾,悉为军赏,东及瓯越,北流淮、泗,人有所获。《晋》《宋书·五行志》。陈武帝之破齐军,以赏俘贸酒者,一人裁得一醉。详见第十三章第五节。吕弘之败,吕纂以东苑妇女赏军。弘之妻子,亦为士卒所辱。姚弼攻秃发傉檀,州人王钟等密为内应,傉檀杀五千余人,以妇女为军赏。乐都之溃,傉檀喻其众曰:“若归炽磐,便为奴仆矣,岂忍见妻子在他人抱中?”赫连勃勃兄子罗提攻姚兴将姚都于定阳,克之,坑将士四千余人,以女弱为军赏。观此等记载,可见当时以俘虏充赏者之多。
宋孝武帝克广陵,悉诛城内男丁,以女口为军赏,论者以为至酷,其实孝武特不应以此施诸本国之民,至以此施诸敌国者,其事初不可一二数也。疆场之间,战阵之际,将帅以抄略自利者亦多。魏济阴王小新成之子丽,为秦州刺史,讨破吕苟儿、陈瞻,枉掠良善七百余人,则其一事,《北史·李崇传》:孝文初,为荆州刺史。边戍掠得齐人者,悉令还之。南人感德,仍送荆州口二百许人。两境交和,无复烽燧之警。
《周书·韩褒传》:保定三年,出为汾州刺史。先是齐寇数人,民废耕桑。褒伏击之,尽获其众。故事:获生口者并囚送京师。褒奏请放还,以德报怨。有诏许焉。自是抄兵颇息。此等事不易观矣。
以俘虏作奴婢者,尤莫如索虏之酷。魏初用兵,本为俘掠,已见第十七章第三节。其时以奴隶若隶户为赐者即甚多。后来吞并割据诸国,世祖之攻赫连氏及冯文通,皆以生口班赉,见《魏书·本纪》始光四年正月、五月,神?三年十一月,延和元年八月。《高宗纪》:兴安二年十二月,诛河间鄚民为贼盗者,男年十五以下为生口,班赐从臣各有差,则不惟施之敌国,亦且施之本国之民,不惟施之反叛,亦且施之盗贼矣。及其入犯中国,亦多如是。
《世祖纪》:真君十一年四月,正平元年三月,皆以南伐所获生口为赐。《高祖纪》大和三年六月,五年四月亦然。十八年十二月,诏寿阳、钟离、马头之师,所获男女之口,皆放还南;十九年二月,车驾至钟离,军士擒萧鸾卒三千,帝曰:“在君为君,其民何罪?”于是免归;此盖一时之措置。故其后世宗永平元年十二月,肃宗熙平元年三月,孝静帝武定六年正月,即复以县瓠、硖石、寒山之俘分赐矣,皆见《纪》。段韶破东方白额,显祖以吴口七十为赏,见《北齐书·韶传》。尉迟迥之陷蜀,吏人等各令复业,惟收僮奴及储积,以赏将士,在虏之用兵,实为罕见。盖以蜀地险阻,虑其复叛也。隋文帝可谓恭俭之主。其平陈也,敕有司曰:“亡国物我一不以入府。”然犹大陈奴婢、货贿,令王公、文武以射取之。积习之难改,可谓甚矣。事见《隋书·韩禽虎传》。
其尤甚者,则为青、兖及江陵二役。慕容白曜陷无盐,即欲尽以其人为军实,以郦范言得免。及青、兖州陷,卒徙其民望于下馆,置平齐郡以居之,其余则悉以为奴婢,分赐百官焉。江陵之陷,于谨选男女为奴婢,驱入长安,小弱者悉杀之,已见第十三章第四节。是役也,谨获赐千口。长孙俭以元谋,亦获赐三百口。谨子翼传云:谨平江陵,以所赐得军实分给诸子,翼一无所取,惟简赏口内名望子弟有士风者,别待遇之。
《唐瑾传》云:瑾南伐江陵,以瑾为元帅府长史。江陵既平,衣冠、士伍,并没为仆隶。瑾察其才行,有信善者,辄议免之。赖瑾获免者甚众。时论多焉。
《隋书·艺术·庾季才传》言:郢都之陷,衣冠士人,多没为贱。季才散所赐物,购求亲故。周文帝问何能若此?季才曰:“仆闻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伐国求贤,古之道也。今郢都覆败,君信有罪,缙绅何咎,皆为贱隶?鄙人羁旅,不敢献言。诚切哀之,故赎购耳。”大祖乃悟,因出令免梁俘为奴婢者数千口。
然则以儒为驱,正不待胡元之入,而后有此酷矣。《周书·武帝纪》:保定五年六月,诏有“江陵人年六十五已上,为官奴婢者,已令放免”之言。建德元年十月,又诏“江陵所获俘虏充官口者,悉免为民”。然至六年十一月,仍有“平江陵之日,良人没为奴婢者,并宜放免”之诏,则其前此之令,未能尽行可知也,亦云酷矣。然沈璞之守盱眙,臧质收散卒千余人向城,众谓璞勿受,而璞叹曰:“贼之残害,古今未有,屠剥之刑,众所共见,其中有福者,不过得驱还北国作奴婢耳,”《宋书·自序》。则儒之为驱,已为有幸矣,民族可无武备以自卫哉?
民间私奴,多因贫穷而粥卖。《晋书·惠帝纪》:元康七年,关中饥,米斛万钱,诏骨肉相卖者不禁。《陶回传》:迁吴兴大守,时人饥谷贵,三吴尤甚,诏欲听相粥卖,以拯一时之急。盖卖买奴婢,法本有禁,凶荒之际,粥卖者多,禁之既力有所穷,又不能纵而不问,乃为是权宜之计耳。其平时民间粥卖,不至彰著耳目者,则法之置诸不问久矣。故其事之见于史者颇多。
《晋书·忠义传》:王育少孤贫,为人佣牧羊。每过小学,必欷歔流涕。时有暇,即折蒲学书。忘而失羊,为羊主所责。育将粥己以偿之。同郡许子章,闻而嘉之。代育偿羊。给其衣食,使与子同学。
《齐书·孝义传》:公孙僧远,兄姊未婚嫁,乃自卖为之成礼。吴康之妻赵氏,父亡弟幼,值岁饥,母老病笃。赵诣乡里自卖,言辞哀切。乡里怜之,人人分升米相救。遂得免。吴达之,嫂亡无以葬,自卖为十夫客,以营冢椁。从祖弟敬伯夫妻,荒年被略卖江北,达之有田十亩,货以赎之,与之同财共宅。
《南史·孝义传》:朱文济自卖以葬母。《周书·王德传》:子庆,小名公奴。初德丧父,家贫无以葬,乃卖公奴并一女,以营葬事。因遭兵乱,不复相知。及德在平凉,始得之,遂名曰庆。皆其事也。
粥卖之多者,皆在兵荒之时。如《魏书·岛夷传》言:侯景渡江至陷城之后,江南之民,及王侯、妃、主,世胄子弟,为景军人所掠,或自卖粥,漂流入国者,盖以数十万口?陈宝应因东境饥馑,平民男女并皆自卖,多致玉帛子女是也。详见第十三章第七节。国家亦间有救正之策,如姚兴班命郡国,百姓因荒自卖为奴婢者,悉免为良人是,然其效盖微矣。
粥卖之外,又有以人为质者,亦谓之贴。《晋书·桓冲传》云:彝亡后,冲兄弟并少,家贫,母患须羊以解,无由得之?温乃以冲为质。羊主甚富,言不欲为质,幸为养买德郎。买德,冲小字也。及冲为江州,出射,羊主于堂边看,冲识之,谓曰:“我买德也,”遂厚报之。
《宋书·何承天传》言:时有尹嘉者,家贫,母熊,自以身贴钱,为嘉偿责。《齐书·孝义传》:公孙僧远弟亡无以葬,身自贩贴与邻里,供敛送之费。《良政传》:明帝以故宅起湘宫寺。新安大守巢尚之罢郡还见。帝曰:“卿至湘宫寺未?我起此寺,是大功德。”虞愿在侧,曰:“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愍,罪高佛图,有何功德?”皆其事也。
《齐书·陆澄传》:扬州主簿顾测,以奴就澄弟鲜质钱,鲜死,子晖诬为卖券,合第十七章第一节所述杨元孙以婢贴与黄权之事观之,可知卖与质之别也。
以力胁迫人为奴婢者曰掠。既胁迫之,而又粥卖之以取利曰掠卖。大者如熊昙朗之缚卖居民,见第十三章第七节。小者如《南史·柳仲礼传》言:其弟敬礼,少以勇烈闻,粗暴无行检,恒略卖人,为百姓所苦是也。亦有身为官吏,而为此不法之事者。
如《魏书·酷吏传》:羊祉为秦、梁二州刺史,坐掠人为奴婢,为御史中丞王显所弹免是也。据《魏书·刑法志》:盗律:掠人、掠卖人、和卖人为奴婢者皆死。和卖人法盖不能尽治,掠人及掠卖人,则尚不能置之不问。
《北史·高谦之传》:谦之弟道穆,正光中为御史,纠相州刺史李世哲事,大相挫辱,其家恒以为憾。至是,世哲弟神轨,为灵大后深所宠任。会谦之家奴诉良,神轨左右之。入讽尚书,判禁谦之于廷尉。时将赦,神轨乃启灵大后发诏,于狱赐死。此事虽出构陷,然合羊祉之事观之,可见胁迫人为奴婢者,其罪甚重也。
然官吏之不法者仍多。元暹为凉州,欲规府人及商胡富人财物。诈一台符,诳诸豪等,云欲加赏。一时屠戮。所有资财、生口,悉没自入。《魏书·景穆十二王传》。邢峦在汉中,因百姓去就,诛灭齐民,籍为奴婢者二百余口。冯熙为州,取人子女为奴婢,有容色者,则幸之为妾。此皆罪不容于死,然法固不能尽治也。因之掠卖人之事颇多。丧乱之际,虽贵胄亦不得免。如晋惠帝贾皇后女临海公主,洛阳之乱,为人所略,传卖与吴兴钱温是也。温以送女,女遇主甚酷,元帝镇建康,主诣县自言,元帝为诛温及女。亦可慨矣。
古之有奴婢者,皆使事生业,故其数可以甚多,说见《秦汉史》第十四章第二节。晋、南北朝之世,犹有此风。石崇之败也,有司簿阅,仓头八百余人。刁协孙逵,兄弟子侄,并不拘名行,以货殖为务。有田万顷,奴婢数千人。陶淡家累千金,僮客百数。
谢混一门两封,田业十余处,僮仆千人。东乡君薨,会稽、吴兴、琅邪诸处,大傅、司空琰时事业,奴僮犹有数百人。详见第十七章第二节。沈庆之奴僮千计。魏咸阳王禧,奴婢千数。高崇家资富厚,僮仆千余。王叡子椿,亦僮仆千余。赵黑及张宗之之后,皆家僮数百。老寿败后,妻常氏,收纪家业,稍复其旧,奴婢尚六七百人。北齐娄提,昭之祖。家僮千数,牛马以谷量。周薛善家素富,僮仆数百人。此中除一二豪侈之士,庸或多以之供使令外,如石崇等。使事生业者必多。故奴婢多者田业亦多。
《陈书·程灵洗传》,言其伎妾无游手,并督之纺绩,伎妾且然,况于奴婢乎?中人之家,则大抵有奴婢一二十人。王僧达请解职,自言“婢仆十余,粗有田入,岁时是课,足继朝昏”;《颜氏家训·止足篇》云:“常以为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顷。堂室才蔽风雨。车马仅代杖策。蓄财数万,以拟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义散之;不至此者,勿非分求之。”是其证。陶潜与子书曰:“恨汝辈稚小,家贫无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此则家无仆役者。设有所蓄,亦不过一二人。又不逮中家之业矣。
私奴中亦有佳人被抑者。《晋书·熊远传》:远祖翘,尝为石崇仓头,而性廉直有士风,潘岳见而称异,劝崇免之,乃还乡里。《魏书·索敞传》:初敞在州之日,敞敦煌人,凉州平入魏。与乡人阴世隆文才相友。世隆至京师,被罪徙和龙。届上谷,困不能达,土人徐能抑掠为奴。敞因行至上谷,遇见世隆,语其由状,对泣而去,为诉理得免。是其证也。
《齐书·萧景先传》:景先遇疾,遗言曰:“三处田勤作自足供衣食,力少,更随宜买粗猥奴婢充使。”则奴婢之事力作者,初不求其俊巧。然权势之门,不必其皆如是。故《魏书·文苑传》言:温子升为广阳王渊贱客,在马坊教诸奴子书焉。《北史·恩幸传》言:赵邕以少年端谨,出入李冲家;颇给按摩奔走之役,冲令与诸子游处,人有束带谒冲者,时托之以自通。按摩奔走,盖去奴仆无几?而谒者托以自通,则权势之渐矣。
《颜氏家训·风操篇》云:“门不停宾,古所贵也。失教之家,阍寺无礼。或以主君寝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为耻。黄门侍郎裴之礼,号善为士大夫。有如此辈,对宾杖之。其门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与主无别。”中国士大夫之风教,固非虏朝之士所能及也。
《魏书·恩幸传》:王仲兴兄可久在徐州,恃仲兴宠势,轻侮司马梁郡大守李长寿,遂至忿诤。可久乃令僮仆邀殴长寿,折其骨。《景穆十二王传》:济阴王小新成之孙诞,为齐州刺史,在州贪暴,家之奴隶,悉迫取良人为妇。则更不法之尤矣。
晋、南北朝之世,僮奴多习武事。盖由时值丧乱,畜奴者多武人,又地方豪右,亦藉僮奴以自卫故也。刘伯根之起也,王弥率家僮从之;法秀之乱,兰台御史张求等一百余人,招结奴隶,谋与相应;《魏书·高祖纪》大和五年。则藉其力且可以为乱矣。谢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道,直至临海,临海大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灵运非能为乱者,而其声势如此,武人及土豪可知。职是故,当时有奴客者,往往怀不逞之心,而亦易招疑忌。
蔡兴宗说沈庆之曰:“公门徒义附,并三吴勇士,宅内奴僮,人有数百。”封士让启斛律光曰:“家藏弩甲,奴僮千数。”胡灵后欲出张烈为青州,议者以烈家富殖,僮客甚多,虑其怨望,谓不宜出为本州,烈,元义党。宜矣。奴既习武,故亦可以从戎。尉迟迥之叛,梁士彦令家僮梁默等为前锋,而身继之,所当皆破,其著者也。职是故,充兵者或以奴自代,而朝廷亦时发私奴从军。
《晋书·何充传》:充入领扬州。先是庾翼悉发江、荆二州编户奴以充兵役,士庶嗷然。充复欲发扬州奴以均其谤。后以中兴时已发三吴,今不宜复发而止。所谓中兴时已发三吴者?《王敦传》言:“帝以刘隗为镇北将军,戴若思渊为征西将军,悉发扬州奴为兵,外以讨胡,实御敦也,”是其事。其后元显又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号曰乐属,移置京师,以充兵役。《武十三王传》。此等勉强不得已之众,束缚驰骤而用之,夫安得不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