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门阀之制下01(1 / 1)

语曰:“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晋、南北朝之世,所谓世族者,既居于率将之地,则国家之盛衰强弱,恒必由之。乃其人率多呰窳[4]莫能振拔,遂致神州陆沈,久而不复矣。《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则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此辈之见讥于世者,首为其不事事。《梁书》载姚察之论曰:“魏正始及晋之中朝,时俗尚于玄虚,贵为放诞。尚书丞、郎以上,簿领文案,不复经怀,皆成于令史。逮乎江左,此道弥扇。惟卞壶以台阁之务,颇欲综经。阮孚谓之曰:卿尝无间暇,不乃劳乎?

《晋书·壶传》云:壶干实当官,以褒贬为己任。勤于吏事。欲轨正督世,不肯苟同时好。然性不弘裕,才不副意,故为诸名士所少,而无卓尔优誉。明帝深器之。于诸大臣,而最任职。阮孚每谓之曰:“卿恒无闲泰,常如含瓦石,不亦劳乎?”壶曰:“诸君以道德恢弘,风流相尚,执鄙吝者,非壶而谁?”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壶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欲奏推之。王导、庾亮不从,乃止。然而闻者莫不折节。

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尝省牒。敬弘名裕之,名与宋武帝讳同,故以字行。元嘉三年,为尚书仆射。关署文案,初不省读。尝豫听讼,上问疑狱,敬弘不对。上变色,问左右:“何故不以讯牒副仆射?”敬弘曰:“臣乃得讯牒,读之正自不解。”上甚不悦。虽加礼敬,亦不以时务及之。见《南史》本传。风流相尚,其流遂远。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是使朝经废于上,职事隳于下。小人道长,抑此之由。呜呼!伤风败俗,曾莫之悟。永嘉不竞,戎马生郊,宜其然矣。”《何敬容传论》。

《陈书·后主纪论》曰:“自魏正始、晋中朝以来,贵臣虽有识治者,皆以文学相处,罕关庶务。朝章大典,方参议焉。文案簿领,咸委小吏。浸以成俗。迄至于陈,后主因循,未遑改革。故施文庆、沈客卿之徒,专掌军国要务。奸黠左道,以哀刻为功。自取身荣,不存国计。是以朝经隳废,祸生邻国。”案当时论者,率以政事之败坏,归咎于人主之好用小人,实仍是士族偏私之见。此辈实不可谓无才;抑贵胄既不事事,人主虽欲不用此辈,亦不可得也。参看下引《颜氏家训》自明。

是时流风所扇,虽英君、哲相,亦不能免。《南史·郑鲜之传》云:宋武帝少事戎旅,不经涉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时或谈论。人皆依违不敢难。鲜之难必切至,未尝宽假。与帝言,要须帝理屈,然后置之。是虽雄才如宋武,亦未能免俗也。《宋书·袁粲传》云:粲与齐王、褚渊、刘秉入直,平决万几,时谓之四贵。粲间默寡言,不肯当事。主书每往咨决,或高咏。对之。宅宇平素,器物取给。好饮酒,善吟讽。独酌园庭,以此自适,居负南郭,时杖策独游。素寡往来,门无杂客。及受遗当权,四方辐凑,闲居高卧,一无所接。谈客文士,所见不过一两人。疏率如此,此粲之所以败也。甚至武人亦沿其流。《宋书·沈演之传》:家世为将,而演之折节好学,读《老子》日百遍,以义理业尚知名。《自序》:沈林子所著,有《论老子》一百二十一首。杜慧度以勋业名,《传》亦云其颇好庄、老。甚至如崔慧景,称兵内向,而顿法轮寺,对客高谈,卒以致败。习俗之误人,可谓深矣。

朝士旷职者,多见容恕。

《晋书·阮孚传》:避乱渡江,元帝以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婴心。时帝既用申、韩以救世,而孚之徒未能弃也,虽然,不以事任处之。转丞相从事中郎,终日酣纵,恒为有司所按,帝每优容之。

《南史·王裕之传》:宋武帝以为道规谘议参军。时府主簿宋协,亦有高趣。道规并以事外相期。其孙延之,在江州,独处斋内,未尝出户,吏人罕得见焉。延之子纶之,为安成王记室参军,偃仰召会,退居僚末。司徒袁粲闻而叹曰:“格外之官,便今日为重。”贵游居此位者,遂以不掌文记为高,自纶之始也。可谓世有佚德矣。

《王球传》:彭城王义康谓刘湛曰:“王敬弘、王球之属,竟何所堪?施为自富贵,复那可解。”殷景仁卒,球除尚书仆射。素有脚疾,多病还家,朝直甚少。录尚书江夏王义恭谓尚书何尚之曰:“当今乏才,群下宜加戮力,而王球放恣如此,宜以法纠之。”尚之曰:“球有素尚,加又多疾,公应以淡退求之,未可以文案责也。”义恭又面启文帝曰:“王球诚有素誉,颇以物外自许,端任要切,或非所长。”帝曰:“诚知如此,要是时望所归。昔周伯仁终日饮酒而居此任,盖所以崇素德也。”遂见优容。

《张率传》:为扬州别驾。率虽历居职务,未尝留心簿领。及为别驾,奏事,梁武帝览牒,问之,并无对,但云事在牒中。帝不悦。然亦不闻其有所惩也。即有愿治之主,或加屏弃;《南史·明山宾传》:诏使公卿举士。左卫将军江祏上书荐山宾才堪理剧。齐明帝不重学,谓祏曰:“闻山宾谈书不辍,何堪官邪?”遂不用。

又《恩幸传》:齐武帝常云:“学士辈不堪经国,惟大读书耳。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沈约、王融数百人,于事何用。”持正之士,深致讥平;《梁书·何敬容传》:大宗频于玄圃,自讲《老》《庄》二书。学士吴孜,时寄詹事府,每日入听。敬容谓孜曰:“昔晋代丧乱,颇由祖尚玄虚,胡贼殄覆中夏。今东宫复袭此,殆非人事,其将为戎乎?”《侯景传》:陶弘景尝为诗曰:“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谈空,不意昭阳殿,化作单于宫。”卒不能挽滔滔之俗也。

当时衣冠中人,亦间有明于政务,勤于职事者。如《宋书·王淮之传》云:曾祖彪之,尚书今。彪之博闻多识,练悉朝仪。自是家世相传,并谙江左旧事。缄之青箱,世人谓之王氏青箱学。淮之究识旧仪,问无不对。时彭城王义康录尚书事,每叹曰:“何须高论玄虚?正得如王淮之两三人,天下便治矣。”然寡乏风味,不为时流所重。撰仪注,朝廷至今遵用之。

《梁书·周舍传》云:虽居职屡徙,而常留省内,罕得休下。国史、诏诰、仪体、法律、军旅谋谟;皆兼掌之。日夜侍上,豫机密,二十余年,未尝离左右。《何敬容传》云:敬容久处台阁,详悉旧事;且聪明识治,勤于簿领,诘朝理事,日旰不休。自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敬容独勤庶务,为世所嗤鄙。时萧琛子巡者,颇有轻薄才,因制卦名离合等诗以嘲之,敬容处之如初,亦不屑也。然此等人甚少矣。

魏寇之动也,梁元帝犹于龙光殿述《老子》义,敌兵至襄阳,乃停讲,旋复续讲,百僚戎服以听。置祸福死生于度外,时人庸或以为高致,然膺民社之重者,其成败利钝,实非徒一身死生祸福之所关,而其轻心掉之,至于如此,尚何言哉?王衍之死也,顾而言曰:“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桓温曰:“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信矣。

此等弊风,前人每蔽其罪于清谈,而溯其原于正始。

《日知录》云:魏明帝殂,少帝即位,改元正始,凡九年。其十年,则大傅司马懿杀大将军曹爽,而魏之大权移矣。三国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雒下。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为之唱也。自此以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卫玠,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

《宋书》言羊玄保二子,大祖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王微与何偃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其为后人企慕如此,然而《晋书·儒林传序》云:“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此则虚名虽被于时流,笃论未忘乎学者。是以讲明六艺,郑、王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何为开晋之始。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其实正始诸贤,初非无意于天下者,读《秦汉史》所述,已可见之。

谈玄亦学问之事,初不必其废事;即晋世所谓名士者,亦或废事或不废事,初非一染玄风,即遗俗务也。如《晋书·羊曼传》曰:“曼任达颓纵,好饮酒。温峤、庾亮、阮放、桓彝,同志友善,并为中兴名士。时州里称阮放为宏伯,郗鉴为方伯,胡母辅之为达伯,卞壶为裁伯,蔡谟为朗伯,阮孚为诞伯,刘绥为委伯,而曼为?伯,凡八人,号兖州八伯,盖拟古之八隽也。”此中温峤、庾亮、桓彝、郗鉴、卞壶、蔡谟,并功名志节之士也。故以晋、南北朝士大夫风俗之恶,蔽罪于清谈,溯原于正始,非笃论也。

晋、南北朝士大夫风俗之恶,实当溯其原于千载以前。盖自隆古之世,治人者与治于人者,等级既分,治人者遂日益纵恣**佚,而其居心亦日益险诈卑鄙,其体魄遂日以委靡不振,终至于灭亡而后已。此乃一等级之将即消亡,固非一人一事之咎,亦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晋、南北朝之世,士大夫之恶德,盖有多端。言之深切著明者,莫如葛洪。洪固有心人,其所著之《抱朴子》,《内篇》虽惑溺神仙,《外篇》则实足与王符之《潜夫论》并称也。今试略引其言,以见其时所谓贵胄者之情形焉。

其恶德之最浅而易见者,时曰**酗。《酒诫篇》述其弊曰:“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眄;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或奔车走马,赴坑谷而不惮;或登危蹋颓,虽堕坠而不觉;或肆忿于器物。或酗蒏于妻子。加枉酷于臣仆。用剡锋于六畜。炽火烈于室庐。掊宝玩于渊流。迁威怒于路人。加暴害于士友。亵严主以夷戮。犯凶人而受困。白刃抽而忘思难之虑。棓杖奋而罔顾前后。构漉血之仇。招大辟之祸。以少陵长,则乡党不相重矣。责辱人父兄,则子弟将推刃矣。发人所讳,则壮士不能堪矣。计数深刻,则醒者不能恕矣。其为祸败,不可胜载。”此等情形,设见于今日,宁非极下等无教化之人所为乎?今之论者,每谓“中国人之酒德,远胜于欧、美”,然此实后世之事,若稽诸古昔,则知其**酗实与欧、美人同,此篇亦可为其证也。

此犹可诿曰酒实为之也,而其醒时之悖戾,亦有不减于醉时者。

《疾谬篇》曰:“嘲戏之谈,或及祖考,或逮妇女。往者必务其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鍒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乃有使酒之客,及于难侵之性,不能堪之,拂衣拔棘,手足相及。丑言加于所尊。欢心变而成仇。绝交坏身,构隙致祸。”此其忿不思难,亦何异于醉客乎?夫行检之不修,实由其居心之不逊。

《疾谬篇》又曰:“或因变故,佻窃荣贵;或赖高援,翻飞拔萃;于是气陵云物,步高视远。顾瞻否滞失群之士,虽实英异,忽焉若草。或倾枕而延宾,或称疾以距客。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车骑填噎于闾巷。”更有“不治清德以取敬,而杖气力以求畏。其入众也,则亭立不坐,争处端上,作色谐声,逐人自安。其不得意,恚对不退。其行出入也,窄逼之地,耻于分涂,振策长驱,推人于险,有不即避,更加摅顿。”此非子舆氏所谓横逆之来,与禽兽奚择者乎?

《刺骄篇》曰:“生乎世贵之门,居乎热烈之势,率多不与骄期而骄自来矣。亦有出自卑碎,由微而著。便自轩昂,视人犹芥。或曲宴集,管弦嘈杂,后宾填门,不复接引。或于同造之中,偏有所见。复未必全得也,直以求之差勤,苞苴继到,壶榼不旷耳。”内贪婪而外悖慢,其恶德为何如哉?其夷居则不务德业,惟事游**。

《疾谬篇》曰:“盛务惟在樗蒲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举口不逾绮襦纨袴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论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交际篇》自言:“诸戏弄之事,弹棋、博、弈,皆所恶见;飞轻走迅,游猎遨览,咸所不为;殊不喜嘲亵。”则“亲交辽远”矣。

至其党类聚集,则《疾谬篇》又言之曰:“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弃之不与为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横拨淼折,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尔者为劣。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甚有如《刺骄篇》所言,“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者。

其游遨也,则《疾谬篇》言之曰:“携手连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平论美丑。或有不通主人,便共突前,犯门折关,逾垝穿隙,有似抄劫之至也。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隐僻,就而引曳。落拓之子,无骨鲠而好随俗者,以通此者为亲密,距此者为不恭。

于是要呼愦杂,入室视妻;促膝狭室,交杯咫尺;弦歌**冶之曲,以(左讠右兆)文君之心;载号载呶,戏谑丑亵,穷鄙极黩。”又有“戏妇之法”:“于稠众之中,亲属之前,问以丑言,责以慢对。其为鄙黩,不可忍论。”乃“或蹙以楚挞,或系脚倒悬,酒客酗蒏,不知限齐,至有伤于血流,踒折支体者”。此则直当归诸司败,威之齐斧矣。而其时之妇女,亦市也婆娑,习非成俗,已见第十七章第一节。

观于此,然后知宋孝武之狎侮,齐文宣之**酗,宋、齐诸荒主之四出游走,梁世诸王、贵游之扰害人民,以及历朝佞幸之臣之权势熏灼,货贿丰盈,皆非一时之失政,一人之失德,而实为其时贵族社会之通病也。吾故曰:此实自隆古以来,所谓治者阶级,积其纵恣**欲,将趋于灭亡之候也。

或曰:无礼无义之徒,贵游之中,何世蔑有?安得以此诬当时之名士乎?则试与观当时之所谓名士者,其居心之忌刻,参看第四章第四节论王羲之,第九章第六节论宋明帝。交友之势利,《晋书·郗超传》:王献之兄弟,自超未亡,见愔常蹑履问讯,甚修舅甥之礼。及超死,见愔慢怠。展而候之,命席便迁延辞避。愔每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子敢尔邪?”接物之狂敖,《梁书·刘孝绰传》:孝绰少有盛名,而仗气负才,多所陵忽。有不合意,极言诋訾。领军臧盾,大府卿沈僧杲等,并被时遇,孝绰尤轻之。每于朝集会同,处公卿间,无所与语,反呼驺卒访道途间事,由此多忤于物。案南北朝时,狂敖之甚者,无过于谢灵运与王僧达,可参看《宋书》本传。立身之无礼,而且无行,《晋书·胡母辅之传》:性嗜酒任纵,不拘小节,子谦之,才学不及父,而傲纵过之。至酣醉,常呼其父字,辅之亦不以介意。辅之正酣饮,谦之窥而厉声曰:“彦国年老,不得为尔,将令我尻背东壁?”辅之欢笑,呼入与共饮。《毕卓传》:卓少希放达,为胡母辅之所知。大兴末,为吏部郎,常饮酒废职。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明旦,视之,乃毕吏部也。遽释其缚。卓遂引主人宴于瓮侧,致醉而去。此无礼也。《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则无行矣。《南史·张融传》:永明二年,总明观讲,敕朝臣集听。融扶入就榻,私索酒饮之。难问既毕,乃长叹曰:“呜呼!仲尼独何人哉?”为御史中丞到?所奏,免官。《文学传》:谢几卿,性通脱,会意便行,不拘朝宪。尝豫乐游宴,不得醉而还,因诣道边酒墟,停车褰幔,与车前三驺对饮。时观者如堵,几卿处之自若。后以在省署夜著犊鼻裈,与门生登阁道饮酒酣呼,为有司纠奏,坐免官。此皆无礼之尤。徐孝绰与到洽友善,同游东宫。孝绰自以才优于洽,每于宴坐;嗤鄙其文。洽衔之。及孝绰为廷尉正,携妾入官府,其母犹停私宅。洽寻为御史中丞,遣令史案其事,遂劾奏之,云“携少妹于华省,弃老母于下宅。”高祖为隐其恶,改妹为姝。坐免官。孝绰诸弟,时随藩皆在荆、雍,乃与书,论共洽不平者十事,其辞皆鄙。到氏又写别本,封呈东宫。昭明大子命焚之,不开视也。孝绰所携,果妾,高祖当究到洽之诬,不得但改妹为姝。鄙辞累及十事,凡鄙之所羞言,况于士君子邪?此真无行之尤矣。果有以异于乡之所云者乎?为此者果何人哉?

《抱朴子·疾谬篇》又曰:“敢为此者,非必笃顽也。率冠盖之后,势援之门。素颇力行善事,以窃虚名。名既粗立,本情便放。或假财色以交权豪,或因时运以佻荣位,或以昏姻而连贵戚,或弄毁誉以合威柄。器盈志溢,态发病出。党成交广,志通步高,清论所不能制,绳墨所不能弹,遂成鹰头之蝇,庙垣之鼠”矣。其下于此者,《刺骄篇》云:“既辱天官,又移染庸民。后生晚出,见其或以泾清之资,或佻窃虚名,而躬自为之,便谓立身当世,莫此为美。”乃转为其所污染者耳。

夫显为名者,未有不阴为利者也。《交际篇》谓此辈“能令壤虫群飞,斥鷃戾天。手捉刀尺。口为祸福”。《刺骄篇》云:“所惠则得多。属托则常听。所欲则必副。言论则见饶。有患则见救。所论荐则蹇驴蒙龙骏之价。所中伤则孝己受商臣之谈。”此“小人之赴之”,所以“若决积水于万仞之高堤,而放烈火于云、梦之枯草”也。参观第二章第一节所引干宝、潘尼之言,而其所由来,可以思过半矣。

葛氏推原此等弊风,以为皆起于东汉。其所辞严义正、首致其诛者乃为最负高名之郭林宗。《正郭篇》曰:“此人有机辩风姿,又巧自抗遇而善用;且好事者为之羽翼,延其声誉于四方,故能见推慕于乱世。所言所褒,则重于千金。游涉所经,则贤愚波**。盖欲立朝则世已大乱,欲潜伏则闷而不堪。或跃则畏祸害,确乎则非所安。”故其“言行相伐,口称静退,心希荣利。”其“名称重于当世,美谈盛于既没”,则“其所得者世共传闻,所失者莫之有识”。“逋逃不仕也,则方之巢、许;废职待客也,则比之周公;养徒避役者,则拟之仲尼;弃亲依豪者,则同之游、夏”,使“世眩名实,大乱滋甚”。“朱家、郭解之乱世,曾不若是也”。葛氏之言如此,可谓禹鼎象物,魑魅罔两,无所遁其形矣。

《刺骄篇》又总论之曰:“汉末诸无行,自相品藻次第。群骄慢敖不入道检者,为都魁雄伯,四通八达。背叛礼教,而纵肆邪辟。谗毁真正,中伤非党。口习丑言,身行弊事。凡所云为,使人不忍论也。”此则汉世之所谓名士者,何一能免于葛氏之讥乎?

吾曹试一按往史,《三国·吴志·诸葛恪传》云:“恪父瑾,面长似驴,孙权大会群臣,使人牵一驴入,长检其面,题曰诸葛子瑜。恪跪曰:‘乞请笔益两字。’因听与笔。恪续其下曰之驴。举坐欢笑,乃以驴赐恪。”权“命恪行酒,至张昭前。昭先有酒色,不肯饮,曰:‘此非养老之礼也。’权曰:‘卿其能令张公辞屈,乃当饮之耳。’恪难昭曰:‘昔师尚父九十,秉旄仗钺,犹未告老也。今军旅之事,将军在后,酒食之事,将军在先,何谓不养老也?’昭卒无辞,遂为尽爵”。

后蜀使至,群臣并会,权谓使曰:“此诸葛恪,雅好骑乘,还告丞相,为致好马。”恪因下谢。权曰:“马未至而谢,何也?”恪对曰:“夫蜀者陛下之外厩,今有恩诏,马必至也,安敢不谢?”魏晋、南北朝使人,每好以口舌争胜,实为无礼之尤。魏孝文使卢昶、王清石聘于齐,谓清石曰:“凡使人以和为贵,勿迭相矜,见于辞色,失将命之体。”其所见,反出于中国君若臣之上也,亦可愧矣。

《蜀志·周群传》:蜀郡张裕,先主与刘璋会涪时,为璋从事,侍坐。其人饶须。先主嘲之曰:“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涿令称曰:诸毛绕涿居乎?”裕即答曰:“昔有作上党潞长,迁为涿令。涿令者去官还家。时人与书,欲署潞则失涿,欲署涿则失潞,乃署曰潞涿君。”先主无须,故裕以此及之。先主尝衔其不逊,后遂以事诛之。此即葛洪所云好相嘲谑,出辞鄙黩之俗也。

《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曰:大祖为人,佻易无威重。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此即洪所谓狐蹲牛饮,争食竞割者也。又引孙盛《异同杂语》云:大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此即洪所云犯门折关,逾垝穿隙,有似抄劫者也。

《蜀志·庞统传》注引《襄阳记》云:司马德操尝造庞德公,直其渡沔,德操径入其室,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向云:有客当来就我与庞公谭”。其妻子皆罗列,拜于堂下,奔走供设。须臾,德公还,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此即洪所谓入门呼奴,入室视妻者也。有一起于正始之年者乎?即谓起于东京季世,亦非其情,此特吾曹之所知极于此耳。同一事也,誉之者则以为名士风流,疾之者则曰“左衽之所为”“羌、胡猾夏先著之妖怪”,《抱朴子·剌骄篇》。不博考诸家之记载,验以今日之人情,亦安往而能知史事之真哉?

六朝风俗之敝如此,顾论世之士,犹有称道之者,谓其尊严家讳,矜尚门地,慎重婚姻,区别流品,主持清议,皆非后世所能及也。清杨绳武之论,《日知录·正始》条《集释》引之。矜尚门地,慎重婚姻,区别流品,其不足取,读前所述,已可见之。清议之不足尚,当于述选举之时明之。尊严家讳,为时人所谓守礼之一端。六朝士夫,好讲礼学,亦多能宝其刍狗,其人率多以此自矜,其实乃极可笑。夫礼之所以可贵者,以其为人生之轨范耳。既为人生之轨范,则修之必因乎俗。《秦汉史》第五章第二节,已深明之。

在晋世,亦惟葛洪,深明此义,《抱朴子·省烦》之篇,实名论也。

其言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弥纶人理,诚为曲备,然冠婚饮射,何烦碎之甚邪?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足叙等威而表情敬,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跽拜俯伏之无已邪?往者天下乂安,四方无事,好占官长,时或修之。至乃讲试累月,督以楚挞,昼夜修习,废寝与食。经时学之,一日试之,执卷从事,案文举动,黜谪之罚,又在其间,犹有过误,不得其意,而欲以为生民之常事,至难行也。此墨子所谓累世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究其事者也。

古人询于刍荛,博采童谣,狂夫之言,犹在择焉,墨子之论,不能废也。但其张刑网,开途径,浃人事,备王道,不能曲述耳。至于讥葬厚,刺礼烦,未可弃也。自建安之后,魏之文、武,送终之制,务在俭薄,此则墨子之道,有可行矣。予以为丧乱既平,朝野无为,王者所制,自今作古。可命精学洽闻之士,才任损益,免于居愚者,使删定三礼。割弃不要,次其源流,总合其事,类集以相从。其烦重游说,辞异而理同者,存之不可常行,除之无所伤损,卒可断约,勿令沈隐,复有凝滞。

其吉凶器用之物,俎豆觚觯之属,衣冠车服之制,旗章采色之美,宫室尊卑之品,朝飨宾主之仪,祭奠殡葬之变,郊祀禘祫之法,社稷山川之礼,皆可减省,务令俭约。夫约则易从,俭则用少;易从则不烦,用少则费薄;不烦则莅事者无过矣,费薄则调求者无苛矣。拜伏揖让之节,升降盘旋之容,使足叙事,无令小碎。条牒各别,易案用今。五礼混扰,杂饰纷错,枝分叶散,重出互见,更相贯涉。曲儒寻案,犹多所滞。驳难渐广,异同无已。殊理兼说,岁增月长。自非至精,莫不惑闷。治之勤苦,妨费日月,废弃他业。长致章句,多于本书。今若次比、删削,息学者万倍之役,弭诸儒争讼之烦,将来达者观之,当美于今之视周矣。此亦改烧石、去血食之比也。

顾其时朝廷之所修,晋、南北朝之世,修礼之盛业,当推梁世之五礼。其事起于齐之永明三年,至梁普通五年乃成。六年,徐勉表上之。见《梁书勉》及《司马褧》《儒林·贺玚》《处士·何胤传》。礼论先有八百卷,何承天删并为三百卷,见《南史·承天传》。士夫之所守,率多违人情而不可行。《颜氏家训·风操篇》云:“江左朝臣,子孙初释服,朝见二宫,皆当泣涕,二宫为之改容。颇有肤色充泽无哀感者,梁武薄其为人,多被抑退。”又云:“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心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飖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又云:“江南凡遭重丧,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则绝之,除丧虽相遇,则避之,怨其不己悯也。有故及道遥者,致书可也,无书亦如之。”此等既非人情,于事自亦多碍,不可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