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北方诸异族之同化(1 / 1)

晋南北朝之世,为我族同化异族最盛之时,无南北一也。世之论者,恒谓南北民族,强弱不同;北方诸族,性质强悍,故能割据土地,篡窃政权;南方诸族,则只能蟠据山谷,窃出为患而已。其实不然。北方地形平坦,利合大群;又政治枢机,列代在北;一遇变乱,异族之桀黠者,自亦能操戈而起。

南方则社会之进化较迟,又非政治枢机所在,大局变乱之际,其扰攘远不如北方之烈,异族之未同化者,多自成一区,不与汉人相杂,既有自安之地,何苦厕身变乱之中?此其割据土地,篡窃政权之事,所以绝无而仅有也。然不论何族,好争斗者总只少数,此乃境遇使然,失其本性,其大多数,固皆安居乐业,自谋生理,与世无争者也。明乎此,则知所谓五胡者,看似日以搏噬为事,实亦仅其少数人,其大多数,固仍在平和中同化矣。

五胡之中,入居塞内最早者为匈奴。《晋书·北狄传》云:“呼韩邪失国,携率部落,入臣于汉。汉嘉其意,割并州北界以安之。于是匈奴五千余落,入居朔方诸郡,与汉人杂处。其部落,随所居郡县,使宰牧之,与编户大同,而不输贡赋。”此等人多能从事田作,如石勒微时,为邬敬、宁驱力耕是也,见第二章第二节。当时诸胡所以可执卖者,亦以其能事田作也。史又言勒与李阳邻居,岁争麻地,互相殴击。《王恂传》言大原诸郡,以匈奴人为田客,动有百数。此皆入居内地者。刘卫辰请田内地,春来秋去,则近塞者,亦稍事耕农矣。事见第六章第三节。使大局安定,未始不可在平和中同化,无如杨、贾、八王,纷纷构难,于是匈奴之本可安居乐业者,遂亦见牵率而日事斗争矣,史所载屠谷、休屠诸种是也。匈奴杂居内地者,晋、南北朝诸史,不复以匈奴称之,而多称其种姓。其中屠谷扰乱最烈,盖以其旧为单于,统领诸种故也。其自安生理者,则亦如南方诸蛮,相率为入山必深,入林必密之计。

史家为特立一传者,为《周书》之稽胡,余则统称为山胡,其种类亦非寡少也。《稽胡传》曰:“稽胡,一曰步落稽。盖匈奴别种,刘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后。”二说自当以前说为是。若如后说,两汉、三国史家,不得一言不及也。

《传》又云:“自离石以西,安定以东,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间,种类繁炽。离石,见第三章第四节。安定,见第二章第二节。其俗土著,亦知种田。又与华民错居,其渠帅颇识文字。然语类夷狄,因译乃通。虽分统郡县,列于编户,然轻其徭赋,有异齐民。山谷阻深者,又未尽役属,而凶悍、恃险,数为寇乱。”此等情形,实所谓山胡者之所同,而非稽胡之所独,盖稽胡原不过山胡之一,特以占地较广,种落较繁,史家乃特为之传尔。

稽胡酋长,声势最盛者,为魏末之刘蠡升。孝昌中,梁武帝普通六年至大通二年。居云阳谷,在今山西左云县境。自称天子,立年号,署百官。属魏氏政乱,力不能讨,蠡升遂分遣部众,抄掠居民。汾、晋之间,略无宁岁。汾州,见第十二章第三节。晋州,见第十二章第八节。齐神武迁邺,始密图之。伪许以女妻其大子。蠡升信之,遣其子诣邺。神武厚为之礼,缓其婚期。蠡升既恃和亲,不为之备。大统元年,陈文帝天嘉六年。三月,神武潜师袭之。蠡升率轻骑出外征兵,为其北部王所杀。其众复立其第三子南海王为主,率兵拒战。神武击灭之。

建德五年,陈宣帝大建八年。周高祖败齐师于晋州,乘胜逐北,齐人所弃甲仗,未暇收敛,稽胡乘间窃出,并盗而有之。乃立蠡升孙没铎为主,号圣武皇帝。六年,高祖定东夏,将讨之。议欲穷其巢穴。齐王宪以为种类既多,又山谷阻绝,王师一举,未可尽除,且当翦其魁首,余加慰抚。高祖然之。乃以宪为行军元帅,督赵王招、谯王俭、滕王逌等讨之。招禽没铎。刘蠡升一支之患,盖自此而息。其居河西者,亦稍为周所讨破,皆见《传》。

山胡之烦大举者,在魏世有白龙,白龙在西河,魏延和二、三年,即宋元嘉十年、十一年讨灭之,事见《魏书·本纪》及《娥清》《奚眷》《陈建》等传。薛安都亦尝与于是役,见《宋书》本传。在齐世有石楼。石楼,山名,在今山西石楼县东南。《北齐书》云:其山绝险,自魏世所不能至。文宣于天保五年,即梁元帝承圣三年讨平之,见《本纪》及《薛循义传》。此皆其特强大者,故重烦兵力而后服,余则皆假以岁月,逐渐同化者也。

《魏书·景穆十二王传》:京兆王子推之子遥,肃宗初,迁冀州刺史。冀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以诸胡先无籍贯,悉令造籍。既设籍,遂欲税之,以充军用。胡人不愿,乃共构遥。

《刘洁传》:洁与建宁王崇,于三城胡部中,三城,见第六章第七节。简兵六千,将以戍姑臧。胡不从命,千余人叛走。洁与崇击诛之,虏其男女数千人。

《周书·杨忠传》:保定四年,陈天嘉四年。命忠出沃野以应突厥。事见第十四章第六节。时军粮少,诸将忧之,忠曰:“当权以济事耳。”乃招稽胡诸首领咸会,使王杰盛军容,鸣鼓而至。忠阳怪而问之。杰曰:“大冢宰已平洛阳,天子闻银、夏之间,生胡扰乱,使杰就公讨之。”银州,周置,在今陕西米脂县北。夏州,见第十二章第三节。又令突厥使者驰至,告曰:“可汗留兵十余万在长城下,故遣问公,若有稽胡不服,欲来共公破之。”坐者皆惧。忠慰喻而遣之。于是诸胡相率归命,馈输填积。此可见胡人皆能从征戍,供赋役,伐胡者之所利,正在此也。

齐文宣九锡之命曰:“胡人别种,蔓延山谷,酋渠万旅,广袤千里,冯险不共,恣其桀黠,有乐淳风,相携叩款,粟帛之调,王府充积。”其所以招徕之之故,情见乎辞矣。刘蠡升之亡也,《魏书》云获逋逃二万余户,《北史》云胡、魏五万户,则所谓逋逃者,实专指汉人言之。《隋书·侯莫陈颖》传:周武帝时,从滕王逌击龙泉文成叛胡,龙泉,周郡,在今山西隰县北。文成,城名,在今山西吉县北。与豆卢勣分路而进。先是稽胡叛乱,辄略边人为奴婢。至是,诏胡有厌匿良人者诛,籍没其妻子。有人言为胡村所隐,勣将诛之,以颖言而止。

然则山胡中汉人实不少,其情形正与山越同,此其所以一出山即能列为编户也。然诛胡虽有利,能入山穷讨者亦少,多恃其自出耳。此观于有能以德意招抚,山民自乐出山者之多而可知也。

《周书·韩果传》云:从大军破稽胡于北山。胡地险阻,人迹罕至,果进兵穷讨,散其种落,稽胡惮果劲健,号为著翅人,可见深入穷搜者之少。

《韦孝宽传》言:汾州之北,离石之南,悉是生胡,钞掠居人,阻断河路。孝宽深患之,而地入于齐,无方诛翦。乃当要处,置一大城,遣开府姚岳监筑之。云地入于齐,无方诛翦,乃借口之辞,其实即在境内,亦不过如是。

《隋书·郭荣传》:宇文护以稽胡数为寇,使荣绥集之,荣于上郡延安筑五城,遏其要路,即其证也。当时诛翦山胡者,杀戮殊惨。如石楼之平,《齐书》云斩首数万级,《北史》云男子自十二以上皆斩,即其一例。然叛乱初不因此而减,可见虐杀之无益。

《魏书·尉拨传》:拨为杏城镇将,在任九年,大得民和,山民一千余家,上郡屠各、卢水胡八百余落,尽附为民。合第二节所言刘道产之事观之,可见南北之无异情也。延安,西魏广安县,隋世改曰延安,此盖作史者依当时地名书之。唐时复改曰延长,即今陕西延长县也。杏城,见第三章第八节。故曰:北之山胡,南之山越,名虽殊,其实一也。

氐、羌二族,居处相杂,故其种姓,殆不可分。如仇池本氐地,然当时述仇池事者多连称氐、羌,《魏书·吕罗汉传》云:仇池氐、羌反,其一例也。其散布之区,实较匈奴为广。风尘动**之际,几于无役不与焉。

如大兴四年刘曜攻凉州,张茂参军陈轸谓其精卒寡少,多是氐、羌乌合之众。茂以轸为平虏护军,轸发氐、羌之众击曜,走之。咸和初,张骏遣辛岩等会韩璞攻秦州诸郡,曜遣刘胤拒之。岩谓我拥众数万,借氐、羌之锐,宜速战以灭之,不可以久,久则变生。璞不听。胤闻之,大喜。后璞遣岩分兵运粮,胤遂乘机击破之。其策璞,谓其羌、胡皆叛,不为之用。璞既败,胤遂乘胜济河,攻陷令居,入据振武,河西大震。骏遣皇甫该拒之。

会刘曜东讨石生,长安空虚,骏欲袭秦、雍。索珣谏,谓曜虽东征,胤犹守本,虑其冯氐、羌以拒。是凉、赵相争,彼此皆借氐、羌为用也。宋高祖至长安,傅弘之于姚泓驰道内缓服戏马,羌、胡观者数千人,并惊惋叹息。奚斤据长安,秦、陇氐、羌,多叛赫连昌诣斤降,昌遂卒无以自立。元嘉二十七年之役,庞季明以秦之冠族,羌人多怀之,求入长安,招徕关、陕。及其有功,四山羌、胡,咸皆请奋。此等事不胜枚举。令居,见第五章第一节。振武,城名,在今甘肃永登县西北。然其山居自力于衣食者,亦不为少。

《魏书·刘藻传》言:藻为秦州刺史。秦州,见第十一章第三节。秦人恃险,率多粗暴。或拒课输,或害长吏。目前守宰,率皆依州遥领,不入郡县。藻开示恩信,诛戮豪横,羌、氐惮之。守宰始得居其旧所。

《李洪之传》言:洪之为秦、益二州刺史。益州,见第十一章第四节。赤葩渴郎羌,深居山谷,虽相羁縻,王人罕到。洪之芟山为道,广十余步,示以军行之势。乃兴军临其境。山人惊扰。洪之将数十骑至其里闾,抚其妻子,问其疾苦,因资遗之。众羌喜悦,求编课调,所入十倍于常。此等虽曰梗化,实皆自安耕凿,内乱不与焉者也。当时官吏务出之者,亦不过利其赋役。

《周书·达奚寔传》云:大军伐蜀,以寔行南岐州事,南岐州,见第十二章第九节。兼都军粮。先是山氐生犷,不共赋役,历世羁縻,莫能制御。寔导之以政,氐人感悦,并从赋税。于是大军粮饩,咸取给焉。

《赵昶传》云:拜安夷郡守,带长蛇镇将。安夷,见第六章第六节。氐族荒犷,世号难治。昶威怀以礼,莫不悦服。期岁之后,乐从军者千余人。

《刘璠传》:璠左迁同和郡守,后魏临洮郡,西魏改曰同和,在今甘肃岷县东北。善于抚御,涖职未期,生羌降附者五百余家。蔡公广时镇陇右,嘉璠善政,及迁镇陕州,后魏置,今河南陕县。欲取璠自随,羌人乐从者七百人,闻者莫不叹异。皆其事也。

蜀人居处,本与氐人相杂,当时亦有北迁者,以河东薛氏为大宗,事见第八章第五节。薛永宗之败,蜀人可谓受一大创,然其声势仍不减。尔朱兆召齐神武,神武辞以山蜀未平,尔朱天光入关,仍患蜀贼断路可见。

五胡之中,鲜卑入山者似最少。尉元以彭城戍兵,多是胡人,欲换取南豫州徙民,又以中州鲜卑,增其兵数,见《魏书》本传。

《通鉴》言:高欢善调和汉、鲜卑人。语鲜卑则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梁武帝大同三年。韩陵之战,高昂自领乡人部曲,欢欲参以鲜卑。详见第一章。文宣简六坊之人,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隋书·食货志》。《北齐书·文宣纪》但云左右宿卫,置百保军士,《北史》同。然《隋志》又云:简华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夫,以备边要,则宿卫之士,自系简任鲜卑也。皆可见当时斗兵,实以鲜卑为主。即可推想鲜卑人多以从军为务。此盖魏与周、齐酋长皆系鲜卑人使然,然鲜卑之死于锋镝者,亦恐视他胡人为独多矣。

五胡之众,非至南北朝之末,悉行同化也,隋、唐之世,存者实犹多。隋高祖开皇元年,尝发稽胡修筑长城。豆卢勣之子毓,为汉王谅主簿,谅反,毓闭城拒之,遣稽胡守堞。《隋书·虞庆则》《宇文庆》《侯莫陈颖》《慕容三藏》诸传,多载其征抚山胡之事。

隋末,离石胡刘苗王叛,见《隋书·本纪》大业十年。其子季真、六儿,相继攘窃,至唐初始平。《唐书》有传。唐兵之起也,稽胡五万略宜春,谓宜春苑,在长安南。窦轨讨破之。又有刘迦论者,据雕阴,隋郡,唐改为绥州,今陕西绥德县。与稽胡刘鹞子声势相倚,见《旧唐书·屈突通传》。至大宗取泾阳,隋县,今陕西泾阳县。乃击破之。

马三宝从平京师,亦别击破叛胡刘拔真于北山。稽胡大帅刘仚成,部落数万,为边害,隐大子讨之,破之鄜州,今陕西鄜县。诈诛六千余人。事在武德三、四年,见《新书·本纪》。仚成降梁师都,师都信谗杀之,其下乃多叛来降。时又扬言将增置州县,须有城邑,课群胡执版筑,而阴勒兵执杀之。新、旧书《隐大子传》。

高宗永淳三年,绥州城平县人白铁余率步落稽以叛,程务挺讨禽之。据《旧书·务挺传》,《新书》云绥州步落稽白铁余。城平,县名,今陕西清涧县。仆固怀恩上书,尚有鄜、坊稽胡草扰之语,坊州,今陕西中部县。是所谓山胡、稽胡者,唐中叶后,尚未尽同化也。

《隋书·地理志》言:汉阳、后魏郡,今甘肃礼县。临洮、宕昌、今甘肃岷县南。武都、今甘肃武都县东南。同昌、今甘肃文县西北。河池、今陕西凤县。顺政、今陕西略阳县。义城、今四川广元县。平武、今四川平武县。汶山今四川茂县。诸郡,皆连杂氐、羌,人尤劲悍,性多质直,是秦、陇间之氐、羌,未同化者尚多也。

《豆卢勣传》言:周武帝嗣位,拜邛州刺史,邛州,周置,今四川邛徕县。未之官,渭源烧当羌因饥馑作乱,汉首阳县,西魏改曰渭源,在今甘肃渭源县东北。以勣有才略,转渭州刺史。渭州,见第十二章第七节。《唐书·薛举传》:岷山羌钟利俗,以众三万降。夫烧当与钟,乃羌种姓之甚古者,而至南北朝末唐初犹存。又《隋书·地理志》言:上洛、隋郡,见第三章第五节。弘农,今河南陕县。本与三辅同俗,自汉高发巴、蜀之人定三秦,迁巴之渠帅七姓,居于商、洛之地,由是风俗不改其壤。其人自巴来者,风俗犹同巴郡。见第三章第六节。淅阳、隋郡,今河南淅川县东南。淯阳隋郡,今河南南阳县北。亦颇同其俗云。

以商、洛之异俗,溯源于汉初之移民,似失之远,然晋、南北朝之世,所谓河东蜀者,迄未尽化,则可见也。

又《旧唐书·吐蕃传》:大历四年,九月,以吐蕃侵扰,豫为边备,降敕令郭子仪以上郡、即鄜州。北地、今甘肃宁县。四塞、未详。五原未详。义渠、稽胡、鲜卑杂种步马五万,严会栒邑。今陕西栒邑县。义渠种人,此时尚有存焉者不,事甚可疑,稽胡、鲜卑之未尽化,则统观史迹,不足疑也。同化之全功,亦可谓难竟矣。此等部族,读史者多淡焉若忘,史家亦无复记载,何哉?海内一统,风尘不扰,诸部落皆安居乐业,与华人以平和相处,固无复形迹可见也。然则谓五胡入中国,而中国必为之扰乱者,岂理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