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帝之生平,颇与后周世宗相似。武帝之灭齐,犹世宗之破北汉也;其破陈,取淮南,犹世宗之破南唐也;破陈而即伐突厥,犹世宗之破南唐而即伐契丹也;而其北伐遇疾,志身死,国祚旋移,二者亦无不相类。史事不能相同也,而其相类至于如此,岂不异哉。
武帝宣政元年,陈宣帝之大建十年也,五月,北伐突厥。至云阳,遇疾。六月,还京。其夜,死于途。时年三十六。大子赟立,是为宣帝。武帝生平,所最信任者,为宇文孝伯。孝伯,安化县公深之子,深文帝族子也。孝伯与高祖同日生,大祖甚爱之,养于第内。及长,又与高祖同学。高祖即位,欲引置左右,托言与孝伯同业受经,思相启发,由是晋公护弗之猜也,得入为右侍上士。恒侍左右,出入卧内。朝之机务,皆得与焉。次则王轨及宇文神举。神举,文帝族子。诛宇文护之际,惟三人者颇得与焉。
而尉迟运平卫刺王之乱,总宿卫军事,亦称帝之信臣。武帝寝疾,驿召孝伯赴行在所。帝执其手曰:“吾自量必无济理,以后事付君。”是夜,授司卫上大夫,总宿卫兵马事。又令驰驿入京镇守,以备非常。而尉迟运总侍卫兵还京师。
宣帝之为皇大子,武帝尝使巡西土,因讨吐谷浑。轨与孝伯并从。
《轨传》云:军中进止,皆委轨等,帝仰成而已。时宫尹郑译、王端等并得幸。帝在军中,颇有失德,译等皆与焉。军还,轨等言之于高祖。高祖大怒,乃挞帝,除译等名,仍加捶楚。后轨与孝伯等屡言宣帝之短,神举亦颇与焉。《神举传》。而轨言之最切。
《周书》诸人列传,谓皆由宣帝多过失,《隋书·郑译传》,则谓轨欲立武帝第三子秦王贽,未知事究如何,要之,诸人当武帝时,皆有权势,其见忌于宣帝,自有其由;王轨等之死,亦是一疑案。《轨传》云:轨尝与小内史贺若弼言:“皇大子必不克负荷。”弼深以为然,劝轨言之。轨后因侍坐,乃谓高祖曰:“皇大子仁孝无闻,复多凉德,恐不了陛下家事。愚臣短暗,不足以论是非,陛下恒以贺若弼有文武奇才,识度宏远,而弼比每对臣,深以此事为虑。”
高祖召弼问之。弼乃诡对曰:“皇大子养德春宫,未闻有过,未审陛下何从得闻此言?”既退,轨诮弼曰:“平生言论,无所不道,今者对扬,何得乃尔翻覆?”弼曰:“此公之过也。皇大子国之储副,岂易攸言?事有蹉跌,便至灭门之祸。本谓公密陈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轨默然。
久之,乃曰:“吾专心国家,遂不存私计。向者对众,良实非宜。”后轨因内宴上寿,又捋高祖须曰:“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高祖深以为然。但汉王次长,又不才,此外诸子并幼,故不能用其说。
《孝伯传》:孝伯为东宫左宫正,白高祖曰:“皇大子四海所属,而德声未闻。臣忝宫官,实当其责。且春秋尚少志业未成。请妙选正人,为其师友,调护圣质,犹望日就月将,如或不然,悔无及矣。”帝曰:“正人岂复过君?”于是以尉迟运为右宫正,孝伯仍为左宫正。寻拜宗师中大夫。及吐谷浑入寇,诏皇大子征之,军中之事,多决于孝伯。
俄授京兆尹。入为左宫伯。转右宫伯。尝因侍坐,帝问之曰:“我儿比来,渐长进不?”答曰:“皇大子比惧天威,更无罪失。”及王轨因内宴捋帝须,言大子之不善,帝罢酒,责孝伯曰:“公常语我云大子无过,今轨有此言,公为诳矣。”孝伯再拜曰:“臣闻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情忍爱,遂尔结舌。”帝知其意,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
《隋书·贺若弼传》,谓弼知大子不可动摇,故诡辞以对,与《孝伯传》不能割情忍爱之说合,则《轨传》谓高祖深以轨言为然者不雠矣。孝伯虽言大子之失,而其辞甚婉。
《尉迟运传》云:运为宫正,数进谏,帝不能纳,反疏忌之。时运又与王轨、宇文孝伯等皆为高祖所亲待,轨屡言帝失于高祖,帝谓运与其事,愈更衔之,是运实未尝言帝之失。
《神举传》亦不过谓其颇与焉而已。乐运以强直称,其《传》云高祖尝幸同州,召运赴行在所。既至,谓曰:“卿来日见大子不?”运曰:“臣来日奉辞。”高祖曰:“卿言大子何如人?”运曰:“中人也。”时齐王宪以下,并在帝侧,高祖顾谓宪等曰:“百官佞我,皆云大子聪明睿知,惟运独云中人,方验运之忠直耳。”因问运中人之状。运对曰:“班固以齐桓公为中人,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谓可与为善,亦可与为恶也。”高祖曰:“我知之矣。”遂妙选宫官以匡弼之。运之言,亦不过如宇文孝伯耳。然则始终力言大子之不善者,王轨一人而已。
《宣帝纪》云:帝惮高祖威严,矫情修饰,以是过恶遂不外闻,与孝伯大子比惧天威,更无罪失之说合,则宣帝在武帝世,实无大过恶。宣帝为武帝长子,次汉王赞,次秦王贽,《轨传》云武帝以汉王不才,故不能用其说,而《隋书·郑译传》,谓轨欲立秦王,其说亦隐相符合,然则轨之力毁大子,又恶知其意果何在邪?
《译传》云:轨每劝帝废大子而立秦王,由是大子恒不自安。其后诏大子西征吐谷浑,大子乃阴谓译曰:“秦王上爱子也,乌丸轨上信臣也,今吾此行,得毋扶苏之事乎?”译曰:“愿殿下勉著仁孝,毋失子道而已,勿为佗虑。”大子然之。既破贼,译以功最,赐爵开国子,邑三百户。后坐亵狎皇大子,帝大怒,除名为民。大子复召之,译戏狎如初。因言于大子曰:“殿下何时可得据天下?”大子悦而益昵之。夫译以功最受赏,则谓军中之事,皆由轨及宇文孝伯者为不雠矣。何时得据天下之言,又何其与勉著仁孝之语,大不相类也?
而齐王宪,自武帝之世,即专征伐,见猜疑,《宪传》云:宪自以威名日重,潜思屏退。及高祖欲亲征北蕃,乃辞以疾。高祖变色曰:“汝若惮行,谁为吾使?”宪惧曰:“臣陪奉銮舆,诚为本愿,但身婴疹疾,不堪领兵。”帝许之。果宪欲屏退,抑帝不欲其领兵,亦不可知也。其不能见容于宣帝,自更不待言矣。
帝即位未逾月,即杀宪。《宪传》云:高祖未葬,诸王在内治服,司卫长孙览总兵辅政,而诸王有异志,奏令开府于智察其动静。及高祖山陵还,诸王归第,帝又命智就宅候宪。因是告宪有谋。帝乃遣小冢宰宇文孝伯诏宪:晚共诸王俱至殿门。宪独被引进。帝先伏壮士于别室,执而缢之。宪六子:贵,先宪卒。质、 、贡、乾禧、乾洽,并与宪俱被诛。
《孝伯传》云:帝忌齐王宪,意欲除之,谓孝伯曰:“公能为朕图齐王,当以其官位相授。”孝伯叩头曰:“先帝遗诏,不许滥诛骨肉,齐王陛下之叔父,戚近功高,社稷重臣,栋梁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也。”帝不怿。因渐疏之。乃与于智、王端、郑译等密图其事。后令智告宪谋逆,遣孝伯召宪入,遂诛之。孝伯既不肯害宪矣,何以召宪时必遣孝伯?孝伯又何以肯承命召宪?岂真全不知帝之将杀之邪?
明年,宣帝大成元年。及传位,改元大象。陈宣帝大建十一年。
二月,又杀王轨。神举时为并州总管,使人鸩诸马邑。又赐宇文孝伯死。尉迟运求外出,为秦州总管,亦以忧死。《孝伯传》曰:帝诛轨,尉迟运惧,私谓孝伯曰:“吾徒必不免祸,为之奈何?”孝伯对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为人臣子,知欲何之?且委质事人,本徇名义,谏而不入,将焉逃死?足下若为身计,宜且远之。”于是各行其志。运出为秦州总管。《运传》云:运至州,犹惧不免,大象元年,二月,遂以忧薨于州。
宣帝,史以为无道之主,然其人初非大恶,特武帝束之大严,《纪》云:帝之在东宫也,高祖虑其不堪承嗣,遇之甚严。朝见进止,与诸臣无异。虽隆寒盛暑,亦不得休息。性既嗜酒,高祖遂禁醪醴不许至东宫。帝每有过,辄加棰朴。尝谓之曰:“古来大子,被废者几人?余儿岂不堪立邪?”于是遣东宫官属录帝言语动作,每月奏闻。此等如束湿薪之教往往一纵弛即不可收拾。而实未亲正人,又年少无学识,其举动遂多可笑耳。《纪》言其每对臣下,自称为天。以五色土涂所御天德殿,各随方色。又于后宫与皇后等列坐,用宗庙礼器罇彝珪瓒之属以饮食。此等皆孩稚所为耳。
史所谓侈君者,亦有二科:其一惟务行乐,他无所知。一则颇欲有所兴作,厘正制度。然生长深宫,不知世务。所兴所革,皆徒眩耳目,不切实际。非惟无益,反致劳民伤财。二者之诒害或惟均,然原其本心,固不可同日而语。汉武帝即属于后一类,周宣帝亦其伦也。
《本纪》言帝于国典朝仪,率情变改;又云:后宫位号,莫能详录,可见其所改之多。变改必不能专于后宫,史不能详记耳。又言其每召侍臣论议,惟欲兴造变革;又云:未尝言及治政,盖意在创制立法,而不重目前之务也。王莽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与公卿旦夕论议,不省狱讼,亦系此等见解。此等人往往阔于事情,然谓其规模不弘远,不可得也。即可见其欲兴作,厘正制度。其所行者,亦不得谓无善政。
如即位之岁,即遣大使巡察诸州。又诏制九条,宣下州郡,一曰:决狱科罪,皆准律文。二曰:母族绝服外者听昏。三曰:以杖决罚,悉令依法。四曰:郡县当境贼盗不禽获者,并仰录奏。五曰:孝子顺孙,义夫节妇,表其门闾。才堪任用者,即宜申荐。六曰:或昔经驱使,名位未达;或沈沦蓬荜,文武可施,宜并采访,具以名奏。七曰:伪齐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听豫选,降二等授官。八曰:州举高才博学者为秀才,郡举经明行修者为孝廉,上州上郡岁一人,下州下郡三岁一人。九曰:年七十以上,依式授官。鳏寡困乏,不能自存者,并加禀恤。此即苏绰制六条诏书之意。
明年,正月,受朝于露门,帝服通天冠,绛纱袍,群臣皆服汉、魏衣冠,一洗代北之俗。胡三省《通鉴注》曰:以此知周之君臣,前此盖胡服也。
又明年,大象二年,陈大建十二年。二月,幸露门学,行释奠之礼。三月,追封孔子为邹国公,立后承袭。别于京师置庙,以时祭享。皆可见其能留意于文教:此盖自文帝以来,即喜言创制改革,故帝亦习染焉而不自知也。然其亡谓且有害之事亦甚多。即位之明年,二月,即传位于大子衍。后更名阐。自称天元皇帝。所居称天台。
冕二十有四旒。车服、旗鼓,皆以二十四为节。皇帝衍称正阳宫。衍时年七岁耳。帝耽酗于后宫,或旬日不出。公卿、近臣请事者,皆附奄官奏之。初诏营邺宫。
大象元年,二月,停之,而发山东诸州兵,增一月功为四十五日役,起洛阳宫。常役四万人,迄于晏驾。史言帝所居宫殿帷帐,皆饰以金玉珠宝,光华炫耀,极丽穷奢,及营洛阳宫,虽未成毕,其规模壮丽,逾于汉、魏远矣。
为大子时,立妃杨氏,隋文帝之女也。即位后立为皇后。传位后,改称天元大皇后。
是年四月,立妃朱氏为天元帝后。朱氏,静帝所生母也。吴人。坐事没入东宫。年长于帝十余岁,疏贱无宠,以静帝故,特尊崇之。帝所宠元氏,魏宗室晟之女。陈氏,高氏隶山提之女。陈山提,《北史》云尔朱氏之隶,误。西阳公温,杞国公亮之子也。妻尉迟氏,迥之孙女,有容色。以宗妇例入朝,帝逼而幸之。
亮方为行军总管伐陈,闻之惧,因谋反。还至豫州,夜将数百骑袭行军元帅韦孝宽营,为孝宽所击斩。帝即诛温,追尉迟氏入宫,立为妃。七月,取法于后妃四星,改称朱氏为天皇后,立元氏为天右皇后,陈氏为天左皇后。
明年,二月,又取五帝及土数惟五之义,以杨后为天元大皇后,朱后为天大皇后,陈氏为天中大皇后,元氏为天右大皇后,而立尉迟氏为天左大皇后焉。尝遣使简京兆及诸州士民之女,以充后宫。事在大象元年五月,见《本纪》。又诏仪同以上女,不许辄嫁。致贵贱同怨,声溢朝野。乐运所陈帝八失之一,见《运传》。
帝好出游。即位之年,八月,幸同州。十月乃还。明年,正月,东巡狩。三月乃还。八月,幸同州。十一月,幸温汤。又幸同州。十二月,幸洛阳。帝亲御驿马,日行三百里。四皇后及文武侍卫数百人,并乘驿以从。仍令四后方驾齐驱。或有先后,便加谴责。人马顿仆相属。
又明年,三月,行幸同州。增候正前驱戒道为三百六十重。自应门至于赤岸泽,在长安北。数十里间,幡旗相蔽,鼓乐俱作。又令虎贲持钑马上称警跸,以至于同州。四月,幸中山祈雨。中山,亦作仲山,在云阳西。至咸阳宫,雨降,还宫。令京城士女于衢巷作音乐迎候。其后游戏无恒,出入不饰,羽仪仗卫,晨出暮还,陪侍之官,皆不堪命。
武帝时尝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
大象元年,初复佛像及天尊像。十月,帝与二像俱南面而坐,大陈杂戏,令京城士民纵观。十二月,御正武殿,集百官及宫人、内外命妇,大列伎乐。又纵胡人乞寒,用水浇沃为戏。散乐杂戏,鱼龙烂漫之伎,常在目前。好令京城少年为妇人服饰,入殿歌舞,与后宫观之,以为戏乐。
京兆郡丞乐运,舆榇诣朝堂,言帝八失,有云:“都下之民,徭赋稍重。必是军国之要,不敢惮劳,岂容朝夕征求,惟供鱼龙烂漫,士民从役,只为俳优角觝?纷纷不已,财力俱竭,业业相顾,无复聊生。”则其游戏举动,诰害于人民甚烈矣。游戏无节如此,度支自不免竭蹶。
大象二年,正月,乃税入市者人一钱。此盖史纪其征敛之至苛者,其为史所不载者,又不少矣。
乐运之陈帝八失也,帝大怒,将戮之。内史元岩绐帝曰:“乐运知书奏必死,所以不顾身命者,欲取后世之名。陛下若杀之,乃成其名也。”帝然之,因而获免。翼日,帝颇感悟,召运谓之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实是忠臣。先皇明圣,卿数有规谏,朕既昏暗,卿复能如此。”乃赐御食以赏之。则帝亦不尽拒谏。
《颜之仪传》云:周祖初建储宫,盛选师傅,以之仪为侍读。大子后征吐谷浑,在军有过行,郑译等并以不能匡弼坐谴,惟之仪以累谏获赏。即拜小宫尹。
宣帝即位,迁御正中大夫。帝后刑政乖僻,昏纵日甚,之仪犯颜骤谏。虽不见纳,终亦不止。深为帝所忌。然以恩旧,每优容之。及帝杀王轨,之仪固谏,帝怒,欲并致之法。后以其谅直无私,乃舍之。
案帝于之仪,任之甚重,谓其欲致之法,恐亦莫须有之辞也。斛斯征者,高祖以其治经有师法,令教授皇子。帝时为鲁公,与诸皇子等咸服青衿,行束脩之礼。及即位,迁大宗伯。上疏极谏。帝不纳。郑译因谮之。遂下征狱。狱卒张元哀之,以佩刀穿狱墙出之。此虽酷暴,然征因遇赦获免,亦未闻帝之更事追求也。然帝之用刑确不详,而又偏于严酷。
初高祖作《刑书要制》,用法严重。及帝即位,以海内初平,恐物情未附,乃除之。
大象元年,八月,大醮于正武殿,又告天而行焉。乐运初以帝数行赦宥,上疏极谏,及其陈帝八失,则云:“变故易常,乃为政之大忌,严刑酷罚,非致治之弘规。若罚无定刑,则天下皆惧,政无常法,则民无适从。岂有削严刑之诏,未及半祀,便即追改,更严前制?今宿卫之官,有一人夜不直者,罪至削除,因而逃亡者,遂便籍没,此则大逆之罪,与十杖同科,虽为法愈严,恐人情转散。请遵轻典,并依大律,则亿兆之民,手足有所措矣。”
《本纪》言:帝摈斥近臣,多所猜忌。常遣左右,伺察群臣。动止所为,莫不钞录。小有乖连,辄加其罪。自公卿已下,皆被楚挞。其间诛戮、黜免,不可胜言。每笞棰人,皆以百二十为度,名曰天杖。宫人内职亦如之。后妃嫔御,虽被宠嬖,亦多被杖背。于是内外恐惧,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重足累息,以逮于终。盖帝之为人,凡事皆任情而动,又承武帝酷法之后,遂致有斯弊耳。
鲜卑立国,本无深根固柢之道,周武帝虽云英武,亦仅能致一时之富强耳,故嗣子不令,国祚即随之倾覆焉。大象二年,五月,宣帝死。帝之即位也,以郑译为内史下大夫,委以朝政。俄迁内史上大夫。译颇专擅。帝幸东京,译擅取宫材,自营私第,坐是复除名为民。刘昉数言于帝,帝复召之,顾待如初。
刘昉者,武帝时以功臣子入侍皇大子,及帝嗣位,以技佞见狎,出入宫掖,宠冠一时。授大都督。迁小御正。与御正中大夫颜之仪,并见亲信。译与杨坚,有同学之旧,昉亦素知坚。宣帝不悆,召昉及之仪俱入卧内,属以后事。昉遂与译谋,引坚辅政。
《周书·颜之仪传》云:宣帝崩,刘昉、郑译等矫遗诏,以隋文帝为丞相,之仪知非帝旨,拒而弗从。昉等草诏署记,逼之仪连署。之仪厉声谓昉等曰:“主上升遐,嗣子冲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贤戚之内,赵王最长,以亲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备受朝恩,当思尽忠报国,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仪有死而已,不能诬罔先帝。”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仪署而行之。
案隋文帝在周世,既无大权,亦无重望,之仪安知其将篡?《传》所载之仪之言,必非实录。
《隋书·郑译传》,谓之仪与宦者谋,引大将军宇文仲辅政,仲已至御坐,译知之,遽率开府杨惠及刘昉、皇甫绩、韦孝宽外孙。为宫尹中士。卫剌王作乱,城门已闭,百寮多有遁者,绩闻难赴之。于玄武门遇皇大子。大子下楼,执续手,悲喜交集。武帝闻而嘉之。迁小宫尹。宣政初,拜畿伯下大夫。累转御正下大夫。柳裘俱入,柳裘本仕梁。梁元帝为魏军所逼,遣裘请和于魏。俄而江陵陷,遂入关中。时为御史大夫。宣帝不悆,留侍禁中。仲与之仪见译等,愕然,逡巡欲出,高祖因执之,则更东野人之言矣。
《隋书·高祖纪》:宣帝即位,以后父,征拜上柱国、大司马。大象初,迁大后丞、右司武。俄转大前疑。每巡幸,恒委居守。位望益隆,帝颇以为忌。帝有四幸姬,并为皇后,诸家争宠,数相毁谮。帝每忿怒,谓后曰:“必族灭尔家。”因召高祖,命左右曰:“若色动即杀之。”高祖既至,容色自若,乃止。
大象二年,五月,以高祖为扬州总管。将发,暴有足疾,不果行。
《郑译传》云:高祖为宣帝所忌,情不自安。尝在永巷,私于译曰:“久愿出藩,公所悉也。敢布心腹,少留意焉。”译曰:“以公德望,天下归心。欲求多福,岂敢忘也?谨即言之。”时将遣译南征。译请元帅。帝曰:“卿意如何?”译对曰:“若定江东,自非懿戚重臣,无以镇抚。可令隋公行。且为寿阳总管,以督军事。”帝从之。乃下诏,以高祖为扬州总管,译发兵俱会寿阳以伐陈。谓高祖为宣帝所忌,全系事后附会之谈,实则当日伐陈,尚系以郑译为主,高祖但以宿将懿戚,与之偕行耳。
《李德林传》云:郑译、刘昉,初矫诏召高祖受顾命,辅少主,总知内外兵马事。诸卫既奉敕,并受高祖节度。译、昉议欲授高祖冢宰,译自摄大司马,昉又求小冢宰。高祖私问德林曰:“欲何以见处?”德林曰:“即宜作大丞相,假黄钺,都督内外诸军事。不尔,无以压众心。”及发丧,便即依此。以译为相府长史,带内史上大夫,昉但为丞相府司马。译、昉由是不平,观此,便知译、昉所以引高祖之故,而亦知高祖所以克成大业之由。
盖译、昉之意,原欲与高祖比肩共揽朝权,而不意高祖究系武人,兵权既入其手,遂抑译、昉为僚属也。此译、昉之所以不终。抑高祖位望素轻,当日安知其将篡?此又尉迟迥等之起,韦孝宽等之所以为高祖尽力欤?彼固以为扶翼周朝,不以为助成高祖之篡夺。抑尉迟迥等之。
起兵,未尝非觊觎权势,亦未必知高祖之将篡,而志在扶翼周朝也。及迥等既败,则高祖之权势坐成,而其篡夺,转莫之能御矣。此乃事势邂逅使然,即高祖,亦未必自知其成大业如此之易也。自来篡夺之业,必资深望重,大权久在掌握而后克成,而高祖独以资浅望轻获济,此又得国者之一变局矣。
高祖之骤获大权,实得武人拥戴之力。《隋书·卢贲传》:贲转司武上士,时高祖为大司武,贲知高祖非常人,深自推结。及高祖初被顾托,群情未一,乃引贲置于左右。高祖将之东第,百官皆不知所去,高祖潜令贲部伍仗卫,因召公卿谓曰:“欲求富贵者,当相随来。”往往偶语,欲有去就。贲严兵而至,众莫敢动。出崇阳门至东宫,门者拒不纳。贲谕之,不去。瞋目叱之,门者遂却。既而高祖得入。
贲恒典宿卫。当日之情形,实类陈兵劫迫,此周之宗戚,所以束手而不敢动也。观此,而知周宣帝之废尉迟运为自诒伊戚矣。东宫即正阳宫也,时以为丞相府,而静帝入居天台。汉王赞为右大丞相,高祖为左大丞相。百官总己,以听于左大丞相。
《刘昉传》云:时汉王赞居禁中,每与高祖同帐而坐。昉饰美妓进于赞,赞甚悦之。昉因说赞曰:“大王先帝之弟,时望所归。孺子幼冲,岂堪大事?今先帝初崩,群情尚扰,王且归第,待事宁之后,入为天子,此万全之计也。”赞时年未弱冠,性识庸下,闻昉之说,以为信然,遂从之。其说未知信否,然赞即居禁中亦未必能与高祖相持也。于是京城之大权,尽归于高祖矣。
时尉迟迥为相州总管。高祖令迥子惇诏书以会葬征迥,以韦孝宽代之。迥留惇举兵。迥弟子勤,时为青州总管,亦从迥。众数十万。荣州刺史宇文胄,荣州,魏之北豫州。胄,什肥子。申州刺史李惠,申州,江左之司州,后魏之郢州也。东楚州刺史费也利进,东魏东楚州,治宿豫,后周改泗州,盖史以旧名称之。东潼州刺史曹惠达,《五代志》:下邳郡夏丘县,梁置潼州,盖时尚未废。夏丘,汉县,今安徽泗县。各据州以应迥。高祖以韦孝宽为元帅讨之。惇率众十万入武陟。今河南武陟县。为孝宽所败。
孝宽乘胜进至邺。迥与子惇、祐等悉其卒十三万阵于城南。勤率众五万,自青州来赴,以三千骑先至。战,又败。迥自杀。勤、惇、祐东走,并追获之。郧州总管司马消难,郧州,周置,今湖北安陆县。闻迥不受代,举兵应迥。使其子泳质于陈以求援。高祖命襄州总管王谊讨之。消难奔陈。
王谦者,雄之子,时为益州总管,亦举兵。隆州刺史阿史那瑰为画三策,梁南梁州,西魏改曰隆州,今四川阆中县。曰:“亲率精锐,直指散关,上策也。出兵梁、汉,以顾天下,中策也。坐守剑南,发兵自卫,下策也。”谦参用其中下二策,遣兵镇始州。西魏置,今四川剑阁县。
高祖以梁睿为行军元帅讨之。益州刺史达奚惎,总管长史乙弗虔等攻利州,西魏置,今四川广元县。闻睿至,众溃。密使诣睿,请为内应以赎罪。谦不知,并令守成都。睿兵奄至,谦自率众迎战,又以惎、虔之子为左右军。行数十里,军皆叛。谦以二十骑奔新都。汉县,今四川新都县。县令王宝斩之。惎、虔以成都降。高祖以其首谋,斩之。阿史那瑰亦诛。皆七月中事也。
尉迟迥时已衰暮;王谦徒借父勋,本无筹略,司马消难则一反覆之徒耳:《消难传》云:性贪**,轻于去就,故世之言反覆者,皆引消难云。韦孝宽时亦年老无奢望,孝宽平迥后即死,时年七十二。且事出仓卒,诸镇即怀异志,亦不及合谋;而高祖所以驾驭之者,亦颇得其宜;此其戡定之所以易也。
《隋书·李德林传》:韦孝宽为沁水泛涨,兵未得度,长史李询上密启云:大将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并受尉迟迥饷金,军中慅慅,人情大异。高祖得询启,深以为忧。与郑译议,欲代此三人,德林独进计曰:“公与诸将,并是国家贵臣,未相伏驭,以挟令之威使之耳。安知后所遣者能尽腹心,前所遣者独致乖异?又取金之事,虚实买难明。即令换易,彼将惧罪。恐其逃逸,便须禁锢。然则郧公以下,必有惊疑之意。且临敌代将,自古所难。如愚所见:但遣公一腹心,明于智略,为诸将旧来所信服者,速至军所,观其情伪,纵有异志,必不敢动。”丞相大悟,即令高颎驰驿往军所,为诸将节度,竟成大功。
《柳裘传》云:尉迥作乱,天下**,并州总管李穆,颇怀犹豫,高祖令裘往喻之,穆遂归心,高祖。
《周书·穆传》云:尉迟迥举兵,穆子荣欲应之,穆弗听。时迥子谊为朔州刺史,穆执送京师。此等皆隋事成败之关键。
周文帝子十三人:长明帝。次宋献公震,前卒。次闵帝。次武帝。次卫剌王直,以谋乱并子十人被诛,次齐炀王宪,与子并为宣帝所杀;已见前。次赵僭王招。次谯孝王俭。次陈惑王纯。次越野王盛。次代奰王达。次冀康公通。次滕闻王逌。俭与通亦前卒。赵、陈、越、代、滕五王,大象元年五月,各之国。
宣帝疾,追入朝。《隋书·高祖纪》曰:周氏诸王在藩者,高祖恐其生变,以赵王招将嫁女于突厥为辞征之。比至,帝已死。五王与明帝长子毕剌王贤谋作乱。高祖执贤斩之,并其子弘义、恭道、树孃等。寝赵王等之罪。因诏五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用安其心。
九月,赵王伏甲以宴高祖,《周书·招传》云:招邀隋文帝至第,饮于寝室;《隋书·元胄传》亦云:招要高祖就第;其说当是。《高祖纪》云:高祖酒肴造赵王第,欲观所为,恐非。为高祖从者元胄所觉,获免。胄,魏昭成帝六代孙。齐王宪引致左右,数从征伐,官至大将军。高祖初被召入,将受顾托,先呼胄,次命陶澄,并委以腹心。恒宿卧内。及为丞相,每典军在禁中。又引弟威俱入侍卫。于是诛招及盛,并招子员、贯、乾铣、乾铃、乾鉴,盛子忱、悰、恢、(左忄右质)、忻。
十月,复诛纯及其子谦、让、议。十一月,诛达及其子执、转,逌及其子祐、裕、礼、禧。而俭之子乾恽,毕剌王之弟酆王贞及其子德文,宋王寔,出后宋献公。闵帝子纪厉王康之子湜,康武帝世为利州剌史,有异谋,赐死。
宣帝弟汉王赞并其子道德、道智、道义,秦王贽并其子靖智、靖仁,曹王允,道王充,蔡王兑,荆王元,静帝弟邺王衎,从《本纪》。《传》作衍,则与静帝初名同矣。郢王术亦皆被杀。于是宇文泰之子孙尽矣。泰三兄,惟邵惠公颢有后。颢长子什肥,为齐神武所害;第三子护,武帝时与诸子皆被诛;亦已见前。什肥被害时,子胄,以年幼下蚕室。
天和中,与齐通好,始得归。举兵应尉迟迥,战败被杀。
颢次子导,有五子:曰广、亮、翼、椿、众。广、翼皆前死。亮,宣帝时以反诛,子明、温皆坐诛。温出后翼。广子洽、椿、众,椿子道宗、本仁、邻武、子礼、献,众子仲和、孰伦,亦皆被杀。惟德帝从父兄仲之孙洛,静帝死后,封介国公,为隋国宾云。
周于元氏子孙,无所诛戮,见《周书·元伟传》。且待之颇宽,《周书·明帝纪》:闵帝元年,十二月,诏元氏子女,自坐赵贵等事以来,所有没入为官口者,悉宜放免。而高祖于宇文氏肆意屠翦,读史者多议其非,然宇文氏代魏时,元氏已无能为,而隋高祖执权时,宇文氏生心者颇众,势亦有所不得已也。《廿二史劄记》云:隋文灭陈,不惟陈后主得善终,凡陈氏子孙,自岳阳王叔慎以抗拒被杀外,其余无一被害者,皆配往陇右及河西诸州,各给田业以处之。同一灭国也,于宇文氏则殄灭之,于陈则悉保全之,盖隋之篡周,与宇文有不两立之势,至取陈则基业已固,陈之子孙,又皆孱弱不足虑,故不复肆毒也。
内外之敌皆除,隋高祖遂以陈大建十二年二月代周。周静帝旋见杀。隋室之先,史云弘农华阴人,汉大尉震之后,此不足信。高祖六世祖元寿,仕魏,为武川镇司马,因家焉,盖亦代北之族。然高祖时胡运既迄,文化大变,高祖所为,皆以汉人自居,不复能以胡人目之,五胡乱华之局,至此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