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珽又见帝请间。惟何洪珍在侧。帝曰:“前得公启,即欲施行,长鸾以为无此理。”珽未对,洪珍进曰:“若本无意则可,既有此意,而不决行,万一泄露,如何?”帝曰:“洪珍言是也。”犹豫未决。
会丞相府佐封士让密启云:“光前西讨还,敕令放兵散,光令军逼帝京,将行不轨,事不果而止。家藏弩甲,奴僮千数;每遣使丰乐、武都处,武都,光长子。阴谋往来,若不早图,恐事不可测。”启云军逼帝京,会帝所疑亿。谓何洪珍云:“人心亦大圣,我前疑其欲反,果然。”
帝性至怯耎[7],恐即变发,令洪珍驰召祖珽告之。又恐追光不从命。珽因云:“正尔召之,恐终不肯入。宜遣使赐其一骏马,云明日将往东山游观,王可乘此马同行。光必来奉谢,因引入执之。”帝如其言。
顷之,引入凉风堂,刘桃枝自后拉而杀之。于是下诏称光谋反,今已伏法,其余家口,并不须问。寻而发诏尽灭其族。敕使中领军贺拔伏恩等十余人驿捕羡。遣领军大将军鲜于桃枝、洛州行台仆射独孤永业便发定州骑卒续进,仍以永业代羡。伏恩等至,羡出见,遂执之,死于长史听事。
光四子:长武都,梁、兖二州刺史,遣使于州斩之。次须连,先卒。次世雄,次恒伽,并赐死。少子钟,年数岁,获免。羡之死,及其五子世达、世迁、世辨、世酋、伏护,余年十五以下者宥之。案光虽再世为将,兄弟又并握兵,然自乾明以来,中朝政变迭乘,光皆若不闻者;亦不闻有人与之相结;光女为乐陵王妃,死状甚惨,光亦无怨怼意;其不足忌可知,而后主畏忌之如是,可见其度量之不广矣。
斛律光以武平三年陈大建四年。七月死,八月,其女为皇后者遂废。拜右昭仪胡氏为皇后,长仁女也。十月,又拜弘德夫人穆氏为左皇后。十二月,废胡后为庶人。明年,武平四年,陈大建五年。二月,拜穆氏为皇后。《后妃传》云:穆氏名邪利,本斛律后从婢也。母名钦霄,本穆子伦婢也,转入侍中宋钦道家,奸私而生后,莫知氏族。或云后即钦道女子也。钦道伏诛,因此入宫。有幸于后主。陆大姬知其宠,养以为女。《佞幸传》云:穆后立,令萱号曰大姬,此即齐朝母氏之位号也,则此时尚未有大姬之号。
武平元年,六月,生皇子恒。虑皇后斛律氏怀恨,先令母养之,立为皇大子。陆以国姓之重,穆、陆相对,又奏赐姓穆氏。斛律后废,陆媪欲以穆夫人代之,大后不许。祖孝征请立胡昭仪。其后陆媪于大后前作色而言曰:“何物亲侄女?作如此语言。”大后问有何言?曰:“不可道。”固问之,乃曰:“语大家云:大后多行非法,不可以训。”大后大怒,唤后出,立剃其发,送令还家。
案大后见幽,不知此时已迎复不?即已迎复,与后主猜忌甚深,安能立剃后发,即送回家?其不足信可知。《北史·穆提婆传》曰:令萱,自大后已下,皆受其指麾。斛律皇后之废也,大后欲以胡昭仪正位后宫,力不能遂,乃卑辞厚礼,以求令萱,说较《后妃传》为近理。
《祖珽传》云:和士开死后,仍说陆媪出赵彦深,以珽为侍中。在晋阳,通密启请诛琅邪王。其计既行,渐被任遇。大后之被幽也,珽欲以陆媪为大后,撰魏大后故事,为大姬言之。大姬亦称珽为国师、国宝。由是拜尚书左仆射。斛律光甚恶之。常谓诸将云:“边境消息,处分兵马,赵令尝与吾等参论之,盲人掌机密以来,全不共我辈语,正恐误他国家事。”珽颇闻其言,因其女皇后无宠,以谣言闻上。令其妻兄郑道盖奏之。
珽又附陆媪,求为领军。后主许之。诏须覆奏,取侍中斛律孝卿署名。孝卿密告高元海。元海语侯吕芬、穆提婆云:“孝征汉儿,两眼又不见物,岂合作领军也?”明旦,面奏具陈珽不合之状。并书珽与广宁王孝珩交结,无大臣体。珽亦求面见。帝令引入。珽自分疏。并云:“与元海素相嫌,必是元海谮臣。”帝弱颜,不能讳,曰:“然。”
珽列元海共司农卿尹子华、大府少卿李叔元、平准令张叔略等结朋树党。遂除子华仁州刺史,仁州,梁置,后入魏。治赤坎城,在今安徽灵壁县东南。叔元襄城大守,叔略南营州录事参军。魏孝昌中,营州陷,永熙二年,置南营州,治英雄城,在今河北徐水县西南。陆媪又唱和之,复除元海郑州刺史。珽自是专主机衡,总知骑兵外兵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元海传》云:河清二年,元海为和士开所谮,被棰马鞭六十,出为兖州刺史。元海后妻,陆大姬甥也,故寻被追任使。武平中,与祖珽共执朝政。元海多以大姬密语告珽。珽求领军,元海不可,珽乃以其所告报大姬。大姬怒,出元海为郑州刺史。
《珽传》又云:自和士开执事以来,政体隳坏,珽推崇高望,官人称职,内外称美。复欲增损政务,沙汰人物。始奏罢京畿府,并于领军。案此事在武平二年十月,正琅邪王俨死后,盖因俨以此作乱故也。事连百姓,皆归郡县。宿卫、都督等,号位从旧。官名、文武章服,并依故事。又欲黜诸阉竖及群小辈,推诚延士,为致治之方。
陆媪、穆提婆议颇同异。珽乃讽御史中丞丽伯律,令劾主书王子冲纳贿,知其事连穆提婆,欲使臧罪相及,望因此坐,并及陆媪。犹恐后主溺于近习,欲因后党为援,请以皇后兄胡君瑜为侍中、中领军,又征君瑜兄梁州刺史君璧,欲以为御史中丞。陆媪闻而怀怒,百方排毁。即出君瑜为金紫光禄大夫,解中领军,君璧还镇梁州。
皇后之废,颇亦由此。王子冲释而不问。珽日益以疏。又诸宦者更共谮毁之。后主问诸大姬。闵默不对。三问。乃下床曰:“老婢合死。本见和士开道孝征多才博学,言为善人,故举之。比来看之,极是罪过。人实难知,老婢合死。”后主令韩长鸾检案,得其诈出敕受赐十余事。以前与其重誓,不杀,遂解珽侍中、仆射,出为北徐州刺史。
珽求见后主。韩长鸾积嫌于珽,遣人推出柏(外门里合)。珽固求见面,坐不肯行。长鸾乃令军士曳牵而出,立珽于朝堂,大加诮责。上道后,令追还,解其开府、仪同、郡公,直为刺史。观此,知胡、穆之兴替,实祖珽与陆令萱、穆提婆母子之争耳。
祖珽小人,安得忽有整顿政事之想?盖居机衡之地者,无论如何邪曲,其所为,终必有为群小所不便之处,故韩长鸾及诸阉宦,群起而攻之,此乃势所不免,而非珽之能出身犯难也。珽虽无行,究系士人,珽败,穆提婆遂为尚书左仆射;高阿那肱录尚书,后且进位丞相;韩长鸾为领军大将军;共处衡轴,朝局益不可问矣。段韶之弟孝言,为吏部尚书,抽擢之徒,非贿则旧。祖珽执政,将废赵彦深,引为助。又托韩长鸾,共构祖珽之短。及珽出,除尚书右仆射,仍掌选举。恣情用舍,请谒大行。富商大贾,多被铨擢。所用人士,咸是倾险放纵之流。寻迁左仆射,特进,侍中如故。
是时王师来讨,江、淮失陷,于是兰陵王长恭见杀,武平四年五月。盖忌之也。无几,又有崔季舒等见杀之事。十月。季舒时待诏文林馆,监撰《御览》。《后主纪》:武平三年,二月,敕撰《玄洲苑御览》,后改名《圣寿堂御览》。八月,《圣寿堂御览》,成敕付史(外门里合)。后改名《修文殿御览》。季舒素好图籍,暮年转更精勤,实已无意于政事。
祖珽受委,奏季舒总监内作。珽被出,韩长鸾以为珽党,亦欲出之。属后主将适晋阳,季舒与张雕虎议,张雕虎从《本纪》。本传作张雕,《北史》作张雕武,皆避唐讳也。以为寿春被围,大军出拒,信使往还,须禀节度;兼道路小人,或相惊恐,云大驾向并,畏避南寇;若不启谏,必动人情。遂与从驾文官,连名进谏。
时贵臣赵彦深、唐邕、段孝言等,初亦同心,临时疑贰。季舒与争,未决。长鸾遂奏云:“汉儿文官,连名总署,声云谏止向并,其实未必不反,宜加诛戮。”帝即召已署表官人集含章殿。以季舒、张雕虎、侍中。刘逖、封孝琰、皆散骑常侍。裴泽、郭遵等皆黄门侍郎。为首,并斩之殿庭。长鸾令弃其尸于漳水。自外同署,将加鞭挞,赵彦深执谏获免。季舒等家属男女徙北边,妻、女、子妇配奚官,小男下蚕室,没入赀产。
张雕虎者,见《齐书·儒林传》中。尝入授后主经书。后主甚重之,以为侍读,与张景仁并被尊遇。其《传》云:胡人何洪珍,有宠于后主,欲得通婚朝士,以景仁在内,官位稍高,遂为其兄子娶景仁第二息子瑜之女。因此表里,恩遇日隆。雕以景仁宗室,自托于洪珍。倾心相礼,情好日密。公私之事,雕尝为其指南。
时穆提婆、韩长鸾与洪珍同侍帷幄,知雕为洪珍谋主,甚忌恶之。洪珍又奏雕兼国史。寻除侍中,加开府,奏度支事。大被委任,言多见从。特敕奏事不趋,呼为博士。雕自以出于微贱,致位大臣,厉精在公,有匪躬之节。论议抑扬,无所回避。宫掖不急之费,大存减省。左右纵恣之徒,必加禁约。数讥切宠要,献替帷扆。上亦深倚杖之。方委以朝政。雕便以澄清为己任,意气甚高。长鸾等虑其干政不已,阴图之。
刘逖见《文苑传》,云:初逖与祖珽,以文义相待,结雷、陈之契。又为弟俊聘珽之女。珽之将免赵彦深等也,先以造逖,仍付密契,令其奏闻。彦深等颇知之,先自申理。珽由此疑逖告其所为。及珽被出,逖遂遣弟离婚,其轻交易绝如此。然则季舒等之见杀,其中又有赵彦深、祖珽之争焉,真匪夷所思矣。张雕虎亦非正士,而为韩长鸾所疾,其故,正与祖珽之见疾同,要而言之,则不容有政治耳。
武平五年,陈大建六年。二月,南安王思好反。思好本浩氏子,上洛王思宗元海之父。养以为弟。累迁朔州刺史,甚得边朔人心。《传》云:后主时,斫骨光弁奉使至州,思好迎之甚谨,光弁倨敖,思好衔恨,遂反。帝闻之,使唐邕、莫多娄敬显、刘桃枝、中领军库狄士连驰之晋阳,帝敕兵续进。思好兵败,投水死。其麾下二千人,桃枝围之,且杀且招,终不降以至尽。此岂似徒有憾于斫骨光弁者耶?北齐是时,即无外患,内乱亦必作,然外患既迫,内乱且欲起而不及矣。
《后主本纪》总述当时荒**之状云:帝言语涩呐,无志度。不喜见朝士。自非宠私昵狎,未尝交语。性懦不堪,人视者即有忿责。其奏事者,虽三公、令、录,莫得仰视,皆略陈大旨,惊走而出。每灾异、寇盗、水旱,亦不贬损,惟诸处设斋,以此为修德。雅信巫觋,解祷无方。
盛为无愁之曲,帝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无愁天子。尝出见群厉,尽杀之。或剥人面皮而视之。任陆令萱、和士开、高阿那肱、穆提婆、韩长鸾等宰制天下,陈德信、邓长颙、何洪珍参预机权。各引亲党,超居非次。官由财进,狱以赂成。其所以乱政害人,难以备载。诸官奴婢、阉人、商人、胡户、杂户、歌舞人、见鬼人滥得富贵者将万数,庶姓封王者百数,不复可纪。开府千余,仪同无数,领军一时二十。连判文书,各作依字,不具姓名,莫知谁也。
诸贵宠祖祢追赠官,岁一进,位极乃止。宫掖婢皆封郡君。宫女宝衣玉食者,五百余人。一裙直万疋,镜台直千金。竞为变巧,朝衣夕弊。《穆后传》云:武成时,为胡后造真珠裙袴,所费不可称计,被火所烧。后主既立穆皇后,复为营之。属周武遭大后丧,诏侍中薛孤、康买等为吊使,又遣商胡(上齐下贝)锦采三万疋,与吊使同往,欲市真珠,为皇后造七宝车。周人不与交易。然而竟造焉。
颜之推《观我生赋注》云:“武成奢侈,后宫御者数百人,食于水陆贡献珍异,至乃厌饱。裈衣悉罗缬锦绣珍玉织成,五百一段。尔后宫掖遂为旧事。”故曰:后主之侈靡,其原实自武成开之也。
承武成之奢丽,以为帝王当然。乃更增益宫苑。造偃武修文台。其嫔嫱诸宫中,起镜殿、宝殿、玳瑁殿。丹青雕刻,妙极当时。又于晋阳起十二院,壮丽逾于邺下。所爱不恒,数毁而又复。夜则以火照作,寒则以汤为泥,百工困穷,无时休息。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一夜燃油万盆,光照宫内。又为胡昭仪起大慈寺。未成,改为穆皇后大宝林寺。穷极工巧。运石填泉,劳费亿计。人牛死者,不可胜纪。
《文襄六王传》云:初文襄于邺东起山池游观,时俗眩之。孝瑜遂于第作水堂、龙舟,植幡矟于舟上。数集诸弟,宴射为乐。武成幸其第,见而悦之,故盛兴后园之玩。于是贵贱慕斅,处处兴造。则后主之侈于宫室,亦自武成启之也。
御马则藉以毡罽,食物有十余种。将合牝牡,则设青庐、具牢馔而亲观之。狗则饲以粱肉。马及鹰、犬,乃有仪同、郡君之号。犬于马上设褥以抱之。斗鸡亦号开府。犬、马、鸡、鹰,多食县干。鹰之入养者,稍割犬肉以饲之,至数日乃死。又于华林园立贫穷村舍,帝自弊衣为乞食儿。又为穷儿之市,躬自交易。尝筑西鄙诸城,使人衣黑衣为羌兵鼓噪陵之,亲率内参临拒。或实弯弓射人。
自晋阳东巡,单马驰骛,衣解发散而归。又好不急之务。曾一夜索蝎,及旦得三升。特爱非时之物,取求火急,皆须朝征夕办。当势者因之,贷一而责十焉。赋敛日重,徭役日繁。人力既殚,帑藏[8]空竭,乃赐诸佞幸卖官。或得郡两三,或得县六七。各分州郡。下逮乡官,亦多降中者。故有敕用州主簿,敕用郡功曹。于是州县职司,多出富商大贾。竞为贪纵,人不聊生。
爰自邺都,及诸州郡,所在征税,百端俱起。凡此诸役,皆渐于武成,至帝而增广焉。然未尝有帷薄**,惟此事颇优于武成云。
案后主虽荒**,不甚暴虐,谓其尽杀群厉,剥人面皮,似近于诬。一夜索蝎,与《南阳王传》所言,似即一事,其说之不足信,前已辨之矣。后主受病之根,在于承武成而以为帝王当然一语,故曰诒谋之不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