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尔朱荣入洛(1 / 1)

两晋之世,五胡作害中州,不久皆力尽而毙,而元魏崛起北方,独获享祚几百五十年者?自道武登国元年,即晋孝武帝大元十一年,至明帝武泰元年,即梁武帝大通二年,凡百四十三年。以是时中原之地,丧乱方剡,代北僻处一隅,与于战争之事较少,民力较完,抑且风气较质朴,便于战斗故也。

元魏南迁以来,此等情形,迄未尝变,故及其衰敝,而尔朱、高、宇文诸氏,又起自代北,纷纷南下焉,而六镇则其先驱也。魏之所以兴,正其所以亡也。

尔朱荣,北秀容人。其先居尔朱川,因为氏。常领部落,世为酋帅。高祖羽健,登国初,为领民酋长。率契胡武士千七百人,从平晋阳,定中山。胡三省曰:“尔朱氏,契胡种也。”又曰:“契胡,尔朱之种人也。”见《通鉴》梁武帝中大通二年《注》:案昔人于中国言姓氏,于夷狄言种姓。契胡,盖其氏族或部落之名也。以居秀容川,诏割方三百里封之,长为世业。曾祖郁德,祖代勤,父新兴,继为酋长。家世豪强。财货丰赢。牛羊驼马,色别为群,谷量而已。

魏朝每有征讨,辄献私马,兼备资粮,助裨军用。

正光中,四方兵起,荣遂散畜牧,招合义勇,给其衣马。秀容内附胡民乞伏莫干破郡,杀大守,魏秀容郡,治秀容,在今山西忻县北。南秀容牧子万于乞真反叛,杀大仆卿陆延;事在正光五年八月,见《纪》。并州牧子素和婆(上山下仑)崄作逆;荣前后讨平之。内附叛胡乞部落,坚胡刘阿如等作乱瓜、肆;魏瓜州,治敦煌。敕勒北列步若反于沃阳;汉县,后汉省,后魏复置,在今察哈尔凉城县西。荣并灭之。

敕勒斛律洛阳作逆桑干,事在孝昌二年三月,见《纪》。西与费也头牧子迭相犄角,荣率骑破洛阳于深井,逐牧子于河西。孝昌二年,梁普通七年。八月,荣率众至肆州。刺史尉庆宾畏恶之,闭城不纳。荣怒,攻拔之。乃署其从叔羽生为刺史,执庆宾于秀容。自是荣兵威渐盛,朝廷亦不能罪责也。

鲜于修礼之叛也,荣表东讨。杜洛周陷中山,明帝声将北讨,以荣为左军,不行。及葛荣吞洛周,荣表求遣骑三千,东援相州,不许。荣遣兵固守滏口。大行陉名,在今河南武安、河北磁县之间。复上书,求慰喻阿那瑰,直趋下口,胡三省曰:“盖指飞狐口。”案飞狐口,在今河北涞源、察哈尔蔚县间。以蹑其背;北海王颢之兵,镇抚相部,以当其前;而自诡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防险要,攻其肘腋。并严勒部曲,广召义勇,北捍马邑,东塞井陉。荣之意,是时惟在中原,所苦者,未能得间而入耳。

胡灵后与明帝,母子之间,嫌隙屡起。帝所亲幸者,大后多以事害焉。

武泰元年,梁大通二年。正月,潘充华生女。郑俨与大后计,诈以为男,大赦改元。二月,明帝死。事出仓卒,时论咸言郑俨、徐纥之计。大后乃奉潘嫔女即位。经数日,见人心已安,始言潘嫔本实生女,今宜更择嗣君。遂立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宝晖,高祖孙。年始三岁。

初李崇北讨,高凉王孤六世孙天穆,孤,平文帝第四子。奉使慰劳诸军。路出秀容,尔朱荣见其法令齐整,深相结托。天穆遂为荣腹心。及是,荣与天穆等密议,乃抗表请赴阙,问侍臣帝崩之由;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然后更召宗亲,推立年德。

大后甚惧,以李神轨为大都督,将于大行杜防。荣抗表之始,遣从子天光、亲信奚毅、及仓头王相入洛,与从弟世隆,密议废立。天光乃见长乐王子攸,彭城王勰第三子。具论荣心。子攸许之。天光等还北,荣发晋阳,犹疑所立,乃以铜铸高祖及咸阳王禧等六王子孙像,此据《魏书·荣传》。《北史》六王作五王。惟子攸独就。师次河内,重遣王相,密迎子攸。子攸与兄彭城王劭、弟始平王子正潜渡赴之。时四月九日也。

十一日,荣奉子攸为主,是为敬宗孝庄皇帝。废帝朗中兴二年,谥为武怀皇帝。孝武帝大昌元年,改谥孝庄,庙号敬宗。以荣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开府、尚书、领军将军、领左右、谓领左右千牛备身。大原王。是日,荣济河。大后乃下发入道。内外百官,皆向河桥迎驾。荣惑武卫将军费穆之言,谓天下乘机可取。《魏书·穆传》:穆弃朔州南走,投荣于秀容。既而诣阙请罪。诏原之。荣向洛,灵大后征穆,令屯小平。

及荣推奉孝庄帝,河梁不守,穆遂弃众先降。穆素为荣所知,见之甚悦。穆潜说荣曰:“公士马不出万人。今以京师之众,百官之盛,一知公之虚实,必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罚,更树亲党,公还北之日,恐不得度大行而内难作矣。”荣心然之。及元颢入洛,穆降,颢以河阴酷滥,事起于穆,引入诘让,出而杀之。一似荣之滥杀,由穆指踪,更无疑义者。

然《北齐书·慕容绍宗传》言:荣称兵入洛,私告绍宗曰:“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若不加除翦,恐难制驭。吾欲因百官出悉诛之,尔谓可不?”则其翦戮朝士之计,早定于入洛之先矣。

《魏书·荣传》云:荣性好猎。元天穆从容谓荣曰:“大王勋济天下,四方无事,惟宜调政养民,顺时蒐狩。”荣便攘肘谓天穆曰:“大后女主,不能自正,推奉天子者,此是人臣常节。葛荣之徒,本是奴才,乘时作乱,妄自署假,譬如奴走,禽获便休。顷来受国大宠,未能开拓境土,混一海内,何宜今日,便言勋也?如闻朝士,犹自宽纵。今秋欲共兄戒勒士马,校猎高原,令贪污朝贵,入围搏虎。仍出鲁阳,历三荆,悉拥生蛮,北填六镇。回军之际,因平汾胡。明年,简练精骑,分出江、淮。萧衍若降,乞万户侯;如其不降,径度数千骑,便往搏取。待六合宁一,八表无尘,然后共兄奉天子巡四方,观风俗,布政教,如此乃可称勋耳。今若止猎,兵士懈怠,安可复用也?”

此段言辞,多出附会,然欲令朝贵入围搏虎之语则真。荣本不知中国情形,意谓但借杀戮立威,即可以胁众戴己,此其本怀。费穆多亦不过附和之,不能匡正而已。谓其谋本出于穆,恐未必然也。元颢之杀穆,或以其不为己用,或则当时有构之者耳,不能以此证实穆之罪状也。延兴初,于安昌置南荆州,在今河南信阳县西北,与沘阳之东荆,谓之三荆。乃谲朝士,共相盟誓。

将向河阴西北三里。至南北长堤,悉令下马西度。即遣胡骑四面围之。妄言丞相高阳王欲反。杀百官、王公、卿士二千余人,皆敛手就戮。此据《北史》。《魏书·荣传》云:十三日,荣引迎驾百官于行宫西北,云欲祭天。列骑围绕。责天下丧乱,明帝卒崩之由,云皆缘此等贪虐,不相匡弼所致。因纵兵乱害。王公卿士,皆敛手就戮。死者千三百余人。皇弟、皇兄,亦并见害。又命二三十人拔刀走行官。庄帝及彭城王、霸城王俱出帐。此处亦采《北史》。庄帝兄劭,本封彭城王,弟子正为霸城公。庄帝即位后,以劭为无上王,子正为始平王。上文采《魏书》,于渡河之际,已书子正为始平王,与《北史》此处称子正为霸城王,皆非也。

荣先遣并州人郭罗察,《通鉴》察作刹。共西部高车叱列杀鬼,在帝左右,相与为应。及见事起,假言防卫,抱帝入帐。余人即害彭城、霸城二王。乃令四五十人迁帝于河桥。沈灵大后及少主于河。

时又有朝士百余人后至,仍于堤东被围。遂临以白刃,唱云:“能为禅文者出,当原其命。”御史赵元则出作禅文。荣令人诫军士,言“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其众咸称万岁。荣遂铸金为己像,数四不成。时荣所信幽州人刘灵助善卜占,言今时人事未可。荣乃曰:“若我作不去,当迎天穆立之。”灵助曰:“天穆亦不吉,惟长乐王有王兆耳。”荣亦精神恍惚,不自支持。遂便愧悔。至四更中,乃迎庄帝。《魏书·荣传》云:外兵参军司马子如等切谏,陈不可之理。荣曰:“愆误若是,惟当以死谢朝廷。今日安危之机,计将安出?”献武王等曰:“未若还奉长乐,以安天下。”于是还奉庄帝。十四日,舆驾入宫。

《北齐书·神武纪》云:神武恐谏不听,请铸像卜之,乃止。

《周书·贺拔岳传》云:荣既杀害朝士,时齐神武为荣军都督,劝荣称帝。左右多同之。岳进言,荣寻亦自悟,乃尊立孝庄。岳又劝荣诛齐神武,以谢天下。左右咸言:“高欢虽言不思难,今四方尚梗,事借武臣,请舍之,收其后效。”荣乃止。史家文饰之辞,敌国诽谤之语,皆不足信。神武是时,位卑言轻,未必能与于是议;即或有言,亦不过随众附和;断无诛之可以谢天下之理也。望马首叩头请死。其士马三千余骑。既滥杀朝士,乃不敢入京,即欲向北,为移都之计。

持疑经日,始奉驾向洛阳宫。及上北芒视宫阙,复怀畏惧,不肯更前。武卫将军汎礼苦执,不听。复前入城,不朝戌。北来之人,皆乘马入殿。诸贵死散,无复次序。庄帝左右,惟有故旧数人。荣犹执移都之议,上亦无以拒焉。又在明光殿重谢河桥之事,誓言无复二心。庄帝自起止之。因复为荣誓言无疑心。荣喜。因求酒。及醉,熟寐。帝欲诛之,左右苦谏,乃止。即以床舉向中常侍省。荣夜半方寤,遂达旦不眠。自此不复禁中宿矣。

荣女先为明帝嫔,欲上立为后。帝疑未决。给事黄门侍郎祖莹曰:“昔文公在秦,怀嬴入侍,事有反经合义,陛下独何疑焉?”上遂从之。荣意甚悦。于时人间犹或云荣欲迁都晋阳,或云欲肆兵大掠,迭相惊恐。人情骇震。京邑士子,十不一存。率皆逃窜,无敢出者。直卫空虚,官守旷废。荣闻之,上书谢愆。请追尊无上王帝号。后追尊为孝宣皇帝。诸王、百官及白身,皆有追赠。

又启帝,遣使巡城劳问。于是人情遂安。朝士逃亡者,亦稍来归阙。

五月,荣还晋阳,乃令元天穆向京,为侍中、大尉公,录尚书事、京畿大都督、兼领军将军、封上党王。树置腹心在列职。举止所为,皆由其意。

七月,诏加荣柱国大将军。是时之庄帝,盖不但仅亦守府而已。荣之将入洛也,郑俨走归乡里。俨,荥阳人也,其从兄仲明,先为荥阳大守。俨与仲明欲据郡起众,寻为其部下所杀。徐纥走兖州,投泰山大守羊侃,说令举兵。魏攻侃,纥说侃乞师于梁,遂奔梁。

尔朱荣乃粗才,必不能定中原,成大业,然其用兵则颇饶智勇,以其出自代北,习于战斗也。此可见代北劲悍之风,尚未全替,周、齐继元魏之后,复能割据中原数十年,为有由矣。

时中原叛者尚多,孝庄帝永安元年,即明帝武泰元年也。五月,齐州人贾结聚众反,夜袭州城,会明退走。七月,光州人刘举,聚众数千,反于濮阳,八月,讨平之。二年,梁武帝中大通元年,二月,燕州人王庆祖,聚众上党,尔朱荣讨禽之。而西方之万俟丑奴,东方之葛荣,及新起之邢杲,声势最大。

永安元年,六月,葛荣使其仆射任褒,率车三万余乘,南寇沁水。魏以元天穆为大都督讨之。八月,荣围相州,刺史李仁轨闭门自守。贼锋过汲郡。所在村坞,悉被残略。尔朱荣启求讨之。

九月,乃率精骑七千,马皆有副,倍道兼行,东出滏口。葛荣自邺以北,列阵数十里,箕张而进。荣潜军山谷为奇兵,身自陷阵,出于贼后,表里合击,大破之。于阵禽葛荣。余众悉降。

荣以贼徒既众,若即分割,恐其疑惧,或更结聚。乃普告勒:“各从所乐,亲属相随,任所居止。”于是群情喜悦,登即四散。数十万众,一朝散尽。待出百里之外,乃始分道押领,随便安置,咸得其宜。擢其渠帅,量才授用。新附者咸安。时人服其处分机速。于是冀、定、沧、瀛、殷五州悉平。

十月,槛送葛荣于洛阳,斩于都市。邢杲者,河间人。河间,汉县,后魏为郡,在今河北河间县西南。魏兰根之甥。见《北齐书·兰根传》。为幽州平北府主簿。杜洛周、鲜于修礼为寇,瀛、冀诸州人多避乱南向。杲拥率部曲,屯据鄚城,鄚,汉县,在今河北任邱县北。以拒洛周、葛荣,垂将三载。

广阳王渊等败后,杲南度,居青州北海界。灵大后命流人所在,皆置郡县,选豪右为守令以抚镇之。时青州刺史元世俊表置新安郡,以杲为大守,未报,会台以杲从子子瑶资荫居前,乃授河间大守,杲深耻恨。

永安元年,六月,反。所在流人,先为土人陵忽,率来从之。旬朔之间,众逾十万。东掠光州,尽海而还。遣李叔仁讨之。十月,失利于潍水。时泰山大守羊侃反正,行台于晖攻之,十二月,诏晖回师讨杲,次于历下。是岁,葛荣余党韩楼复据幽州反。

明年,永安二年,梁中大通元年。正月,晖所部都督彭乐,率二千余骑,北走于楼,乃班师。三月,诏元天穆与高欢讨杲。破之济南,杲降。送洛阳,斩于都市。于是大敌之未平者,惟一万俟丑奴,而南方之师,乘虚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