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嗣之争,乃南北朝之世召祸之最烈者也,而陈氏亦以此致变。陈文帝之立,实已非正,然时武帝之子未归,君位不可久旷;且文帝究有功于天下,为众所服;故未至大变,至宣帝则异是矣。
文帝之被征也,侯安都随之还朝。《安都传》云:时世祖谦让弗敢当;大后又以衡阳王故,未肯下令;群臣犹豫不能决。安都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远?临川王有功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便按剑上殿,白大后出玺,又手解世祖发,推就丧次。其情形,实与迫胁无异。
昌之还也,居于安陆。明年,王琳平,二月,乃由鲁山济江。百僚表以为湘州牧,封衡阳王。诏可。三月,入境。诏令主书舍人,缘道迎接。济江,中流船坏,以溺薨。
《安都传》云:昌之将入也,致书于世祖,辞甚不逊。世祖不怿,乃召安都从容言曰:“大子将至,须别求一蕃,吾将老焉。”安都对曰:“自古岂有被代天子?臣愚不敢奉诏。”因自请迎昌。昌济汉而薨。武帝有再造华夏之功,安都事帝亦久,而以逢迎时主之故,绝其胤嗣,亦酷矣。《蔡景历传》云:高祖崩时,外有强寇,世祖镇于南皖,朝无重臣,宣后呼景历及江大权、杜稜定议,
《稜传》云:侯瑱、侯安都、徐度等并在军中,朝廷宿将,惟稜在都,独典禁兵。乃秘不发丧,疾召世祖。景历躬共宦者及内人,密营敛服。时既暑热,须治梓官,恐斤斧之声,或闻于外,仍以蜡为秘器。文书诏诰,依旧宣行。
荀朗者,颍川颍阴人。颍阴,汉县,今河南许昌县。侯景之乱,招率徒旅,据巢湖间,无所属。台城陷后,简文帝密诏授朗豫州刺史,令与外蕃讨景。景使宋子仙、任约等频往征之。朗据山立砦自守,子仙不能克。时京师大饥,百姓皆于江外就食。朗更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振赡。众至数万人。侯景败于巴陵,朗出自濡须,截景,破其后军。王僧辩东讨,朗遣其将范宝胜及弟晓领兵二千助之。
承圣二年,率部曲万余家济江,入宣城郡界立顿。齐寇据石头城,朗自宣城来赴,与侯安都等大破齐军。时亦随世祖拒王琳于南皖。宣大后与景历秘不发丧,晓在都微知之,乃谋率其家兵袭台。事觉,景历杀晓,仍系其兄弟。世祖即位,并释之。因厚抚慰朗,令与侯安都等共拒王琳。荀晓是时,权位尚微,衡阳未归,袭台纵克,将何所奉?
观世祖既还,大后犹以衡阳故不肯下诏,则晓之谋袭台,究系自有异志?抑承大后之旨而为之?亦殊难言之矣。朗亦鲁悉达之伦,当时缘江尚未平定,其未致召变者亦幸也。景历之有功于世祖,盖不让安都,然以其为文人,故不为世祖所忌,而安都卒不终。
《安都传》云:自王琳平后,安都勋庸转大,又自以功安社稷,渐用骄矜。数招聚文武之士,或射御驰骋,或命以诗赋,第其高下,以差次赏赐之。斋内动至千人。部下将帅,多不遵法度。检问收摄,则奔归安都。世祖性严察,深衔之。安都弗之改,日益骄横。每有表启,封讫,有事未尽,乃开封自书之,云又启某事。及侍燕酒酣,或箕踞倾倚。尝陪乐游禊饮,乃白帝曰:“何如作临川王时?”帝不应。安都再三言之。帝曰:“此虽天命,抑亦明公之力。”燕讫,又启便借供帐水饰,将载妻妾,于御堂欢会。世祖虽许其请,甚不怿。
明日,安都坐于御坐,宾客居群臣位,称觞上寿。初重灵殿灾,安都率将士带甲入殿,帝甚恶之,自是阴为之备。又周迪之反,朝望当使安都讨之,帝乃使吴明彻讨迪。又频遣台使,案问安都部下,检括亡叛。安都内不自安。
天嘉三年,冬,遣其别驾周弘实,自托于舍人蔡景历,并问省中事。景历录其状具奏之,希旨称安都谋反。世祖虑其不受制,明年,春,乃除安都江州刺史。自京口还都,部伍入于石头。世祖引安都燕于嘉德殿。又集其部下将帅,会于尚书朝堂。于坐收安都,囚于嘉德西省。又收其将帅,尽夺马仗而释之。因出景历表以示于朝。明日,于西省赐死。安都固非纯臣,然史所载之罪状,其辞多诬,则至易见矣。文帝之诛安都,可谓谋之至深,稍或不慎,其召变亦易耳。
文帝长子曰伯宗,立为大子。帝弟安成王顼,与衡阳献王同迁关右,事已见前。永定元年,遥袭封始兴郡王。世祖嗣位,以本宗乏飨,徙封安成郡王,而自封其第二子伯茂为始兴王,以奉昭烈王祀,荥阳毛喜,与顼俱往江陵,俱迁关右。世祖即位,喜自周还,进和好之策。朝廷乃遣周弘正等通聘。事在天嘉元年,周明帝武成二年。周命杜杲来使。世祖遣使报聘,并赂以黔中数州之地,仍请画界分疆。周使杲再来。陈以鲁山归周。周拜顼柱国大将军,使杲送之还国。喜于郢州奉迎。顼之入关,妻柳氏,子叔宝、叔陵并留于穰。魏荆州治。又遣喜入关,以家属为请。仍迎之还。时天嘉三年也。
顼既还,授侍中、中书监。寻授扬州刺史。大康元年,授尚书令。是岁,四月,文帝崩。大子立,是为废帝。顼与仆射到仲举,中书舍人刘师知、阴不佞等并受遗诏辅政。师知与仲举,恒居禁中,参决众事。顼为扬州刺史,与左右三百人入居尚书省。
师知、仲兴、不佞与尚书右丞王暹谋,矫敕顼还东府。众人犹豫,未敢先发。不佞素以名节自立,又受委东宫,世祖以为东宫通事舍人。乃驰诣相府,面宣敕令。毛喜时为顼骠骑府谘议参军,领中记室,止之曰:“今若出外,便受制于人,譬如曹爽,愿作富家翁,不可得也。”顼使与吴明彻筹焉。明彻时为丹阳尹。明彻曰:“殿下亲实周、召,德冠伊、霍,社稷至重,愿留中深计,慎勿致疑。”顼乃称疾。召师知,留之与语,使喜先入,言之于后。世祖沈皇后。后曰:“此非我意。”喜又言于废帝。帝曰:“此自师知等所为。”
喜出报顼,顼因囚师知,自入见后及帝,草敕请画,以师知付廷尉。其夜,于狱中赐死。暹、不佞并付治。顼素重不佞,特赦之,免其官而已。乃以仲举为贞毅将军、金紫光禄大夫。仲举子郁,尚文帝女信义长公主。官至中书侍郎。出为宣城大守,文帝配以士马。
是年,迁为南康内史。以国哀未之任。仲举既废,居私宅,与郁皆不自安。右卫将军韩子高,少为文帝亲侍。及长,稍习骑射,颇有胆决,愿为将帅。帝配以士卒。子高亦轻财礼士,归之者甚众。将士依附之者,子高尽力论进,文帝皆任使焉。郁每乘小舆,蒙妇人衣,与子高谋。前上虞令陆昉及子高军主告言其事。顼收子高、仲举及郁,并付廷尉,于狱赐死。
《子高传》言其求出为衡、广诸镇。《毛喜传》云:子高始与仲举通谋,其事未发,喜请高宗曰:“宜简选人马,配与子高;并赐铁炭,使修器甲。”高宗惊。喜曰:“子高甚轻狷,脱其稽诛,或愆王度,宜推心安诱,使不自疑,图之一壮士力耳。”高宗深然之,卒行其计。盖时四方平定未久,故深虑外州之有变也。然外变卒不可免。
光大元年,三月,《纪》书南豫州刺史余孝顷谋反伏诛。其后高祖章后废废帝之诏曰:“韩子高小竖轻佻,推心委杖,阴谋祸乱,决起萧墙。元相虽持,但除君侧。又以余孝顷密迩京师,便相征召。殃慝之咎,凶徒自禽。宗社之灵,袄氛自灭。”则孝顷之变,实继子高而作,《子高传》谓其死在光大元年八月者误也。《华皎传》云:子高诛后,皎不自安,乃有反谋,《纪》亦书其反于光大元年五月,疑子高之死,实在天康元年八月,《纪》误后一年。子高谋之于内而败,孝顷谋之于近畿而亦败而上流之变作矣。
华皎,晋陵暨阳人。世为小吏。皎,梁代为尚书比部令史。侯景之乱,事景党王伟。高祖南下,文帝为景所囚,皎遇之甚厚。景平,文帝为吴兴大守,以皎为都录事,军府谷帛,多以委之。及平杜龛,仍配以人马甲仗,犹为都录事。稍擢为暨阳、山阴令。王琳东下,皎随侯瑱拒之。琳平,镇湓城,知江州事。时南州守宰,多乡里酋豪,不遵朝宪,文帝令皎以法驭之。王琳奔散,将卒多附于皎。后随吴明彻征周迪,授湘州刺史。
皎起自下吏,善营产业。湘川地多所出,所得并入朝廷。又征伐川洞,多致铜鼓,并送于京师。韩子高诛后,皎内不自安,密启求广州,以观时主意。顼伪许之,而诏书未出。皎亦遣使勾引周兵,又崇奉萧岿为主。士马甚盛。诏乃以吴明彻为湘州刺史,实欲以轻兵袭之。时光大元年五月也。
是时虑皎先发,乃前遣明彻率众三万,乘金翅直趋郢州。又遣淳于量帅众五万,乘大舰以继之。又令徐度与杨文通,别从安城步道出茶陵,汉安成县,晋改曰安复,今江西安福县西。茶陵,汉县,今湖南茶陵县东。巴山大守黄法慧,别从宜阳出澧陵,汉宜春县,晋避大后讳,改曰宜阳,今江西宜春县。澧陵,汉侯国,后汉为县,今湖南醴陵县。与郢州程灵洗,参谋讨贼。
先是萧詧以天嘉三年死,伪谥宣皇帝,庙号中宗。子岿嗣。伪谥孝明皇帝,庙号世宗。及是,皎与巴州刺史戴僧朔,并附于岿。皎遣子玄响为质,仍请兵伐陈。岿上其状于周。周武帝命其弟卫公直督荆州总管权景宣、大将军元定等赴之,因而南伐。岿亦遣其柱国王操,率水军二万,会皎于己陵。直屯鲁山,定攻围郢州。皎于巴州之白螺,列舟舰与王师相持。未决,闻徐度趋湘州,乃率兵自巴、郢因便风下战。淳于量、吴明彻等大败之。权景宣统水军,与皎俱下,一时奔北,船舰器仗,略无孑遗。皎与戴僧朔单舸走。至巴陵,不敢登岸,径奔江陵。时九月也。
元定等无复船渡,步趋巴陵。巴陵城邑为官军所据,乃向湘州。至水口,不得济,食且尽,诣军请降。俘获万余人,马四千余匹,送于京师。程灵洗出军蹑定,因进攻周沔州,克之,禽其刺史裴宽。周沔州,在今湖北汉川县东南。陆子隆督武州诸军事,皎以子隆居其心腹,频遣使招诱,子隆不从,皎因遣兵攻之,不能克。及皎败,子隆出兵以袭其后,因与王师相会。寻迁荆州刺史。是时荆州新置,治于公安,蜀汉县,在今湖北公安县东北。城池未固,子隆修建城郭,绥集夷夏,甚得民和焉。宇文直既败,归罪于萧岿柱国殷亮,岿不敢违命,遂诛之。吴明彻乘胜攻克岿之河东郡。
明年,光大二年,周天和三年。明彻进攻江陵,引江水灌城。岿出顿纪南,以避其锐。周江陵副总管高琳,与岿尚书仆射王操拒守。岿马军主马武、吉彻等击明彻,明彻退保公安,岿乃还江陵。宣后废废帝诏曰:“密诏华皎,称兵上流,国祚忧惶,几移丑类。乃至要招远近,协力巴、湘;支党纵横,寇扰黟、歙。又别敕欧阳纥等,攻逼衡州,岭表纷纭,殊淹弦望。”当时牵动之广,声势之盛可知,此举败而顼之篡势成矣。
宣后废废帝诏又曰:“张安国蕞尔凶狡,穷为小盗,仍遣使人蒋裕,钩出上京,即置行台,分选凶党。贼皎妻吕,春徒为戮,纳自奚官,藏诸永巷,使其结引亲旧,规图戕祸。**主侯法喜等,大傅麾下,恒游府朝,啗以深利,谋兴肘腋。适又**主孙泰等,潜相连结,大有交通,兵力殊强,指期挻乱。皇家有庆,厤数遐长,天诱其衷,同然开发。”
《世祖沈皇后传》云:后忧闷,计无所出,乃密赂宦者蒋裕,令诱建安人张安国,使据郡反,冀因此以图高宗。安国事觉,并为高宗所诛。时后左右近侍,颇知其事,后恐连逮党与,并杀之。案建安距京邑大远,势不相及,故《通鉴》疑其事而不取,见《考异》。窃疑当时欲使安国据以建义者,实非建安郡,《后传》之文,非史氏言之不审,则传写或有佚夺也。使据郡反一语,使据之下,容有夺文。此次外钩盗党,内结武夫,实为废帝亲党最后之一举,其计亦败,事乃无可为矣。
光大二年,十一月,以大皇大后令,废帝为临海郡王。大建二年,四月薨,时年十九。顼立,是为高宗孝宣皇帝。刘师知等之矫诏出高宗也,始兴王伯茂劝成之。师知等诛后,高宗恐伯茂扇动朝廷,令入居禁中,专与废帝游处。蒋裕与韩子高等谋反,伯茂并阴预其事。案既入居禁中,复何能为?此语亦必诬也。既废帝为临海王,其日,又下令降伯茂为温麻侯。时六门之外有别馆,以为诸王冠婚之所,名曰婚第,至是,命伯茂出居之,于路遇盗,殒于军中。
世祖第三子鄱阳王伯山,本为南徐州刺史,高宗不欲令处边,光大元年,徙为东扬州。废帝后父王固,为侍中、金紫光禄大夫,妳媪往来禁中,颇宣密旨。事泄。比将伏诛,高宗以固本无兵权,且居处清洁,止免所居官,禁锢。《废帝纪》曰:帝仁弱,无人君之器,世祖忧虑不堪继业,既居冢嫡,废立事重,是以依违积载。及疾将大渐,召高宗谓曰:“吾欲遵泰伯之事。”高宗初未达旨,后寤,乃拜伏涕泣固辞。其后宣大后依诏废帝焉。
《孔奂传》:奂为五兵尚书,世祖不豫,台阁众事,并令到仲举共奂决之。及世祖疾笃,奂与高宗及仲举,并吏部舍人袁枢,中书舍人刘师知等,入侍医药。世祖尝谓奂等曰:“今三方鼎峙,生民未乂,四海事重,宜须长君。朕欲近则晋成,远隆殷法,卿等须遵此意。”奂流涕歔欷而对曰:“皇大子春秋鼎盛,圣德日跻,安成王介弟之尊,足为周旦,若有废立之心,臣等愚诚,不敢闻诏。”世祖曰:“古之遗直,复见于卿。”天康元年,乃用奂为大子詹事。此等则皆高宗之党所造作之言语也。
欧阳頠之至广州也,王琳据有中流,頠自海道及东岭,奉使不绝。时頠弟盛为交州刺史,次弟邃为衡州刺史,合门显贵,名振南土。又南致铜鼓、生口,献奉珍异,前后委积,颇有助于军国焉。
天嘉四年,薨,子纥嗣。大建元年,征纥为左卫将军。其部下多劝之反。遂举兵攻衡州,始兴之衡州。刺史钱道戢告变。遣章昭达讨纥。《纪》在十月。昭达倍道兼行,达于始兴。纥出顿洭口。洭水、溱水合口,在今广东英德县西南。多聚沙石,盛以竹笼,置于水栅之外,用遏舟舰。昭达败之,禽纥,送于京师。《纪》大建二年二月。以沈恪为广州刺史。四年,征还。
萧引者,思话曾孙,侯景之乱,与弟彤及宗亲百余人奔岭表。时欧阳頠为衡州刺史,引往依焉。章昭达平番禺,始北还。大建十二年,时广州刺史马靖,甚得岭表人心,而兵甲精练,每年深入俚洞,又数有战功,朝野颇生异议。高宗以引悉岭外物情,且遣引观靖,审其举措,讽令送质。既至番禺,靖即悟旨,尽遣儿、弟下都为质。
然至后主至德二年,卒以临池县侯方庆为广州刺史,方庆,南康愍王昙朗之子。袭靖诛之。章昭达子大宝,为丰州刺史,胡三省曰:陈丰州治闽县。案闽,隋县,今福建闽侯县。在州贪纵。三年,后主以大仆卿李晕代之。大宝袭杀晕;举兵反。《纪》在三月,《传》云四月。遣将杨通寇建安。建安内史吴慧觉据郡城距之。通累攻不克。官军稍近,人情离异,大宝计穷,乃与通俱逃。台军主陈景祥追禽之。于路死。传首,夷三族。
注释:
[1]嚣讟[dú]:众口诽谤,怨言。
[2]悖慢:违逆不敬;悖理傲慢。
[3]遗噍[jiào]:幸存者。
[4]蜩螗沸羹:比喻声音喧杂。
[5]汲路:取水通道。
[6]窥窬[yú]:觊觎。
[7]剚[zì]刃:用刀剑刺入。
[8]守宰:地方长官。
[9]趑趄[zī jū]:疑惧不决,犹豫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