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梁武政治废弛(1 / 1)

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斯言也,观于梁世而益信。

南北朝时,南北兵争,论者皆谓北强南弱,其实不然。当时兵事,南方惟宋元嘉二十七年一役,受创最巨,然魏亦无所得。此后宋明帝之失淮北,齐东昏之失寿春,皆内乱为之,非魏之力征经营也。梁武得国,魏政日衰,继以内乱。

自此至东西分裂,凡三十三年;至高欢死,侯景叛魏,则四十六年。此数十年,实为南方极好之机会。生聚教训,整军经武;恢复国土,攘除奸凶;在此时矣。乃不徒不能发愤为雄,并政刑亦甚废弛,致有可乘之机会而不能乘,而反以招祸,此则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梁武帝之为人也,性甚恭俭,亦能勤政恤民,《梁书·本纪》云:帝“勤于政务,孜孜无怠。每至冬月,四更竟,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日止一食。膳无鲜腴,惟豆羹、粝食而已。身衣布衣。木绵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后宫衣不曳地,旁无锦绮。不饮酒。不听音声。非宗庙、祭祀、大会、飨宴及诸法事,未尝作乐。历观古昔,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此非虚语。又其敕责贺琛自述之辞,虽或过实,亦必不能全虚也。

然实非政事之才,故绝不能整饬纲纪。其时散骑常侍贺琛,尝启陈事条,读之最可见当时政俗之弊,今节录其辞如下;其一事曰:“户口减落,诚当今之急务。虽是处凋流,而阙外弥甚。郡不堪州之控总,县不堪郡之裒削[1],更相呼扰,莫得治其政术,惟以应赴征敛为事。百姓不能堪命,各事流移。或依于大姓,或聚于屯封。盖不获已而窜亡;非乐之也。

“国家于关外,赋税盖微?乃致年常租课,动致逋积,而民失安居,宁非牧守之过?东境户口空虚,皆由使命繁数。大邦大县,舟舸衔命者,非惟十数。穷幽之乡,极远之邑,亦皆必至。每有一使,属所搔扰。驽困邑宰,则拱手听其渔猎;桀黠长吏,又因之而为贪残。纵有廉平,郡犹掣肘。

“故邑宰怀印,类无考绩。细民弃业,流冗者多。虽年降复业之诏,屡下蠲赋[2]之恩,而终不得反其居也。”

案流移之弊,当时实为极甚。天监十七年,正月朔,诏曰:“夫乐所自生,含识之常性;厚下安宅,驭世之通规。朕矜此庶氓,无忘待旦。亟弘生聚之略,每布宽恤之恩。而编户未滋,迁徙尚有。轻去故乡,岂其本志?资业殆缺,自返莫由。巢南之心,亦何能弭。今开元发岁,品物惟新,思俾黔黎,各安旧所。将使郡无旷土,邑靡游民;鸡犬相闻,桑柘交畛。凡天下之民,有流移他境,在天监十七年正月一日以前,可开恩半岁,悉听还本。蠲课三年。其流寓过远者,量加程日。若有不乐还者,即使著土籍为民。准旧课输。若流移之后,本乡无复居宅者,村司、三老及余亲属,即为诣县告请村内官地、官宅,令相容受,使恋本者还有所托。凡坐为市、埭诸职,割盗、衰灭,应被封籍者,其田宅、车牛,是民生之具,不得悉以没入皆优量分留,使得自止。其商贾富室,亦不得顿相兼并。遁叛之身,罪无轻重,并许首出,还复民伍。若有拘限,自还本役。并为条格,咸使知闻。”

其后大通元年,大同元年、十年,中大同元年,大清元年,皆有逋叛流移,听复宅业,蠲课役五年之诏。

而大同七年,诏曰:“凡是田桑、废宅没入者,公创之外,悉以分给贫民,皆使量其所能,以受田分。如闻顷者,豪家富室,多占取公田,贵价僦税,以与贫民。伤时害政,为蠹已甚。自今公田悉不能假与豪家”。

又诏:“州牧多非良才,守宰虎而傅翼。至于民间,诛求万端。或供厨帐,或供厩库,或遣使命,或待宾客,皆无自费,取给于民。又复多遣游军,称为遏防。奸盗不止,暴掠繁多。或求供设,或责脚步,又行劫纵,更相枉逼。良人命尽,富室财殚。此为怨酷,非止一事。亦频禁断,犹自未已。外司明加听采,随事举奏。又复公私传屯、邸冶,爰至僧尼,当其地界,止应依限守视。乃至广加封固,越界分断,水陆采捕,及以樵苏。遂至细民,措手无所。凡自今,有越界禁断者,禁断之身,皆以军法从事。若是公家创内,止不得辄自立屯,与公竞作,以收私利。至百姓樵采,以供烟爨者,悉不得禁;及以采捕,亦勿诃问。若不遵承,皆以死罪结正。”

先是天监七年,已有“薮泽山林,毓材是出,斧斤之用,比屋所资,而顷世相承,普加封固,岂所谓与民同利,惠兹黔首?凡公家诸屯戍见封(左火右气)者,可悉开常禁”之诏。

及大同十二年,又诏:“四方所立屯传、邸冶、市埭、桁渡、津税、田园,新旧守宰,游军戍逻,有不便于民者,尚书州郡,各速条上,当随言除省,以舒民患。”其求民瘼,未尝不勤。

然《南史·郭祖深传》,载祖深舆榇诣阙上封事,言“朝廷擢用勋旧,为三垂州郡。不顾御人之道,惟以贪残为务。迫胁良善,害甚豺狼。江、湘之人,尤受其弊。自三关以外,是处遭毒。而此勋人,投化之始,但有一身。及被任用,皆募部曲。而扬、徐之人,逼以众役,多投其募。利其货财,皆虚名上簿。止送出三津,名在远役,身归乡里。又惧本属检问,于是逃亡他境。侨户之兴,良由此故。”则所以致民流移者,实即当时之官吏也。空言无施,虽切何补?况又有害之者乎?

其二事曰:“今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奢之弊,其事多端。粗举二条,言其尤者。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山岳,列肴同绮绣。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才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见腐。又歌姬舞女,本有品制。今虽庶贱,皆盛姬、姜。务在贪污,争饰罗绮。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虽致赀巨亿,罢归之目,不支数年,便已消散。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费之多。如复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余**侈,著之凡百。习以成俗,日见滋甚。欲使人守廉隅,吏尚清白,安可得邪?”

其三事曰:“斗筲之人,藻棁[3]之子,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诡竞求进。不说国之大体。不知当一官,处一职,贵使理其紊乱,匡其不及;心在明恕,事乃平章。但务吹毛求疵,擘肌分理。运挈瓶之智,徼分外之求。以深刻为能,以绳逐为务。迹虽似于奉公,事更成其威福。犯罪者多,巧避滋甚。旷官废职,长弊增奸,实由于此。”

其四事曰:“自征伐北境,帑藏空虚。今天下无事,而犹日不暇给者,良有以也。夫国弊则省其事而息其费。事省则养民,费息则财聚。止五年无事,必能使国丰民阜;若积以岁月,斯乃范蠡灭吴之行,管仲霸齐之由。今应内省职掌,各检所部。凡京师冶署、邸肆应所为,或十条宜损其五,或三条宜除其一。

“及国容戎备,在昔宜多,在今宜少;虽于后应多,即事未须;皆悉减省。应四方屯传、邸冶,或旧有,或无益,或妨民,有所宜除除之,有所宜减减之。凡厥兴造,凡厥费财,有非急者,有役民者;又凡厥讨召,凡厥征求,虽关国计;权其事宜,皆息费休民。不息费则无以聚财,不休民则无以聚力。

“故蓄其财者,所以大用之也;息其民者,所以大役之也。若言小事不足害财,则终年不息矣;以小役不足妨民,则终年不止矣。扰其民而欲求生聚殷阜,不可得矣。耗其财而务赋敛繁兴,则奸诈盗窃弥生。是弊不息,而其民不可使也,则难可以语富强而图远大矣。

“自普通已来,二十余年,刑役荐起,民力凋流。今魏氏和亲,疆埸无警,若不及于此时,大息四民,使之生聚;减省国费,令府库蓄积;一旦异境有虞,关、河可扫,则国弊民疲,安能振其远略?事至方图,知不及矣。”

观其言,当时政俗之弊,略可见矣。

《梁书·良吏传》曰:“齐末昏乱,政移群小。赋调云起,徭役无度。守宰多倚附权门,互长贪虐,掊克聚敛,侵愁细民。天下摇动,无所措其手足。高祖在田,知民疾苦。及梁台建,仍下宽大之书,昏时杂调,咸悉除省。

“于是四海之内,始得息肩。逮践皇极,躬览庶事。日昃听政,求民之瘼。乃命輶轩,以省方俗。

“《本纪》:帝即位之后,即分遣内侍,周省四方。天监三年,六月,又诏可分将命,巡行州部。其有深冤巨害,抑郁无归,听诣使者,依源自列。置肺石以达穷民。

“《本纪》:天监元年,诏可于公车府谤木、肺石旁,各置一函。若肉食莫言,山阿欲有横议,投谤木函。若从我江、汉,功在可策;次身才高妙,摈压莫通;大政侵小,豪门陵贱;若欲自申,并可投肺石函。六年,诏四方士民,若有欲陈言刑政,可各诠条,布怀于刺史、二千石。有可申采,大小以闻。

“大同二年,诏画可外牒,或致纰缪。凡政事不便于民者,州、郡、县即时皆言,勿得欺隐。如使怨讼,当境任失。而今而后,以为永准。务加隐恤,舒其急病。

“元年,始去人赀,计丁为布。身服浣濯之衣。御府无文饰。宫掖不过绫采,无珠玑锦绣。大官撤牢馔,每日膳菜蔬。饮酒不过三盏。以俭先海内。每选长吏,务简廉平。皆召见御前,亲勖治道。”

又著令:“小县有能,迁为大县;大县有能,迁为二千石。”剖符为吏者,往往承风焉。帝之志在恤民,盖无疑义。然徒法不能自行。

当时后军参军郭祖深,又尝诣阙上封事,言“愚辈各竞奢侈,贪秽遂生,颇由陛下,宠勋大过,驭下大宽,故廉洁者自进无途,贪苛者取人多径。直弦者沦溺沟壑,曲钩者升进重沓。饰口利辞,竞相推荐;讷直守信,坐见埋没。劳深勋厚,禄赏未均;无功侧入,反加宠擢。昔宋人卖酒,犬恶致酸,陛下之犬,其甚矣哉!”则帝于督责之术,实有所末尽也。

《魏书·岛夷传》曰:“衍所部刺史、郡守,初至官者,皆责其上礼。献物多者,便云称职;所贡微少,言为弱惰。故其牧守在官,皆竞事聚敛,劫剥细民,以自封殖。多妓妾、粱肉、金绮。百姓怨苦,咸不聊生。又发召兵士,皆须锁械,不尔便即逃散。其王侯贵人,奢**无度。弟兄子侄,侍妾或及千数,至乃回相赠遗。其风俗颓丧,纲维不举若此。”虽敌国诽谤之辞,亦不能谓其全属子虚也。

帝所任者,周舍、徐勉。舍豫机要二十余年,性极俭素,身后更蒙褒奖。勉当王师北伐时,候驿填委,参掌军书,劬劳夙夜,动经数旬,乃一还宅;而亦不营产业,家无蓄积。可谓股肱心膂之臣。

然终不能有裨于时者,盖其所为,亦不免贺琛所谓以深刻为能,绳逐为务,即能尽其用,已不克大有所为,况帝又宽纵于上乎?周舍卒后,朱异代掌机密,《南史·朱异传》云:自徐勉、周舍卒后,外朝则何敬容,内省则异。敬容质悫无文,以纲维为己任。异文华敏洽,曲营世誉。二人行异,而俱见幸。

《敬容传》云:自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敬容独勤庶务。简文频于玄圃,自讲老、庄,学士吴孜,每日入听,敬容谓孜曰:“昔晋氏丧乱,颇由祖尚虚玄,胡贼遂覆中夏,今东宫复袭此,殆非人事,其将为戎乎?”免职出宅,无余财货。其为人,亦可谓庸中佼佼者,然亦不过能应簿书期会而已。周舍卒于普通五年,徐勉卒于大同元年。

居权要二十余年,徒以善窥人主意旨,曲能阿谀闻,而又贪冒财贿,《南史》本传,言其产与羊侃相埒。《恩幸传》云:陆验、徐驎,并吴人。验,朱异故尝有德,言于武帝拔之,与驎递为少府丞、大市令,并以苛刻为务,百贾畏之。异尤与之昵。世人谓之三蠹。观下引鱼弘之事,可谓文臣武将,取之各有其道矣。遂酿大清之祸。

盖帝至晚岁,实已耄荒,而又不免于自满,国内、国外,情形如何,实非所深悉也。贺琛书奏,帝大怒,召主书于前,口授敕责琛。其辞多自辩白,实则饰非拒谏而已。(左讠右也)(左讠右也)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尚安能自闻其过哉?郭祖深言:当时“执事,皆同而不和,答问唯唯而已。入对则言圣旨神衷,出论则云谁敢逆耳”。好谀恶直者,固势必至此也。《魏书·岛夷传》曰:“衍好人佞己,末年尤甚。或有云国家强盛者,即便忿怒;有云朝廷衰弱者,因致喜悦。朝臣左右,承其风旨,莫敢正言。”此其所以招侯景之祸也。

当时将帅,亦极骄横。羊侃可谓乃心华夏者,侯景作乱,台城被围时,守御惟侃是杖,亦可谓有将帅之才。然史言其豪侈,乃殊出意计之外。《南史·侃传》云:性豪侈。善音律。姬妾列侍,穷极奢靡。初赴衡州,于两艖?起三间通梁水斋,饰以珠玉,加之锦绣。盛设帷屏,列女乐。乘潮解缆,临波置酒。缘塘傍水,观者填咽。

大同中,魏使阳斐、与侃在北尝同学,有诏命侃延斐。同宴宾客,三百余人,食器皆金玉杂宝。奏三部女乐。至夕,侍婢百余人,俱执金花烛。侃不饮酒,而好宾游,终日献酬,同其醉醒。以贺琛之言衡之,其所费为何如邪?衡州,梁置,治含洭,在今广东英德县西。

夫侃,晚而归国;其归国也,乃在败逋之后;势不能多有所携,而其富厚如此,何所取之,实不能令人无惑。观于鱼弘之贪暴,《南史·弘传》:尝谓人曰:“我为郡有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人庶尽。”而知当时武将之剥民,或更甚于文吏矣。此等人,尚安能驱之使立功业哉?

帝于诸王,宽纵尤甚,遂为异日之祸根。帝八子:长昭明大子统,以天监元年立,中大通三年卒。有五子:曰华容公欢,曰枝江公誉,曰曲江公詧,曰(上敕下言),曰鉴。次子豫章王综,实齐东昏侯子也。三子晋安王纲,昭明大子母弟也。

昭明大子之薨,帝犹豫,自四月上旬至五月二十一日,乃决立纲为大子。而封欢为豫章郡王,誉为河东郡王,詧为岳阳郡王,(上敕下言)为武昌郡王,鉴为义阳郡王,以慰其心。昭明大子母曰丁贵嫔,以普通七年卒。

《南史·大子传》曰:大子遣人求得善墓地。将斩草。有卖地者,因阉人俞三副求市。若得三百万,许以百万与之。三副密启帝,言大子所得地,不如今所得地于帝吉。帝末年多忌,便命市之。葬毕,有道士,善图墓,云“地不利长子,若厌伏,或可申延。”乃为蜡鹅及诸物,埋墓侧长子位。

宫监鲍邈之、魏雅,初并为大子所爱,邈之晚见疏于雅,密启帝云:雅为大子厌祷。帝密遣检掘,果得鹅等物,大惊,将穷其事。徐勉固谏,得止。于是惟诛道士。由是大子迄终,以此惭慨。故其嗣不立。

后邵陵王临丹阳郡,因邈之与乡人争婢,议以为诱略之罪,牒宫。简文追感大子冤,挥泪诛之。案此事为《梁书》所无。不足以消弭争端,而复授以争夺之资,同室操戈之机,伏于此矣。第四子曰南康简王绩,第五子曰庐江威王续,并先帝卒。绩卒于大通三年,续卒于中大同二年。第六子曰邵陵携王纶。第七子曰湘东王绎,即元帝也。第八子曰武陵王纪。

史惟于绩无贬辞。于续即言其贪财,而纶悖戾尤甚。《南史·纶传》:普通五年,摄南徐州事。在州轻险躁虐,喜怒不恒。车服僭拟,肆行非法。遨游市里,杂于厮隶。尝问卖?者曰:“刺史何如?”对者言其躁虐。纶怒,令吞以死。

自是百姓皇骇,道路以目。尝逢丧车,夺孝子服而著之,匍匐号叫。签帅惧罪,密以闻。帝始严责。纶不能改。于是遣代。纶悖慢愈甚。乃取一老公短瘦类帝者,加以衮冕,置之高坐,朝以为君。自陈无罪。使就坐,剥褫,棰之于庭。忽作新棺木,贮司马崔会意,以轜车挽歌,为送葬之法,使妪乘车悲号。会意不堪,轻骑还都以闻。帝恐其奔逸,以禁兵取之。将于狱赐尽。昭明大子流涕固谏,得免。免官,削爵土,还第。大通元年,复封爵。中大通四年,为扬州刺史。纶素骄纵,欲盛器服,遣人就市赊买锦采丝布数百匹,拟与左右职局防(外门里合)为绛衫,内人帐幔。百姓并关闭邸店不出。台续使少府市采,经时不能得。敕责,府丞何智通具以闻。因被责还第。恒遣心腹马容、戴子高、戴瓜、李撤、赵智英等于路寻何智通。于白马巷逢之,以矟刺之,刃出于背。智通以血书壁作邵陵字乃绝。

帝悬钱百万购贼。西州游军将宋鹊子条姓名以启。敕遣舍人诸昙粲领斋仗五百人围纶第。于内人槛中禽瓜、撤、智英。子高骁勇,逾墙突围,遂免。纶锁在第。昙粲并主帅领仗身守视,免为庶人。经三旬,乃脱锁。顷之,复封爵。

后预饯衡州刺史元庆和,于坐赋诗十二韵,末云:“方同广川国,寂寞久无声。”大为武帝所赏,曰:“汝人才如此,何虑无声?”旬日间,拜郢州刺史。

初昭明之薨,简文入居监抚,纶不谓德举,而云时无豫章,故以次立。及庐陵之没,纶觖望滋甚。于是伏兵于莽,用伺车驾。而台舍人张僧胤知之,其谋颇洩。又纶献曲阿酒百器,上以赐寺人,饮之而毙。上乃不自安,颇加卫士,以警宫内。而纶亦不惧。帝竟不能有所废黜。

案《南史》言诸王之恶,多为旧史所无;其中邵陵王纶,当侯景难作后,差能尽忠君父,而史乃言其再谋弑逆;故颇有疑其不实者。然其辞必不能尽诬。而帝之宽纵,又不但己子,于昆弟,于昆弟之子,无不如是者。

史所载者:如临川静惠王宏,《南史·本传》云:宏自洛口之败,常怀愧忆。都下每有窃发,辄以宏为名。屡为有司所奏。帝每贳之。

十七年,帝将幸光宅寺,有士伏于骠骑航,待帝夜出。帝将行,心动,乃于朱雀航过。事发,称为宏所使。帝泣谓宏曰:“我人才胜汝百倍,当此犹恐颠坠,汝何为者?我非不能为周公、汉文,念汝愚故。”宏顿首曰:“无是无是。”于是以罪免。而纵恣不悛。奢侈过度。修第拟于帝宫。后庭数百千人,皆极天下之选。所幸江无畏,服玩拟于齐东昏潘妃,宝屧直千万。好食鲭鱼头,常日进三百。其佗珍膳,盈溢后房,食之不尽,弃诸道路。宏未几复为司徒。普通元年,迁大尉、扬州刺史,侍中如故。

七年,薨。宏恣意聚敛。库室垂有百间,在内堂之后,关籥甚严。有疑是铠仗者,密以闻。宏爱妾江氏,寝膳不能暂离。

上佗日送盛馔与江,曰:“当来就汝欢宴。”惟携布衣之旧射声校尉邱佗卿往,与宏及江大饮。半醉后,谓曰:“我今欲履行汝后房。”便呼后(外门里合)舆,径往屋所。宏恐上见其贿货,颜色怖惧。上意弥言是仗。屋屋检视。宏**钱,百万一聚,黄(左片右旁)标之;千万一库,悬一紫标。如此三十余间。

帝与佗卿屈指计,见钱三亿余万。余屋贮布、绢、丝、绵、漆、蜜、纻、蜡、朱沙、黄屑、杂货,但见满库,不知多少。帝始知非仗,大悦,曰:“阿六,汝生活大可。”方更剧饮,至夜,举烛而还。宏都下有数十邸,出悬钱立券。每以田宅、邸店,悬上文券,期讫便驱券主,夺其宅。都下、东土百姓,失业非一。帝后知,制悬券不得复驱夺,自此后,贫庶不复失居业。宏又与帝女永兴主私通。因是遂谋弑逆。许事捷以为皇后。帝尝为三百斋,诸主并豫。

永兴乃使二僮,衣以婢服。僮逾阈失屦,(外门里合)帅疑之,密言于丁贵嫔。欲上言,惧或不信,乃使宫帅图之。帅令内舆人八人,缠以纯锦,立于幕下。斋坐散,主果请间。帝许之。主升阶,而僮先趋帝后,八人抱而禽之。帝惊,坠于扆。搜僮得刀。辞为宏所使。帝秘之。杀二僮于内。以漆车载主出。主恚死,帝竟不临之。宏性好内乐酒,沈湎声色。侍女千人,皆极绮丽。如南平元襄王伟,《南史·本传》云:齐世青溪宫,改为芳林苑。天监初,赐伟为第。又加穿筑。果木珍奇,穷极雕靡,有侔造化。立游客省,寒暑得宜,冬有笼炉,夏设饮扇,每与宾客游其中。命从事中郎萧子范为之记。梁蕃邸之盛无过焉。如临贺王正德,临川靖惠王子。《南史·本传》云:少而凶慝。招聚亡命,破冢屠牛。兼好弋猎。齐建武中,武帝胤嗣未立,养以为子。及平建康,生昭明大子,正德还本。自谓应居储嫡,心常怏快。

普通三年,奔魏。魏不礼之。又逃归。武帝泣而诲之,特复本封。正德志行无悛。常公行剥掠。东府有正德及乐山侯正则,潮沟有董当门子暹,南岸有夏侯夔世子洪,为百姓巨蠹。多聚亡命。黄昏杀人于道,谓之打稽。时勋豪子弟多纵恣,以**盗屠杀为业,父祖不能制,尉逻莫能御。

后正则为劫杀沙门徙岭南死。洪为其父奏系东冶,死于徙。暹坐与永阳王妃王氏乱诛。三人既除,百姓少安,正德**虐不革。六年,为轻车将军,随豫章王北伐,辄弃军走,为有司所奏,下狱,免官削爵土,徙临海郡。未至,道追赦之。八年,复封爵。

大通四年,特封临贺郡王。后为丹阳尹,坐所部多劫盗,复为有司所奏,去职。出为南兖州,在任苛刻,人不堪命。广陵沃壤,遂为之荒,至人相食啖。既累试无能,从是黜废,转增愤恨,乃阴养死士,常思国衅。正则,正德弟也。恒于第内私械百姓令养马。又盗铸钱。

大通二年,坐匿劫盗,削爵,徙郁林。与西江督护靳山顾通室。招诱亡命,将袭番禺。未及期而事发,遂鸣鼓会将攻州城。刺史元景仲命长史元孝深讨之。正德败逃于厕。村人缚送之。诏斩于南海。番禺,南海郡治,亦广州治。其罪恶无不骇人听闻。有一于此,纲纪已不可问,况其多乎?帝之不诛齐室子孙,颇为史家所称道,事见《南史·齐高帝诸子传》。

《廿二史劄记》曰:“宋之于晋,齐之于宋,每当革易,辄取前代子孙尽殄之。梁武父顺之,在齐时,以缢杀鱼复侯子响事,为孝武所恶,不得志而死,故梁武赞齐明帝除孝武子孙以复私仇,然亦本明帝意,非梁武能主之也。后其兄懿又为明帝子东昏侯所杀,故革易时亦尽诛明帝子以复之,所谓自雪门耻也。至于齐高子孙,犹有存者,则皆保全而录用之。”又云:“高、武子孙,已为明帝杀尽,惟豫章王一支尚留。”

案齐明帝十一男:长巴陵隐王宝义,次东昏侯,三江夏王宝玄,五庐陵王宝源,六鄱阳王宝寅,八和帝,九邵陵王宝攸,十晋熙王宝嵩,十一桂阳王宝贞。史云余皆早夭,谓第四、第七二皇子也。东昏侯、和帝外,宝玄为东昏侯所杀。宝攸、宝嵩、宝贞,皆以中兴二年见杀。宝玄亦死于是年,史书薨,然恐实非良死也。宝寅奔虏。宝义封巴陵郡王,奉齐后,天监七年薨,盖以幼有废疾,故独得全也。宝攸,《南史》本传作宝修,《本纪》亦作宝攸。

然其纵恣亲贵,诒害于民如此,以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之义衡之,觉列朝之诛戮功臣、亲贵者,其流毒,反不若是之巨矣。

帝之诒讥后世者,为信佛法。其实信佛法而无害于政事,初未足以召乱,帝之所以召乱者,亦以其纲纪之废弛耳。

郭祖深言:“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侈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道人又有白徒,尼则皆畜养女,皆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亡其半。而僧尼多非法。养女皆服罗纨。蠹俗伤法,抑由于此。请精加检括。若无道行,四十已下,皆使还俗附农。罢白徒养女,听畜奴婢。婢惟著青布衣。僧尼皆令蔬食。如此,则法兴俗盛,国富人殷。不然,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

僧尼之害治如此,崇信之者,复何以为国哉?

帝之学问,在历代帝王中,自当首屈一指。当其在位时,修饰国学,增广生员;立五经馆,置五经博士;又撰吉、凶、军、宾、嘉五礼一千余卷。

史称“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南史·本纪》赞。良亦有由,然粉饰升平之为,终非所以语于郅治之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