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养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念头？

下了天网的邵钧仍然是完全懵圈的，下线前艾斯丁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邵钧茫然坐在宽敞的元帅府书房里，他没费多少劲就在书房书柜上的暗格里找到了那“礼物”，需要指纹打开的精巧首饰盒，但这并没有拦住邵钧，首饰盒里是一对简洁的秘银戒指，戒指但从那简洁的线条以及外包装盒上醒目的商家标志看得出，这一对戒指应该很昂贵。

两辈子都没有结婚和恋爱过感情经历一张白纸的邵钧将戒指原样放了回去，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办？

考虑什么？

还没有想好怎么办，柯夏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这次仍然是短暂地停留，第二天又要出去巡察。

吃过丰盛的晚餐，柯夏斜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鱼鳞状火红与蓝色交织的难得绚烂的晚霞，和他的机器人说闲话：“帝国还是重兵压境，但是柯桦已经成功地继位了，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但是我的确还是不太相信柯冀真的死了。还有虫族基地，还是没有下落，定位器全部受到干扰破坏，但杰姆和古雷他们想了个办法，打算使用最原始的追踪药剂，但看来帝国短期内不会再放出虫族，星球表面的虫巢早已全部被破坏，真希望柯桦清醒一点，至少要和他神圣仁慈的形象相符合，不要再发疯把虫族弄出来了。”

邵钧问：“柯桦会不会揭露你的身份。”

柯夏有些无所谓躺在沙发上：“应该不会，毕竟我也是有帝国继承权的，当了皇帝以后，想法可能会不同，但应该也只会想办法除掉我，而不是公布我的身份。就算公布了也没关系，如果自由平等的新自由联盟，人们也不愿意接受帝国的流亡郡王作为联盟元帅的话，我大不了辞职带着你找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什么都不管。或者——我们回翡翠星去？”

邵钧收拾餐桌：“你喜欢机甲的吧，你也喜欢战斗。”到完全没人的荒星上去退隐，没有哪个家长乐见自己的孩子对未来有这样的谋划。

柯夏侧头想了下笑了：“是啊，但是你别忘了我已经打了很多年了，我现在觉得退役也是个很不错的好主意，很多老兵的梦想都是平安退役，衣锦还乡，结婚生子。”

邵钧沉默了，类似地要退隐的话柯夏以前也说过，他那时候并没有当真，所以，当发现自己是那个退役后结婚的对象，而不是新家庭的机器人保姆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是非常复杂的。

柯夏这时候看着外边的晚霞，对可期的未来有些却觉得气氛很好，他需要进一步的身体接触，于是他暗示他的机器人：“风有点凉。”

然后他的机器人非常直接毫不意外地过去将窗口关上，然后按下室内恒温器，他哑然失笑，伸手召唤他的机器人：“过来，你看看这样美好的晚霞，过来抱抱我，陪我一下。”

邵钧却心中警铃大起，“我对他有哔哔哔哔哔冲动……”那句太有冲击力的话再次在他心中刷屏，他不动声色道：“我手脏。”

柯夏在沙发上笑了起来，对他的不解风情的机器人有些无奈又对自己有些好笑，然后他光着脚站了起来，金发落在肩上，蓝色双眼含着炙热的笑意，他踩着柔软的羊毛地毯走到了他的机器人身边，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霞光中不知所措瞪着漆黑眼睛茫然看着他的机器人是那么可爱，于是他觉得还可以再进一步，也许可以教会他的机器人接吻——然而可恨的门铃声响起：“元帅阁下，奥涅金总统与花间先生来访，已经进入外院，正在下车，警卫员请示是否请进内院。”

中控电脑蔷薇不合时宜地通报元帅府来客。

邵钧终于得到了在这暧昧而危险的情景下逃离合适的借口，完全顾不得继续遮掩自己，非常迅速地回答：“请他们进来，总统一定有要事。”

柯夏有些郁闷，将头埋入机器人怀里蹭了蹭，不满抬眼，一双碧蓝眼珠子盯着他的机器人：“他们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邵钧反应敏捷：“帝国的情报？”

柯夏冷笑了声，阿纳托利的爽朗笑声已经传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因为军费被削减了。”

柯夏抱着机器人的手松开，将身体扔回柔软的沙发上，满脸欲求不满：“知道就好，虫族还没有剿灭，帝国虎视眈眈，伤兵退役的军人需要安抚，你现在给我说要削减军费！”

阿纳托利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珍贵的水果和酒，旁边花间风穿着一件宽大柔软的斗篷，斗篷上的兜帽罩住了他还没有长出头发的头，俊秀的面容苍白，眼睛看向他们含笑致意：“阿纳托利说有事和元帅商量，顺便来拜访你们的元帅府。”

柯夏道：“多谢了，总统最好还是和我划清界限的好，晚上过来，不怕被记者看到乱写？”

邵钧上前接了那篮水果放到刚刚收拾干净的餐桌上，阿纳托利有些无奈道：“你知道的，只有霍克公国的时候还好，我可以全力支持军费，现在新自由联盟一下子扩充成这样，还全是千疮百孔山穷水尽的穷国，原联盟还有巨大一个亏空在那儿，各国全都交不上来会费，基础设施、学校、妇女老人儿童的福利，哪样不要钱，军费开支实在太大，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不能让奥涅金家族贴钱来建设联盟吧？”

柯夏懒洋洋道：“呵呵，我看一时半会奥涅金家族还空不了，军费，你如果真能开口子让我自筹，也不是没有办法。”

阿纳托利道：“什么办法，你别打走私的主意，我最近刚刚组织要严厉打击走私，这样才能从边税上挽回点损失，军部必须配合，别以为我不知道，走私最厉害就是军方内部，帝国那边也在严查，显然他们也穷了……不知道肥了多少走私商。”

柯夏冷笑了声：“我带的兵没有走私的，不过我怎么记得奥涅金家族才是走私大户，怎么如今摇身一变清清白白了……”

阿纳托利正色道：“ag公司一直是一家非常有社会责任感的公司，违法的事是没有的。”

柯夏无语，看了眼花间风：“风少能走路了？身体恢复得不错？”

花间风道：“是，多谢关心，我看你们还有大事要商议，我和杜因先参观下你们的府邸吧，你和阿纳托利慢慢聊。”

说完他拉了邵钧就走，阿纳托利看柯夏眼睛还追着邵钧，揶揄道：“我们不会打断了你们的什么好事吧，今天的晚霞的确很漂亮。‘熔金晚霞下，最合适接吻，因对方实在太过美丽’我记得有首诗这么说。”

柯夏不知为何忽然脸一热，转头道：“去书房吧，你可真是情场浪子。”

阿纳托利笑了下，和他并肩进入书房。

而花园里，晚霞已经渐渐变暗，花间风道：“夏其实是顾忌我，我毕竟出身不光彩，索性走出来让他们谈联盟大事吧。”

邵钧道：“我觉得他只是不想和阿纳托利说话，在你身上找话头而已，无论是伯爵阁下，还是元帅，或者霜鸦，都很看重你这个盟友。”

花间风笑了下：“我想起铃兰儿说，你是个十分温柔的人，真是不动声色的体贴呢。”

邵钧问：“她现在怎么样？”

花间风道：“她在白银星筹备巡回演唱会，近期她很快就回联盟，今天给我发过邮件，问我的病情如何，也问候你和夏。”

邵钧道：“你现在一切正常了吗？”

花间风摇了摇头：“大动作没问题，精细动作做不了，写字还不成，但言语没有问题了，说是精神力融合大概还要一段时间——你究竟是去哪里找到这个罗丹，实在是渊博。”

邵钧笑了下没说话，花间风看向他：“阿纳托利说在我昏迷后，在天网见过我，还咨询过我是否手术的意见，我完全不记得了。”

邵钧道：“可能只是一时，等过一段时间你就能想起？”

花间风深深看向他：“伯爵说在天网里也见到了你。”

邵钧不置可否，花间风轻声道：“我再也不会想起来那段记忆了是吧？”

邵钧搪塞：“我也不知道，人类的大脑是很神奇的。”

花间风低声在晚风中叹息：“谁能叩开你的心门呢？杜因，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会不会有一天，我连你的存在都忘却？像那些遥远传说里的狐精雪女，在迷惑人之后，抹去人的所有记忆。”

邵钧：“……”

花间风笑了下：“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你，很感谢你，如果真的你觉得我忘掉比较好，我愿意遗忘，虽然很舍不得。”

邵钧忍无可忍：“风少，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平凡的人，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花间风抬眼看他：“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别吗？”

邵钧道：“究竟哪里特别了？不要说因为我是个机器人。”他刚受到天网里的刺激，忍不住重复天网里心理医生的话：“机器人和人类是不同的物种，他们所具有的所有超越人类的品质和特性，都是人类赋予的。”

“你们只是在羡慕你们人类赋予我的能力吗？比如卓绝的耐力，快速精准的计算能力，强大的身体力量，你是说这些任何一个机器人都能做到的事特别吗？”他微微带了些嘲讽。

花间风笑了下摇了摇头：“不要生气，你在迁怒于我，谁惹怒了你？夏吗？”

邵钧不能理解花间风这种跳跃的谈话思维：“你不是在和我说话吗？关夏什么事？”

花间风哑然失笑：“你没发现你越来越人性化了吗？你会敷衍我，会焦躁，会生气，会安慰，会质问。你在改变，杜因，我没有把你当成机器人看待，夏应该也早已发现了你的不同。”

邵钧道：“可是他并没有把我当成人看待，我还是他的所有物，他可以对我每一个部位处置无需征询我的意见。”哪怕只是当成一个陪伴他辅佐他长大的长辈？他就这么……就这么决定了他的未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他承认从看到那心理咨询后，他就处于焦躁不安无所适从的状态中，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花间风笑了下：“这只是占有欲，我相信他绝对不会伤害你，你不要这么不安，你要相信他会爱护你，你需要和他坦诚你的想法，而不是掩饰。”

邵钧道：“你把占有欲认为是爱护？”

花间风仿佛看着一个情窦未开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循循善诱：“占有欲是相互的，相爱的人会渴望对方对自己忠实，自己是对方独一无二的，他对你有占有欲，难道你对他没有吗？”

邵钧愕然：“我为什么要对他有占有欲？”

花间风一怔，忽然发现他似乎弄错了什么：“等一下，杜因，我想先和你确认，你知道人类相爱，是什么意思吧？就是配偶之间的那种，恋人之间的那种。”

邵钧道：“当然知道。”

花间风屏住呼吸和他确认：“所以你知道什么是爱，然后，你并不爱你的主人？”

邵钧仿佛被雷劈到一般：“是什么让你认为我爱夏？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个孩子！”

花间风不可思议看着他：“杜因，我想你要理解他。任何一个人类，当遇到一个在他孤苦无依的时候长久陪伴过他，拯救他，辅佐他，把他当成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一般的爱护，为了他可以付出一切的人，是很容易认为这个人深爱着自己。”

“你不是他的父母，但是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就算是父母，也很难做到你这样的地步，他要什么，你就给他找什么。”

“你已经诞生了自我意识，杜因。我不知道你和我们有什么区别，但是即便是机器人为了刻在中枢内核的主人可以奋不顾身，你也早就做出了远远超过普通机器人能付出的东西。正因为我们把你当成人看待，才会认为你也深爱着他，才会为他付出这么多。柯夏必须要对你的深情做出回应，否则就是辜负你。”

邵钧看向花间风，难以置信：“你们？”所以过去才有那么多奇怪的对话，他们居然认为他和柯夏早就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花间风点头确认：“不错，我们，包括阿纳托利，包括霜鸦，虽然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把你当成普通人，但即使是知道你身份的我，也深信不疑这一点。虽然可能你并不理解这种人类的爱，但是对我们人类来说，你这样的付出，只有爱可以解释。”

邵钧茫然：“没有人类会这么做？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是个孩子，我……他是我的责任，我不可能坐视不理，换成你们，一定也会这样的。”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地回忆过去，剖析着自己行为的寻常，他明明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类灵魂，只不过因为他的机器人身体给了他更多的能力，所以他才能做到这些事情罢了。

花间风失笑：“不，我们只会把他送去福利院，顶多给多点钱，绝不会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牺牲自己的利益，时间、精力、甚至生命。你为了他的病冒险给我做替身，你为了他陪他流放星球，你甚至为了他，促成了西大陆联盟的瓦解。阿纳托利曾经很喜欢你，为什么止步了？因为你对夏的好太明白，太执着，他自知无法取代，于是退而求其次。”他微微有些自嘲。

他看了眼邵钧茫然无措的脸，渐渐开始同情柯夏：“可能真的是我们弄错了，如果你不爱他，那只能说你是我见过最具有同情心的慈善家，真正的圣母。你有太多的机会可以离开，但是你一直在付出。如果说那一切都是写在你中枢内核中的服从主人的命令的话……我想那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夏，都是另外一种残忍。”

夜幕完全降下，天边绚烂的晚霞已经全然消失在黑暗中，寂静的花园里，仍然有着馥郁的玫瑰香味，但邵钧并没有人类的嗅觉，他只是通过传感器，知道空气质量很好，有玫瑰香味。是那种被日光晒后的玫瑰香味，和清晨的玫瑰香味不一样，和盛午阳光下的玫瑰香味也不一样，只有活着的生命，才能体会这种微妙而又美丽的差别。

他只能凭着过去人类的记忆，来想象这样的味道。

以及这一刻，用他有限的感情经历，来回忆所有和柯夏相处的细节，以确认他是否真的给予了错误的信号。

花间风轻声说话：“他那样的个性，对你充满占有欲是很正常的，你如果真的不爱他，停止你的付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拜托中枢内核对你行为的控制，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机器人的额心：“只是在中枢取消主人而已，也许当你没有了主人，你才能正视你过去的所有行为，究竟是服从你的中枢内核指令，还是因为爱。”

邵钧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了机器身体内，钴蓝能源正在源源不绝为他的身体提供能源，能源进度百分之八十，机械关节静止了下来，但体内仍然有着十分轻微的能源运转的声音，仿真皮肤散发着恒温，模仿着人类的体温，中枢系统在咔咔的飞速运转，显示着正在进行高效率的计算。

可是他的心呢？他没有心，他没有大脑，他只有玄之又玄的灵魂，而没有承载的灵魂，每一刻都在向往自由。

花间风不知道，中枢内核从来都不能控制他，他不是真正的机器人，他有灵魂，他来自不可知的遥远过去。这具机器人身体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下，但他无论如何计算，他的机器人身体无法告诉他，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他陪伴了这么久的那个孩子。

心理医生的话再次在他心中冷酷响起。

“机器人无法给你回应。”

“总有一天你会失望，你会伤害他，因为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