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左传》经解:郑伯克段于鄢
《春秋·隐公元年》在该年夏天的记事上只有一句,即“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郑伯克段,这是发生在隐公元年的一件头等大事,把《春秋》的叙述直译过来就是:“郑伯在鄢地打败了段”,至于这件事究竟来龙去脉如何,究竟谁对谁错,究竟哪个该褒、哪个该贬,《春秋》一点儿都没说。所以,如果想从中体会出圣人留下的春秋大义,人们就不得不去“深刻发掘”了。
发掘工作自然不全无线索。经义既然无法直接求之于《春秋》,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求之于“三传”。在这件事上,《公羊传》和《穀梁传》详于大义而略于事实,《左传》却有一段极其详细的叙述,这段叙述也因其文辞的精彩而被传为先秦古文之典范,《古文观止》把它收录为全书第一篇,其中的一些经典格言也常常为人引用,其全文是: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叁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暱,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先来简单翻译一下,但原文当中疑义颇多,译文只能从简从略,容后再做详析。
【译文】
当初,郑武公娶了申国公主武姜,武姜给郑武公生下了后来的郑庄公和共叔段。郑庄公刚刚降生的时候睁不开眼,闷声不哭,让武姜大受惊吓,所以给郑庄公取名为寤生,一直都很不喜欢他。武姜喜欢的是小儿子共叔段,想立他为太子,为此多次向丈夫请求,丈夫却始终没有答应。
等到郑庄公即了位,武姜请求把制地封给共叔段。郑庄公说:“制地是个险要之地,当年虢叔就是死在那里的。还是另外挑个地方吧,只要不是制地,我一定照办。”武姜让了步,要了京地,共叔段就在庄公的安排下住在了京地,被称为京城太叔。
大臣祭仲来对庄公进谏说:“分封建都,规模自有定制。如果城墙超过三百丈,必为国家之害。按照先王之制,大城的规模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城市的规模不得超过都城的五分之一,小城的规模不得超过国都的九分之一。而如今京地的城市规模不合祖制,您将来一定会有麻烦的。”
庄公说:“母亲非要这样,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我该怎么避免以后的麻烦呢?”
祭仲说:“您母亲姜氏哪会有满足的时候!您不如尽早把叔段安置在一处可以控制得了的城邑,别让小麻烦发展成大麻烦,一旦成了大麻烦,那就难对付了。蔓延的野草都难以拔除干净,何况是您那位受宠的弟弟呢?”
庄公说:“一个人如果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栽跟头的。您就等着瞧吧。”
过不多久,京城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边区脱离中央管辖,转受自己的节制。公子吕来找庄公说:“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中央,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如果您想让位给太叔,那我掉头就侍奉太叔去,如果您还想继续当郑国的一把手,那您就得赶紧除掉太叔,不能让人民群众产生混乱的想法!”
庄公说:“由他去吧。他会自作自受的。”
太叔果然得寸进尺,把那两处边区干脆划入了自己的封地,把地盘一直扩展到了廪延。
公子吕又来找庄公了:“该下手了!他的地盘大了,人心也就会归附于他了。”
庄公说:“不会的。不义之人是不能团结其众的,地盘扩展得越大,倒台得也就越快。”
太叔的动作越来越大,修治城池,囤积粮草,扩大武装,训练士卒,准备偷袭首都。武姜做了太叔的内应,准备在适当时机打开城门,里应外合。
庄公得知了太叔起兵的日期,说:“是时候下手了!”于是,庄公命令公子吕率领战车二百乘攻打京地。京地的人反对太叔,太叔被迫逃到鄢地。庄公的兵马很快追到鄢地。五月辛丑,太叔逃到共地,成为郑国的政治流亡分子。
《春秋》记载“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春秋》直呼其名而不称“弟”;兄弟之间如同两个对等国家的国君,所以兄长攻打弟弟被称为“克”;把兄长称为“郑伯”是讥讽庄公没有好好教导弟弟,暗示这样一个兄弟相残的结果正是出于庄公的意愿;段流亡国外而不称“出奔”,是因为史官下笔有为难之处。
克段之后,庄公把母亲安置在了城颍,还立下誓言说:“除非到了黄泉,否则母子不再相见。”
不久之后,庄公有些后悔。颍考叔当时正担任颖谷封人,听说这件事之后,就带了一些东西去献给庄公。庄公留颍考叔吃饭,席间,颍考叔把肉挑到一边不吃。庄公很奇怪,问他原因,颍考叔答道:“小人的母亲还健在,小人所有的食物她老人家都吃过了,但从来没吃过国君的肉食,所以我想带些回去孝敬母亲。”
庄公闻言,感慨万千:“你还有母亲可以孝敬,我就没有呀。”
颍考叔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庄公便把前因后果一说,还诉说了自己悔意。颍考叔便开解道:“这事好办。如果在地上挖坑,挖到了泉水,这不就是黄泉么。您和您的母亲在地道当中见面,谁又能说您违背誓言呢?”
庄公依言而行,在进入地道的时候作赋道:“走进地道中,心里乐融融。”姜氏走出地道,也作赋道:“走出地道外,心里真愉快。”于是,庄公和姜氏恢复了从前的母子关系。
君子评论说:“颍考叔真是个纯孝之人,他爱自己的母亲,还把这种爱推及庄公。《诗经》说:‘孝子不会穷困,永远会得到族众奴隶的赏赐。’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以上就是《左传》对“郑伯克段于鄢”一事的全部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