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其人与《高老头》(1 / 1)

在所有为世界精神财富添砖加瓦的伟大小说家中,我以为其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巴尔扎克了,他毫无疑问是个天才。有的作家是以那么一两本书成名的,可能是由于他们的某几部作品表现出其具有恒久的价值,也可能是因为作者的某种基于独特经历或乖张性格的灵感,恰好在他的某几部书中表现了出来。然而他们很快便才思枯竭了,之后纵然又写出了作品,大多也不过是重复罢了。著述丰硕是作为伟大作家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特点,巴尔扎克便是如此,他的作品可以说多得惊人。他的这些作品整整贯穿了一个时代的生活,而他在作品中所展示的领域则如同他的祖国一样广阔。他在人性知识上造诣极深,仅有少数几个方面可能稍有不足,比如在贵族社会、城市工人和农民等方面,他的了解就比不上对医生、律师、职员、记者、店主和乡村牧师等中产阶级那样熟稔。和所有小说家一样,他在表现罪恶上强于表现德行。他既有精准而细腻的观察力,亦具备非比寻常的创造力,仅看他所创造出的人物数量就足够让人叹为观止了。

不过,我确定他不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的性格没有多少复杂之处,既不会表现出让人困惑的矛盾,也不会耍一些难以言说的微妙。他实际上极其的单纯,甚至都不好说他是否聪明。他的思想或许看起来有些平庸而肤浅,然而他的创造能力是非凡的,就好像是某种自然力量一般,像滚滚的洪水汹涌地冲垮堤岸,淹没一切;又或是像呼啸而来的飓风,咆哮着刮过宁静的乡村和喧哗的城市。他身为一位描画社会的画家之独特在于,他不仅像所有小说家那样(当然,纯粹写冒险故事的小说家除外)关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注重观察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

大多数小说家只会选取一小批人进行描写(有时不过两三个人),就像是用放大镜把他们放大了。这种方式确实会制造出较强烈的效果,不过嘛,这也常会带给人一种刻意的造作虚假感。一个人除了个人生活,还得有与其他人一起的社会生活。某个人在个人的生活中或许扮演的是主角,但在与他人相处时,他可能会是重要角色,也可能是微不足道的配角。就像你去理发店理发,这也许是一件小事,它却可能会是你或者理发师的人生转折点之一。巴尔扎克深刻地领悟到了这一点,并在生动而逼真地描绘万花筒般的生活、生活中的混乱、误解和造成重大后果的巧合上面极具天赋。我想,他应该是小说家中第一个注意到人们生活中的经济情况的重要性的。他并不满足只是说金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他认为对金钱的渴望和贪婪的欲望正是人类行为的主要动力。他在作品中描绘了一个又一个人物狂热地迷恋着金钱,永远是金钱。他们追求过上一种奢靡荒**的生活,漂亮的住宅、马匹还有情妇通通都在其中,为了获得这些所使用的一切有用的手段在他们看来都是正当的。这当然是一种庸俗且无趣透顶的生活目标,可惜的是,相比巴尔扎克的时代,我们如今的时代也没好多少。

巴尔扎克成名时年方30岁,若你那时碰到他,会看到一个微微发胖的矮个子,因为双肩魁梧、胸脯厚实,所以看上去又并不显得矮小。他有着像公牛一样粗而白的脖子,与红红的脸膛、总带着微笑的又厚又红的嘴唇恰成对照;他那笔挺的鼻子上有两个大大的鼻孔,额头很高;向后梳理的一头浓密黑发就像狮子的鬃毛;有着金色瞳孔的棕色眼睛炯炯有神,很有魅力,正是这一点掩饰了他相貌中的一点粗俗。他常有着愉快舒展、乐观随和的表情,加上他精力十分充沛,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精神上总会感觉到舒服爽快。再往下,你或许就会注意到他那双标致的手,这颇让他为之自豪。它们就像主教的手,小巧,肥胖,白皙,指甲呈玫瑰色。如果在晚上碰到他,你很可能就会看到他披着镶有金纽扣的蓝色上装,搭配着白色细麻布内衣、黑裤子和白背心,脚穿透孔黑丝袜和漆皮鞋,手戴黄色手套。若是在白天碰到他,你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时他身穿一件皱巴巴的旧上衣,裤子沾满泥点,皮鞋脏兮兮的,头上还顶着一顶破帽子。

他那个时代的人普遍认为,这一阶段的巴尔扎克还保留着十分的天真和稚气,很讨人喜爱。乔治·桑就曾说过,他老实起来近乎羞怯,自信起来又近乎吹牛,他既豪爽,又温厚,还带着几分古怪。他不喝酒,是个工作狂,既感性又很理智,既沉浸于幻想又常讲究实际,既轻信又多疑,有时很好打交道,有时又令人费解。

巴尔扎克祖上是农民出身,曾以巴尔沙为姓,不过他的父亲是位手腕厉害的律师,大革命之后开始一飞冲天,随即改姓巴尔扎克。老巴尔扎克后来娶了一位女继承人,生了四个孩子,其中大儿子即日后的小说家奥诺雷·巴尔扎克。他于1799年生于图尔,老巴尔扎克那时正在当地的一家医院做管理员。在度过了几年调皮捣蛋的学校生涯后,奥诺雷·巴尔扎克被父亲送去了巴黎,然后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三年后,他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却拒绝了父母让他将律师作为终身职业的建议。他想当一个作家,家里因此而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最终,尽管母亲仍没改变反对的态度(她的严厉和功利让他此后一直不都喜欢她),父亲却让步了,答应给他一次机会。他开始了在外的独立生活,从父亲那儿只能得到勉强糊口的津贴,他决心试试自己的运气。

他很快就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是关于克伦威尔的悲剧。他在全家人面前念了自己的剧本,可惜被一致认为毫无价值。他随后又把剧本寄给了一位教授,教授回复他:从这个剧本来看,只要他想,这位作者可以做任何其他的事,但就是不适合搞创作。巴尔扎克遭到此打击后又气愤又失望,他就此下定决心,既然当不了一个悲剧剧作家,那就去当个小说家。之后,他创作了两三本小说,字里行间都在模仿瓦尔特·司各特、安·雷特克利夫和拜伦。不过家里人认为既然他的写作尝试已告失败,就该搭乘第一班公共马车回家。那个时候老巴尔扎克业已退休,全家住在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叫维巴利西的小镇上。

有个三流作家朋友前来看望巴尔扎克,他怂恿巴尔扎克另写一部小说,巴尔扎克听取了他的意见。就这样,一系列粗制滥造的东西从他的笔端源源不断地产出,有独自创作的,也有与人合写的。其间,他给自己取了各式各样的笔名,所以没人知道他仍在写小说。1821年至1825年间,说不清巴尔扎克到底创作了多少部小说。有权威人士站出来表示,总数足有五十本之多。这些作品以历史小说为主——因为当时司各特的声誉正如日中天,巴尔扎克显然是想跟个风。不过,尽管这些作品对读者来说没什么阅读的价值,对他自己却十分重要,正是通过这样大量的练习,他明白了写小说的要点。情节必须跌宕起伏才能吸引读者,还要选取人们最关心的主题,或是爱情,或是财富,或是荣誉和生命价值。也或者,巴尔扎克从中懂得了,要使作品获得读者的青睐,他自己就必须保持住**,不管这种**显得有多么浅薄、轻浮乃至矫揉造作,但只要这种情感足够强烈,那么读者免不了会被作者所打动。

在巴尔扎克全家还住在维巴利西镇时,邻居柏尔尼夫人曾和巴尔扎克很相熟。那时,她年方45岁,父亲是一位德国音乐家,为玛丽·安托瓦内特服务过。她的丈夫是个病秧子,而且脾气暴躁。她和丈夫生有八个孩子,另外还和情人生了一个私生子。这样一位夫人很快就和巴尔扎克变成了朋友,之后关系一度升为他的情妇,但直到十四年后她去世为止,两人一直是朋友。这种关系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奇怪:他像是对待情人一样地爱她,同时又从她那里获得了足够的以前缺失的母爱。所以,她不仅是他的情人,同时还应该算是他最忠实的朋友,只要他有需要,她总能无私地给予他忠告、鼓励、帮助和爱。

这件风流韵事在小镇上传开了,随后流言四起,巴尔扎克的母亲知道后,自然竭力反对儿子和一个年纪都快赶上她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再者说,当时巴尔扎克写的书一分钱都没挣到,前途问题也让她伤透了脑筋。之后,有位朋友建议巴尔扎克去经商,巴尔扎克听后,觉得正中下怀。柏尔尼夫人随即慷慨解囊,拿出四万五千法郎交给他,他找了两个朋友作为合伙人,一同做起了出版、印刷和铸字的生意。巴尔扎克并没有经商的才能,加上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经常把个人的账务,例如支付给裁缝、鞋匠、珠宝商甚至洗衣工的钱都记在公司账上。就这样不到三年,公司被迫停业整顿了,巴尔扎克也欠下了高达五万法郎的外债。这笔钱最后还是由他的母亲偿还掉的。这段堪称灾难的经历让巴尔扎克通晓了许多特殊的商业经营方面的知识,也懂得了许多日常中人情世故和社会交际方面的东西,所有这些知识都成为他往后的小说创作中的重要财富。

生意失败后,巴尔扎克搬到了布列塔尼的一位朋友那里居住。在那里,他获得了人生第一部严肃作品《舒昂党人》的素材,在这部作品上他也第一次署上了自己的真名。这一年,他30岁。从这里算起一直到他去世的二十一年间,他都几乎没有停下创作的笔端,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不断地从他的手中诞生,数量极为惊人。而其中,每年都会有一至两部长篇、十几个中短篇小说。除此之外,他还涉猎了许多剧本,有一些并不被人接受,甚至还有些是可悲的失败之作。他一度还创办了一份报纸,每周两期,上面大部分的稿件由他自己动笔撰写。

巴尔扎克十分喜欢记笔记,且出门总爱随身带着笔记本,一旦遇到有可能在以后成为自己素材的事情,或是脑中突然冒出了灵感,又或是听到别人的某个有趣的段子,他就会立刻把它们记诸笔下。他会抓住一切机会对故事中出现的每一处场景做实地考察,有时为了看看他小说里面要描写的某条街道或房子,甚至不惜长途跋涉。我发现,他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时候,和所有的小说家一样,都是以熟悉的人物为原型的,但作为小说人物,总要适当发挥想象力的,因此说他们实际是他的想象产物也不无不可。他在给人物命名上十分讲究,不惜为此绞尽脑汁,在他的想法中,名字是与人物的性格及外貌息息相关的。

写作时,巴尔扎克保持着一种极富规律的、洁身自好的生活。晚饭后不久,上床休息,睡至半夜一点,仆人会将他叫醒;起床后,穿上一件洁白的长袍(他自称得穿着没有污迹的衣服才有利于创作),点上蜡烛,在桌上放上一杯提神的黑咖啡,然后开始用鹅毛笔写作;写到早晨七点,放下笔,洗澡,躺下休息;八点至九点,出版商会送来校样并取走他新写出的部分手写稿;再之后,又重新开始工作,直到中午,午饭就吃些煮鸡蛋,喝些水,加上大量的黑咖啡;吃完后他会一直工作到六点才吃一顿简单的晚饭,饭间会喝一点伏芙列酒;朋友通常会在这个时间段来访,与他们聊一会儿天后,他便上床睡觉。

巴尔扎克不是一个动笔前会打出周全腹稿或者提纲的作家。他只会直接提笔先写出一份初稿,然后在初稿上修改,其间会有大刀阔斧的增删,甚至会出现变换章节顺序的情况,最后交给出版商的手稿往往涂改得难以辨认。他对排成校样后的稿子仍会继续修改,增加或删除某些词语、句子和段落,甚至大段大段地删掉章节。改过的校样再次送排,出来后接着进行第三次修改。如是三番后,他才会同意付梓印刷,并附加上条件:将来的版本上,他要保留进一步修改的权利。如此反复折腾的行为自然会增加不少开支,这也常常导致他和出版商之间产生激烈的争吵。

关于巴尔扎克和出版商、编辑等打交道的过程可能不免有些单调乏味,这里我再简谈几句与他的生活以及创作有很大的关系的一点内容。由于他的商业信用不佳,有时为了预支稿费,他经常会对某个出版商承诺在限定日期前交稿,然而等到小说稿子赶写完成后,他却违反约定,拿着稿子去找另一个出版商谈价钱了。正因为他不信守合同,所以常会接到起诉传票,最后他总是被迫到处借债筹集赔偿费,因为之前预支的稿费早就被他花得一干二净了。每次一签订出书合同(有时甚至都还没开始写)并获得大笔预支稿费,他就会立刻搬进宽敞的别墅,大肆装修,并买来一辆轻便的马车加上两匹马。他极为热衷于布置房间,总是把他的住处装饰得既富丽又庸俗。他还给自己雇了一个马夫、一个厨师和一个男仆,不仅给自己买衣服,还给马夫也配上。再就是购进大批华丽餐具,上面饰有贵族纹章,此纹章属于一个同样姓巴尔扎克的贵族世家,但并不属于他。他窃取了这个姓氏,并给自己的姓氏前面冠以贵族专有的词缀“德”,然后宣称自己有贵族血统。

为了维持自己奢侈的生活,巴尔扎克常找妹妹、朋友和出版商借钱,他签署的借据总是不断地延期。他在债台高筑的情况下仍不停地购买瓷器、家具、雕像、绘画和珠宝,吹毛求疵地要求用昂贵的摩洛哥羊皮装订他的书。他喜欢收集手杖,其中有一根顶端镶嵌着绿宝石。有一次为了举行宴会,他甚至把整个餐厅都给重新装修了一遍。顺带一提,他一个人吃饭时,饭量并不大,但若是在宴会上,他就成了出了名的好胃口。有位出版商就声称,在一次宴会上,他亲眼见到巴尔扎克吃了一百个牡蛎、十二块煎牛排、一对烤鹧鸪、一只鸭子、一条箬鳎鱼、几道点心和十几个梨。毫不意外地,他很快就吃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碰到债主催债催得太紧时,巴尔扎克就只能抵押一些东西出去,所以,他的住宅外面总会不时有估价人进出,这些人带着债主的名义过来扣押和拍卖他的家具。好吧,他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人,用借来的钱满足自己的贪婪,总是愚蠢地花钱买那些没用的东西。他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借债人,然而,他的才能又确确实实是让人钦佩的,朋友们为此也愿意对他慷慨。一般来说,女人从不轻易借钱给别人,但巴尔扎克就是有办法从她们那儿获得借款。若说男人向女人借钱有失风度,巴尔扎克对此却全不在意,从来不为此感到丝毫内疚。

我们应该记得,巴尔扎克经商失败后,是他的母亲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替他还清了债务。后来,她又给两个女儿置办了嫁妆,所剩的唯一财产就是她租的那所房子了。当她碰到急需用钱却没有积蓄拿得出来的时候,只能写信向她的儿子求助。在《巴尔扎克传》里,安德烈·比利曾引用过这封信,信上的内容翻译如下:

“上一次收到你的来信还是在1834年的11月。信里面你保证过,从1835年4月1日起,每季度会交给我两百法郎,作为房租和雇佣女仆的开支。你知道的,我并不太习惯穷困的生活。你现在是名声显赫、生活富足了,相比之下,我们的境况就要糟糕多了。既然你保证过了,我想这应该就是出于你自愿的。但到现在已经是1837年4月了,你的允诺拖延了两年。算来,我本应收到一千六百法郎的,可我只在去年11月从你那儿得到过五百法郎,这点钱多么像是冷冰冰的施舍啊。奥诺雷,两年来,我像是活在一场噩梦中,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完了。你也许会说,你对此爱莫能助,但是听我说,我用房子抵押而借来的钱贬值了,我没有其他的筹款手段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典当得一干二净。我已落魄如斯,只好向你请求:‘给点面包吧,我的儿子!’我已经好几个星期都只能吃面包了,而这还是我那好心的女婿支援给我的。但是,奥诺雷,这不是长久之计。你能为各种昂贵、浪费又损害面子的长途旅行一掷千金(由于你回来后不守协议,败坏了你的名声),每当想起这些,我便感到心碎!我的儿子,你为自己能够花钱如流水,情妇、镶嵌宝石的手杖、戒指、银器、家具等随手就来。作为你的母亲,要求你遵守之前一个小小的诺言并不过分吧。事实上,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这样做,但现在真的是没有退路了……”

对母亲的这封求助信,巴尔扎克答复道:“我觉得您最好来巴黎一趟,我们花上几个小时好好谈谈。”

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他的传记作家说,天才有他自己的权利,他的道德也不能用普通的标准来进行衡量。我得说,这是个观念问题。总之最好承认,他就是一个极端自私而无德,同时也缺乏诚实与坦率的人。对于他的铺张浪费,人们能够给出的最好辩护也不过是,他生性乐观,并坚信自己的作品能够大赚其钱(当然他在一段时期内的确赚了不少)。同时,他还热衷于投机,总以为自己能在投机事业中大捞一笔。然而,当他真投身投机事业时,结局却并不乐观,甚至会债上加债。坦率地说,若他真是一个节制、俭朴且工于心计的人,恐怕也很难成为这么一个作家。他是那么喜爱炫耀、喜欢奢华,总是控制不住要花钱。为此他不得不埋头拼命写作,以期挣钱还债,不幸的是,每次总是旧债未清,又添新债。

有趣的是,巴尔扎克只有处在债务的压力下,才能专注于写作,甚至一直写到脸色发白、疲惫不堪,这种情况下,他反而写出了最好的作品。而若是奇迹出现,他脱离了窘境——没有打扰他的估价人,亦看不到急着起诉他的出版商,那他的创作活力很可能反而会降到极点,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与所有其他功成名就的戏码一样,因为巴尔扎克在文学上获得了成功,一拨拨新的朋友随之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而且他有着开朗、乐观的性格及用之不竭的精力,这让他在巴黎各大沙龙中都能如鱼得水、大受欢迎。卡斯特利侯爵夫人就是这样被他的声望所吸引的。这位侯爵夫人的父亲和舅舅都是公爵,其中舅舅还有着英国国王的直系后裔的血脉。她编了个假名给巴尔扎克写信,得到回复后,又写了第二封,信中她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巴尔扎克于是就去拜访她,两人见面后关系迅速升温,没过多久就发展到他每天都去见她了。卡斯特利侯爵夫人的肤色十分白皙,有着一头金发,美艳如花。巴尔扎克深深地为她所倾倒。他开始注意往身上洒上香水,每天都要换上黄色的新手套,但这毫无用处。急躁与不安一天天在他的信中发芽,他开始疑神疑鬼,觉得她或许只是在逗弄他。事实其实也是如此,其实侯爵夫人只是想要有个崇拜者围着她转,至于情人嘛,就敬谢不敏了。能有一个年轻、聪明且声名卓著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显然让她十分得意,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得做他的情妇,这是不言自喻的。

随后,两人之间的裂痕在日内瓦出现了。侯爵夫人的叔父费茨·詹姆斯公爵陪她前往意大利,中途曾在日内瓦稍事停留。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巴尔扎克是和侯爵夫人一起踏上这次短途旅行的,回来的时候他却满脸沮丧。大概的情况不难料想,他肯定向她示爱甚至求婚了,却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拒绝。这一打击让他屈辱不已,痛苦与愤怒在心头翻涌,他认为自己的感情遭到了玩弄,一气之下就独自返回了巴黎。然而,该说他不愧是一个典型的小说家,他会把自身所经历过的,就算是最为丢脸的那些经历,全都变成了他磨子里的面粉素材:这以后,卡斯特利侯爵夫人被他写进了他的小说,并且总是以最轻佻、恶毒、**的贵族女子的形象出现。

就在巴尔扎克徒劳地对卡斯特利侯爵夫人展开追求的时候,一封自敖德萨寄出的信来到了他的面前。信里面不乏热情洋溢的词汇,落款则是“一个外国女人”。不久,同样落款的第二封信又被寄了过来。于是,在一份发行范围包含俄国的法文报纸上,巴尔扎克公开刊登了一条启事:

“巴尔扎克先生已收到了寄给他的信件,但遗憾的是,直至今日,他仍不知该往哪里回信。”

寄信的人实际上是一位名叫艾芙琳娜·韩斯卡的夫人,她是一位拥有巨大财产的波兰贵妇人,年方32岁,嫁了一个年龄比她大得多的丈夫。她曾有过五个孩子,可惜成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女儿。在看到巴尔扎克所登的启事后,她迅速做出反应并着手安排,然后写信告之,若他想回信给她,可以拿到敖德萨的一个书商那儿让他转交。

收到这封信后,巴尔扎克一生中最大的热情顿时被激发了出来。两人自此开始书信往来,信里的词汇也变得越来越亲昵。在交流中,巴尔扎克极尽夸张之笔调向她披露自己内心的情感,她则善解人意地回以同情和爱怜。侯爵夫人栖居在乌克兰一座有五万公顷良田环绕的巨大城堡里,生活单调乏味,她深厌这样的家庭生活。她天生抱有许多幻想,正因为如此,她崇拜上了巴尔扎克这样的作家,并对他产生了兴趣。信件往来几年后,某次,侯爵夫人跟她的年老丈夫一同前往瑞士的纽夏特尔旅行,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女儿、家庭教师及大群仆人。巴尔扎克这次事先得知了她的消息,约好在纽夏尔特碰面。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颇具戏剧性的浪漫色彩。那天他如约到了说定的公园,然后发现了长椅上坐着那位夫人,她正专心致志地捧着一本书阅读。随后,她的一块手帕不经意地掉落了下来,他走过去帮她捡了起来,接着发现她读的恰好是他的作品。于是两人开始了交谈,很快,他得知,原来她就是与他通信的女人。

她看起来十分漂亮,丰满婀娜,娇俏明媚,眼波流转,秀发高盘,小嘴微张;而巴尔扎克就不一样了,他身体肥胖,脸色通红,看上去如屠夫一般粗俗。初次见面时,她差点吓了一跳,莫非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给自己写下了那些诗意盎然且热情洋溢的信件?值得庆幸的是,她对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充沛的精力还是十分喜欢的。于是很快,他就成了她的密友。几个星期后,巴尔扎克不得不返回巴黎,离别前,两人定下了下一次会面——初冬时节在日内瓦。他于圣诞节前抵达了约定之地,在那里两人又一起度过了六个星期,其间他创作出了《德·朗日公爵夫人》。在这本书中,他以卡斯特利侯爵夫人为原型素材,狠狠地发泄了一番怨气。

回到巴黎后,巴尔扎克又邂逅了一位名叫吉多蓬妮·维斯孔蒂的伯爵夫人。这个英国女人是个金发碧眼、妩媚妖娆的美人,有个懒散无能的丈夫,所以她的不忠颇为出名。巴尔扎克却一下子就迷上了这个女人,他只觉得她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可爱。没多久,这两人的风流韵事就被好事者捅到了小报的头版头条。当时韩斯卡夫人正在维也纳,很快就得知了巴尔扎克另结新欢的事。她随即写了封信痛斥他,信中宣称要回乌克兰去,从此再不与他相见。这道分手宣言对于巴尔扎克来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事实上,他之前一直都算计着,想等她的丈夫死后与之结婚,从而顺理成章地拥有她继承的丰厚家产。事发后,他立刻借了两千法郎,急匆匆地赶往维也纳,以期与她重归于好。一路上,他自称德·巴尔扎克侯爵,随身带了一个侍从,还在行李上标印了假纹章,旅途费用因此而大增。当然,碍于此时所谓的身份,他不能表现出斤斤计较的样子,为了与地位相称,还得大方地给出各种小费。结果到达维也纳时,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与韩斯卡夫人见面后,巴尔扎克迎来的是大肆地责备,对此他找了各种理由辩解,以求平息她的怀疑和怒气。三个星期后,她还是回了乌克兰。此后长达八年,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见面。

返回巴黎后,巴尔扎克旋即重归维斯孔蒂伯爵夫人的石榴裙下。他在她的身上挥霍了比原先更多的钱财。后来,他因欠债被拘捕,伯爵夫人付了大笔钱才帮他免去了牢狱之灾。自那以后,她不时就会资助他,以缓解他拮据的窘境。1836年,巴尔扎克的第一任情妇——伯尔尼夫人去世了。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悲痛,并声称她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别人却说其实该说她是唯一爱过他的女人。同年,金发碧眼的维斯孔蒂伯爵夫人怀上了巴尔扎克的孩子,并告诉了他。这个孩子出生时,她的丈夫——那个老好人倒说道:“我知道夫人总想有个私生子,喏,这次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顺带一提,纵观这位伟大小说家的风流史,他同几位情妇共有过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对这几个孩子,他表现得毫无感情。他的情妇当然不止上面提到的几位夫人,事实上还多的是,其中我想多提几句的是一位名叫爱琳娜·德·弗莱特的寡妇。如同卡斯特利侯爵夫人、韩斯卡夫人一样,起初她也是巴尔扎克的一名崇拜者。说来也怪,巴尔扎克五次主要的风流恋情竟有三次都是这么来的。这恐怕也正是他的恋爱总是有始无终的内在原因吧。那些被男人的名气所吸引而来的女人,往往想得到的只是艳遇背后的好处,至于爱情,基本上是没有的,更别提会产生什么崇高而无私的情感了。爱琳娜就是典型的这样一个女人,有着挫折的过往,又喜好出风头。与巴尔扎克的这一场风流,她算是抓住了机会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当然不久后,两人就闹翻了,至于原因嘛,似乎是巴尔扎克向她借一万法郎,由此起了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1842年,巴尔扎克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时刻——韩斯卡先生去世了。他的觊觎终于要梦想成真了!他将会变得富有起来,并将摆脱满身越积越多的债务。艾芙琳娜先是写信告诉了巴尔扎克她的丈夫去世的消息。然而,随后又在接下来的一封信中写道,由于他的不忠、他的挥霍和他的债务等种种难以宽恕容忍的行径,她放弃了与他结婚的打算。这下,他绝望了。他顿时想起了一些往事,在维也纳时她曾说,只要能占有他的心就够了,并不期望他会在肉体上忠实。当然此后,她也的确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然而她现在食言了,巨大的不平与愤怒从巴尔扎克的心中喷薄而出,他决定去找她,他知道,只有见到她,才可能重新把她赢回来。她答应得很勉强,几次书信后,巴尔扎克毅然动身了,去了圣彼得堡——当时她所在的地方。那年,他43岁,她42岁。他们都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些发福。不过,事实证明,他没有估计错,见面后的相处让她变得顺从了许多。他们又重归于好,继续之前的情人关系,而且她还答应了他的求婚。

不过,这一承诺直到七年之后才被履行。对此,传记作家们都大感疑惑,为何她会犹豫这么长时间?说白了其实很好理解,毕竟身为一位贵妇人,她常会自豪于自己的高贵家世,而在她的心中,可以接受做一个名作家的情人,但无法接受做一个粗俗暴发户的妻子,两者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她的家族也一定不会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的。而且,她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得注意对女儿往后的社会地位和境况的影响。此外,巴尔扎克挥霍无度的名声也让她担心婚后她的财产会经不起他的折腾。她深知他对其财产的觊觎,一旦和他结婚,她的钱包里就不只是被掏摸一下,而是要被双手大把地抓取了。纵然她十分富有,生活也很奢侈,但给自己花钱享乐和给别人拿去挥霍,其间的差别还是相当大的。

其实,奇怪的是,尽管她与巴尔扎克结婚前拖延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嫁给了他。七年来,他们经常会面,结果嘛,就是她怀孕了。巴尔扎克当然欢喜无比,他感到自己终于占了一回上风。于是他趁机再次向她求婚,可她仍然下不了决心,只是留了一封信给他,说要节省一笔开支,先回一趟乌克兰去生孩子,生完后再说结婚的事。遗憾的是,孩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当时是1845年或1846年,4年或5年后她才终于嫁给了他。他们在冬天的乌克兰举行了婚礼。

要问她为何最终同意了这份婚姻,有可能是因为长期艰苦的写作生涯拖垮了巴尔扎克,他本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但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摇摇欲坠。两人在乌克兰的那个冬天,巴尔扎克一度病得不轻,虽然后来有所好转,但显然可以看出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也许是出于对一个垂死之人的怜悯,她同意嫁给他。尽管他曾经不忠,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她表现出的爱慕无疑是真诚的。另外一层原因,或许是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而她的忏悔神父可能劝过她,让她把这一违背习俗的状况合法化。两人总归还是结了婚,并一道返回了巴黎。他们用她的钱买下了一幢住宅,对之进行了豪华地布置。随后,她把丰厚的家财转赠给了自己的女儿,仅留下十分有限的年金供自己使用。对此,巴尔扎克也许很失望,但他并未形之于色。

让人扼腕叹息的是,多年等待虽然得以实现,但婚姻其实并不美满。艾芙琳娜并没有给予巴尔扎克幸福。而他又再次病倒了,并且这一次开始一病不起。1850年8月17日,巴尔扎克逝世了。艾芙琳娜伤心欲绝,在给朋友的信中,她写道,她已生无可恋,只想跟随丈夫而去。不过,没多久,她却又找到了新的情人——一位名叫桑·奇古的画家,因相貌丑陋,有个“灰虱”的绰号。可以看出,他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画家。

我们很难从巴尔扎克留下的大量作品中找出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可以说,他的每一部作品当中,总有那么两三个人物会表现出某种原始、纯粹的**和刻骨铭心的力量,而这些角色往往也是他塑造得最有力的一类人物。至于那些性格较为复杂的人物,他的处理就颇有些力不从心了。从他的每一部作品中,总能看到震撼人心的场面,还有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考虑到几方面的原因,我以为《高老头》应当算是他的代表作,整部小说读来都趣味盎然。在他的其他小说中,巴尔扎克常会有中断故事而发表议论的习惯,而《高老头》总体上没有这样的缺陷,只是通过对人物自身言语和行动的描写来客观表现人物的思想。除此之外,《高老头》在构思上也相当的巧妙,小说中设了两条线索,相互交织在一起,更添张力。一条是高老头的父爱线索,以他对两个不孝女儿的深厚感情为主;另一条则是拉斯蒂涅的闯**线索,以他欲在巴黎的灯红酒绿中大展身手的野心贯穿始终。

《高老头》这部小说的有趣之处还在于,巴尔扎克首创了独特的写作方法,让同一个人物反复出现在几部小说中。这种方法可以说是相当困难的,难点就在于要让读者产生了解人物往后的经历的欲望,这就需要作者把人物塑造得足够吸引人了。而巴尔扎克深得其中之味,并以之获得了非同凡响的成功。就我本人来说,我在阅读《高老头》时,就十分期待了解某些人物的未来,比如拉斯蒂涅,我对这个人物将来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所以读的时候也就觉得特别有味。这种方法用处很大,可以大大节省作家创造上的精力。当然,我相信巴尔扎克采用这种方法并不是为了节省,要知道他的创造力近乎无穷无尽,压根儿无须节省。我认为他应该是想让人物更加真实,这就好比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反复接触的人总是要熟悉一些。另一个更重要的点可能在于,巴尔扎克想把他的所有作品都包罗进一个无所不包的整体中去,他不仅是要描写一小撮人或某一阶级的人,甚至不仅仅是要描写一个社会,而是要刻画整整一个时代,要创造一种文明。他有着和他的同胞们一样的某种错觉:不论如何多灾多难,法国永远都是世界的中心。或许正是在这一错觉的支撑下,他自信能够创造出一个多姿多彩、五光十色的世界,并在其中创造出鲜活的生命,让其自我展现出来。

这里,虽然不免要涉及整部《人间喜剧》,但我此时只想谈谈《高老头》。在我的认知中,巴尔扎克应该是第一个将公寓作为小说场景地点的小说家。而在他之后,这个场景就沦为惯常了,对于小说家来说,这样做的好处是便于把各种身世的人物搁在同一背景下进行描写。然而,能够熟练并成功运用这种方式的,除了《高老头》,我不作他想。

巴尔扎克的小说常常是慢热的,开始的情节总是进展缓慢,他偏好于详细描写故事的发生地。对这种环境描写,他自是乐在其中,也正因如此,他告诉你的总会多于你想知道的。他似乎从未学会只交代必须的内容,省去不必要的内容。他还要向你展现小说人物的外貌、性格、出身、习惯和缺点,把这些全部交待清楚后,他才会开始进入正题。他笔下的人物常会带有他那种活跃的个性,因此与现实生活相比就有些失真。他喜欢浓墨重彩地描绘他的人物,这样会很显眼,但不免显得过于花哨,且紧张、兴奋得超乎寻常。纵然如此,这些人物仍旧活色生香,让人信以为真。能有这样的效果,恐怕是因为巴尔扎克自己对他们也是深信不疑的。比如,巴尔扎克的某几部小说中出现过皮尔训医生这样一个人物,他聪明又能干,巴尔扎克临终前就曾喊道:“快让皮尔训来!皮尔训会救我的!”

《高老头》中还有一个人物值得注意,那就是巴尔扎克笔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伏脱冷。这一类型的人物虽然已泛滥,但除了巴尔扎克,从没有人像他那样将之塑造得如此真实与生动。伏脱冷是个老谋深算、精力充沛且意志坚韧的人物,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一直没有直接描写伏脱冷的秘密,只是设置了一些极为巧妙的暗示,他的身上隐藏着某种邪恶和阴险。他外表看起来却显得温和慷慨,加上健壮的体魄,聪明的头脑,还有足够的耐心。你不仅会对他产生同情,甚至是钦佩之情,同时又会下意识地觉得他有些可怕。正如《高老头》中那个总想在巴黎大干一场的外省年轻人拉斯蒂涅一样,你会被伏脱冷这个人物牢牢地吸引住。同时,仍和拉斯蒂涅一样,你会本能地觉得不自在。伏脱冷或许看起来有点像是某个情节剧中的人物,但他不啻为巴尔扎克的一个杰出创造。

普遍看来,巴尔扎克的文笔并不算高雅。他的为人有些粗俗(当然,粗俗也可算是他天才的一部分,不是吗?),文字也充满粗糙鄙俗,且啰唆冗长、矫揉造作,还经常用词不当。对于巴尔扎克在趣味、文笔和语法等方面的不足,著名批评家埃米利·吉盖曾在一本专著中花了一整个章节的篇幅进行专门论述。确实,他有着各种明显的缺陷,也无需多么高深的法语知识,一眼就能察觉到。这很让人惊讶。据说,查尔斯·狄更斯的英语文笔也不怎么好,我曾从一位很有语言修养的俄国人那儿听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起来也是随心所欲,语言粗糙而不讲究。全世界范围内迄今最伟大的四位小说家的母语文笔竟然都很糟糕,这实在是教人费解。这样看来,精美的文笔并非小说家必备的基本素养了,充沛的精力、丰富的想象、大胆的创造、敏锐的观察及对人性的关注、认识和同情才是。当然,文笔精美无论如何总要比文笔糟糕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