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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 1228 字 2个月前

第二天天刚亮她们就上路了。上路之前倪慧自作主张又给舅妈留下五百块钱,舅妈回赠她一包山里采来的核桃,并眉开眼笑地欢迎她们随时再回来。痴呆症患者坐在窗前木然地看着她们离去,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

汽车缓缓驶过静静的村庄,一两只狗朝她们吠叫着,一只公鸡扑打着翅膀从车前穿过。母亲说,给他们钱也不和我商量一声。

就算痴呆了也毕竟是我舅舅,他们也不容易,要不是太穷,谁也不会这样厚下脸皮的。其实只有有钱人才高尚得起来文雅得起来。

你和你爸就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心好,嘴上却永远不会说出来。你们啊。我想听他一句体己话,愣是等了一辈子也没听到。

倪慧的嘴悄悄张开,又无声地合上了,就在刚才她真想把准备了好几年的那句话对母亲说出来,可是不行,她再次浑身紧张,简直有大学刚毕业时去参加面试的感觉。她想,不着急,反正一路呢,一路上十几个小时,全是她和母亲的时间。她第一次觉得离母亲如此之近,她和母亲从没有这样近过。车内煦暖的空气让她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她开了音乐,想让音乐掩饰一下她此时复杂的心情。

母亲还在絮叨,回去以后你要不就和戴兵复婚了吧,他也是个好人……改改你的脾气……你总不能以后就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

他有别的女人了。

……那回去了我让别人再给你介绍,再介绍个更好的。

………

那皮夹我给你留着。

………

前面就是那片茂密阴森的柳树林,经过柳树林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黑压压的树林,和那个刚埋在此处的男人告别。从此以后他就是有故乡的魂魄了。

车驶过柳树林的时候,老太太又开始低声哭泣,倪慧则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道路,想着什么时候把那句话说出来合适。

忽然,她看到前面的路边站着三个人,三个男人,他们一字排开,好像正在迎接她们的到来。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车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大约离他们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倪慧和母亲忽然不约而同地认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居然是独眼的张铁生。老太太抹了抹眼睛,疑惑地说,他怎么在这里?是要送我们吗?

车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路边的三个男人看到车子近了,便走到了路中央,拦住了她们。

车子戛然停住了,老太太坐在那里又说了一遍,他们是来送我们的吗?可是倪慧知道她不需要回答。她的声音很尖很脆,绷得紧紧的。仿佛只要一碰就会粉碎。

倪慧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她张大了嘴巴,她听到车厢里回**着她紧张急促的呼吸。就在刚才停车的一瞬间,她看到,前面站着的三个男人手里各自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就在那一瞬间,她还在拼命安慰自己,他们一定是要去地里干活,一定是要去割麦子。可是,一个更恐怖的想法袭击着她,现在的麦子根本还没有成熟……不可能,不可能。

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已经站在车门前敲车门了,他示意她们出来。倪慧脸色惨白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色比她更可怕,她今天早晨忘了涂粉底液,整张脸看上去是灰色的。母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说,他……一定是……来,来……送我们……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年长些的男人也走了过来,粗暴地打开了车门,然后,他们一边一个把两个女人从车里拽了下来。

她们的面前站着张铁生。老太太眼睛里充满期望和恐惧地看着张铁生,他也正用一只眼看着她却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忽然对他大大地讨好地丑陋地笑了一下,她正想对他说什么,那个年长些的男人走了过来,对她们说,把钱拿出来。张铁生用一只独眼默默地看着她,始终没有说一个字。老太太神经质地摸着全身上下,才想起来她已经把钱都留给哥哥和嫂子了。她绝望地看着倪慧,倪慧掏遍全身所有的口袋,八百二十三块钱,她身上全部的钱。她哆哆嗦嗦地双手把钱捧给他们。年轻男人接过钱,数了数,朝着张铁生说,爸,八百块钱。然后犹豫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在年长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年长男人表情也犹豫着,却点点头。

然后年长男人朝她们的车走去,他站在车前仔细打量着这辆车。老太太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的记忆好像忽然恢复了,忽然清晰到什么都能记起来了。她用异常刺耳的声音尖叫着,听起来甚至带了一点马上要冲到极致处的狂欢,还夹杂着一股血腥味,她叫道,车上的包里还有一包核桃,还有一只真皮的钱夹,那钱夹要五百块钱,真的,都归你们,都归你们了,快拿去吧。昨天我刚去过你家知道吗,我刚刚去过你家。快拿去吧,什么都归你们。求你们了。

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年长男人,然后朝着倪慧走了过来。这时候一天中最新鲜的阳光已经照下来了,落在了这群人身上。他手里的那把镰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老太太忽然就哭了起来,她朝着走过来的年轻人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是他的二儿子吧,你认识我吗,你真不认识我吗?你再看看我的,再看看我。你还小吧,你多大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离倪慧已经只有一步远了,这时候倪慧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了,她扭过头,用一种因为惊恐到极点反而看起来像是在笑的表情,使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站在一米外的母亲喊了一句,妈妈,对……。但她还是没来得及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出来。

一道寒光在阳光下闪过,倪慧的脖子里喷出的血溅到了老太太脸上,瞬间之后,老太太看到女儿的头与脖子已经只连着一点点皮肉了,只一点点。然后那点仅剩的皮肉也撕开了。那颗头上的眼睛没有闭上,还在直直地深深地看着她。

她发出长长一声凄厉的嚎哭,她拖着笨重臃肿的身体朝地上的女儿扑去。这时候,年长些的男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了,他对着她那颗今早刚抹过发油的脑袋举起了镰刀劈了下去。沉闷的一声钝响,老太太的尸体重重地倒在了女儿的尸体上,她的脖子也几乎被砍断了,血正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流了很远。

刚才年轻男人在年长男人耳边说的一句话是,车不错,留下,人不能留,会报警。

三个男人开着一辆半旧的雪铁龙缓缓离去。一对母女的尸体被扔在了阴森的柳树林里。她们被扔在这里的时候压断了几朵新长出来的蘑菇,一只乌鸦嘎嘎叫着落在了这新鲜的尸体上面。

周围是无边的柳树。古老的柳树像一群穿着黑衣的僧侣,正静静地看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