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孙频 2113 字 2个月前

现在,这女人又横亘在他房间里了,赶不走,打不死。

天光已大亮,两个人都没有睡好,一脸疲倦,倒像赶了一晚的夜路。他决定在出门之前把酝酿了一晚上的语言组织起来,捶进她耳朵里。

“你在这里待两天,这两天我们好好在一起待着,我会好好对你。但你要答应我,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你走了之后,我们就再不要见面了,好吗?”

“……”

“我真的受够你这样一次次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了,你感觉不到你这样做是完全不尊重我?来不来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你觉得你来与不来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大约觉得与我无关。可是我受不了了。真的,求求你,饶了我吧,算我求你了。”

她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一堵墙。她好像不认识这是一堵墙,呆呆地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她独自笑了,然后她像服了毒一样哽了哽嗓子,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赶紧准备出门,说有事要办,便急忙出门了。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出现在自己家门口。他先是蹲在楼道里抽了半支烟,烟抽到一半,他掐灭了,站起来先是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然后才缓缓掏出钥匙。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屋子里变魔法给他看,她每次都这样,一定会把他的房间翻天覆地地收拾一次,把每个角落都擦洗干净,所有的床单被罩只要是能洗的,她会全部洗一遍。她只要进了他的屋子就必须得不停地找活儿干才会感到舒泰,好像空气里悬着一只巨大的鞭子正不停地抽打她,把她抽打得如同一只陀螺。

他慢慢推开门,做了个深呼吸,好像即将从跳板上一跃钻进水里。一屋子的灯光轰隆隆向他碾轧过来,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睛,好像不适应如此辉煌的明亮。然后他慢慢移开了手,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地板亮得吓人,他站在门口就像站在一汪湖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家具落在里面粼粼的倒影,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在里面就像水中的一轮月亮,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捞出来。桌子上的玻璃器皿闪闪发光,像树上刚摘下来的水果,新鲜茁壮得让人流泪。可以一眼瞥见阳台上招摇的衣服,阴凉的水草一般渐渐弥漫在这房间里。没有一样是逃出他的假设的。没有一样。

可是他隐隐觉得不对,无端觉得这屋里还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他。他慢慢往这屋子腹地走,慢慢走到那一抔灯光下,忽然一抬头看到靠墙站着一排柜子。一排簇新陌生的柜子忽然像蘑菇一样在他屋子里长出来了。他惊愕地看着它们,看了半天他忽然明白了,是纪米萍干的。原先那只临时的柜子的门早坏了,他也懒得修理,没想到她帮他换了整个柜子。可能因为匆忙,那些刚拧进去的螺丝像骨头一样露着一截,他能想见她是怎样匆忙地买回这些木板和螺丝的,然后跪在地上像搭积木一样,一颗螺丝一颗螺丝地把它们搭起来装起来,就为了能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这是临别时她送给他的礼物。

他僵着背久久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虐待他,她究竟要虐待他到什么时候啊?他的眼泪已经涌出来了,他又硬生生地把它们咽回去了。身后是纪米萍很轻很柔软的声音:“吃饭吧。”这一天时间里,她不仅打扫了房间洗了衣服,还装了柜子,居然还做好了晚饭。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贤良到无耻的地步,她就是愿意看着他在她面前债台高筑吧,就是想让他这辈子再也还不清她吧。他忽地转身,愤怒地、绝望地逼视着她。她不敢看他,好像刚又做过什么错事,只是低下头去,躲在自己的目光里不肯出来,仿佛那是一丛遮天蔽日的芦苇**。他吼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悄悄抬起眼睛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了,她狡辩一般说:“我看你的柜子坏了,灰尘进去了衣服就脏了,他们送过来的,不是我自己搬过来的。”

“谁让你换的?”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我怕我走了你的衣服会脏,你自己又不会换。我只是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他的眼睛因为憋着泪水,火辣辣地痛着,他几乎跳了起来,一拳捶在了柜子上:“你这次走了以后再不要来了,再不要为我做什么了,我求你了。”

“好。”她流着泪。

他必须把她赶走。他下了狠心,忽然抬起头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有别的女人了,我真的爱上别人了,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她很快就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真的,要不要我给你看看照片?”

她静静地流泪,静静地看着他:“你会和她结婚吗?”

“是的。”

“你和她在一起很快乐?”

“是的。”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前开始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我不信。”

“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把她叫来。”

他开始往出掏手机。她呆呆站着,张着嘴,翕动了几下,忽然就向着房间里的那张桌子冲过去。她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盘子、花瓶,抓起什么算什么,通通向他砸去。他不动。她又冲到电脑前面,把显示屏推到地上,抓起键盘和鼠标向他砸去。他还是不动。她佝偻着背站在地上大口喘气,慢慢蹲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僵持了十几分钟,她忽然好像从一个很深的梦里醒过来了,她慢慢用膝盖爬到了他脚下,忽然就抱住他的腿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使劲揉着他的手,她俯下身抓起他的一只脚,用嘴亲吻着他的脚,她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砸疼了,你这里还疼吗?我给你去拿药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不出一个字。

她抱着他的腿仰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来,她一边流泪一边笑了,她说:“爱一个人就是怕他受苦吧?我只是想照顾你,只是怕你过得不好,现在有人替我照顾你了,我应该高兴才是。我一直都想着,等你要和别人结婚的时候我就会消失的,到时候你就不需要我为你洗衣服为你打扫房间了。我真的替你高兴,你相信吗?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十八岁就和男人上床就堕胎,我知道我是贱货,我不过就是个傻子。可是在你这里我做了一回好女人,我要谢谢你。其实我要的真的不是结婚,只是想做回好女人。谢谢你。谢谢。”

他仰起脸,泪如雨下。

第二天早晨他又早早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到家中。他慢慢推开那扇门,却不敢往前迈一步。里面是黑的,一种巨大的、彻底的黑暗。他走进了那黑暗里,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封在黑暗里的虫子,无法辨认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过了很久,他终于摸到了一面墙,打开了那墙上的开关。骤然亮起的灯光空旷荒凉,屋子显得格外地大,简直比平日里大出了十倍。他觉得自己正踽踽独行在一片荒野上。她不在了,连同她那只黑色的挎包也不在了。不仅如此,她平时放在这里的所有小东西连同她买的那盆仙人头都全部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久久地站在那张电脑桌前,桌子上的电脑是簇新的,键盘和鼠标也都是簇新的。她在走之前为他换的。他的手指从那冰凉的键盘上滑过,忽然想起了她的那个动作——几个指头不停地敲打,不停地敲打,就像在敲打一架虚拟中的钢琴。

他想,她也许还会再来的。她是一个病人,她患有依赖症,也许她还会再来找他的。他甚至暗暗期待着哪天忽然又在昏暗的楼道里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她。可是,没有。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四个月过去了。她没有再来,他再没有见过她。

他晚上开始了严重的失眠,只要睡着了,十个梦里有九个都是她,她鲜血淋漓、满脸是泪地站在他面前。他惊奇地发现,当她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了之后,他却真正开始思念她了。他躺在黑暗中,想着关于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往昔如黑白照片一样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冲洗出来,一张一张地挂在他面前。一张一张飞快地过去了,它们连在了一起,于是变成了一部她的电影。他是黑暗中那唯一的观众。他一边看一边流泪。

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电话想再次和她联系,却忽然又一阵恐惧,他恐惧于她如果再一次一次不请自来,他又该怎么办。他还是会把她赶走,除非他再没有把她赶走的能力。

半年过去了,她杳无音讯,再没有出现在他的门口。一次他正走在街上,忽然看到前面走着一男一女:男人年龄很大了,大腹便便;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背影极像她。他呼吸紧促,果然,果然不出他所料,她离开他之后只能再去寻找下一个男人、再下一个男人,乞求那些男人,乞求他们让她好好爱他们,让她做一个好女人。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却发现那是个陌生女人,不是她。胖男人带着年轻女人走远了,他却再没了走一步路的力气,他坐在马路边上大汗淋漓,好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心有余悸。

八个月过去了。这个晚上,他刚走进一条寂静的巷子里,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他刚要回头,一只钢杵已经砸到他头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报应来了。平日里为人追债,他就是这样打别人的,拿着钢杵或铁棍朝着别人的头上腿上砸下去。现在,别人来复仇了。这一天是他早就想到的,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惊异,只觉得头部剧痛,两眼模糊,大约是血,连那两个人的脸都无法看清。两个人开始拿钢杵砸他的腿,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不止一次把别人的腿打断。

开始是剧痛,他撕心裂肺地叫着,可是那两个人并不罢休,他们一声不吭地打他这条腿,看样子一定要把它砸断为止。疼痛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他感觉到浑身在冒冷汗,心脏开始抽搐,然而他们还在继续,他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这钢牙铁齿般的疼痛啃噬着他,一阵比一阵剧烈。忽然,就在这四面八方的疼痛里,他再次感到了那种奇异的却熟悉的快乐,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它,肯定见过。这缕快乐在一片狰狞的、坚硬的疼痛中如一曲圣歌上升,安详、宁静。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跟着它上扬,上扬,甚至都能看到自己那具正在受苦受难的肉身了。肉身上的疼痛还在加剧,他感到了,那疼痛越是剧烈,那快乐便越是清晰,像一只母亲的手正从他的额头上、鼻子上拂过。痛到极致便是快乐。这点快乐忽然抵消了他此时的所有疼痛,也抵消了他淤积在心底的所有疼痛。他简直要上瘾了,他从没有这样痛快过,从没有这样感到过快乐。他是该被惩罚的,他是个恶人,是他赶走了她。多一点,惩罚再多一点吧。他鲜血淋漓地哈哈大笑着,一边笑一边大叫:“打啊,你们再打啊,你们快打啊。”

一条腿终于被打折了。两个打手弃他而去。他就在一片血泊里躺着,不能再动弹,意识也是断断续续的。他时而觉得自己醒了,时而又沉沉昏睡过去。在睡过去的一瞬间,他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是纪米萍。他对她说:“你终于来了。”她说:“是的,我来看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上夜班的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看了看他的情况,连忙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清楚地记得,当有人要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说的一句话是:“不要管我,是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