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孙频 755 字 2个月前

她是在三天以后突然听到廖秋良的死讯的。那天她去系里办公室盖章的时候,忽然听见辅导员进来对一个老师说:“廖老师的葬礼定在后天了,到时候过去吧。”那老师说:“我还奇怪呢,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好好的一个人吗?”辅导员说:“他孤身一人又有心脏病,可能是半夜发病了来不及去医院,在自己家里死了一天了才被人发现。他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说再找个老伴,有个女儿还离那么远,这人老了无儿无女的就是不行,说不定哪天就有什么意外出来了。”那老师叹气说:“廖老师真是个好人哪,我经常见他在校园里喂那些流浪猫,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们,这下那些猫也没人喂了。”

听到这里,于国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像突然听到了一个亲人死去的噩耗。这个时候,她的意识里忽然跳出来的是,他在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在她临出门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命悬一线了。接着,她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声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心脏病发作了吗?你知道吗?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甚至知道他的药是放在哪里的。”

紧接着,还有更恐惧的声音像天外来物一样撞击着她,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他为什么不向她求救?那个时候她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突然发病了?怎么可能?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临离开的时候,看到他脸上那缕奇异的微笑,原来,那已经是他在和她道别了。

她紧张恐惧得已经近于眩晕了,脸色惨白,双手发抖。连给她盖章的老师都感觉到她的异样了,她好奇地看着她:“同学,你怎么了?”于国琴没有说话,哆嗦着抓起盖好章的表格仓皇地从办公室里逃了出去,她生怕会有人再拦住她问“同学,你怎么了?”。

像是身后有很多人正追赶着她似的,她离开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最后,她气喘吁吁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阳底下站住了,那张表格已经在她手心里湿透了,那枚刚盖好的章也晕成了一片红斑。太阳底下,她满脸是泪。那天的校园里,很多学生都看见一个女生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饭卡里剩下的三十二块钱,她再没动过一分钱,也再没有人往这张卡里打过一分钱。毕业前夕,像其他人一样,她把饭卡交回了学校,连同里面那三十二块钱也留在了她的大学。然后她回到北方,去一所中学做了名历史老师。

毕业两年之后,于国琴才还清当年上大学的全部助学贷款。生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她每天上班、下班、备课、批改作业,自己做饭洗衣,逛商店、逛超市,隔上一段时间回吕梁山去看看正在老去的父亲和母亲,去看看那些将永远生活在大山里的兄弟姐妹。她努力工作,努力攒钱,她知道不久她会恋爱,会结婚,会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买房,一起生个孩子。然后,这孩子会慢慢长大,而她将慢慢老去。

她将继续这样,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在春天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她一个人在灯下备课的时候,忽然很奇异地听到一种声音。风声、雨声、雷声、下雪声、抽穗声、拔节声、花开声、落叶声、山川声、水流声,似乎是把所有的声音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了,它们就变成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的万物生长的声音。

这深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如水的夜色涌进来,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她在这奇异的声音里一件一件地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夜色裹挟着万物生长的声音涌了进来,涌到她脚下,直到渐渐把她的身体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