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孙频 2273 字 2个月前

开学一个多月的时候,系里让贫困生们报名参加勤工俭学,也就是打扫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图书馆什么的,一个月能补助百十来块钱。为了这百十来块钱,于国琴也报了名。这天辅导员对她说,系里有两个退休的老教授没人照顾,其中一个就是资助她生活费的廖秋良教授。系里打算安排两个学生去老教授家里帮忙做做家务,打扫一下卫生,一个星期去一次,系里就安排她去廖秋良教授家里,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辅导员说:“这也算是对老教授资助你们贫困生的一种回报吧。”她惊恐地听完了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还是要和这个隐身人见面了,这么快?快得简直让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绝,事实上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她像服毒一样,狠狠心便答应了。是啊,拿人手短,终究是要还的。不过,有个回报也好,省得整天花着别人的钱心虚。

那个周五的下午,按照约好的时间,下课之后,于国琴便从教学楼出来,走了段长长的林荫路。路上人很少,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悬铃木,树影斑驳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币。树影又筛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灭不定的。她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想接住一片正飘下来的落叶。然而在触到那落叶的一瞬间,她心里猛地惊了一下,秋天已经到了。此时的吕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枣和沙棘落了一地,鸟儿飞过来一口一口啄着吃,天空正蓝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个小花园,她从里面横穿过去,花园里零星地开着鸢尾和雏菊,空气里满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园绕近道便拐到了学校后面的家属区,她问了问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儿。别人指给她,就是后面那栋白色的四层楼。离廖秋良家越近,她心里越紧张,到爬楼梯的时候,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花了他的钱,他会怎么对她?刚刚爬上二楼,她就看到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穿着整齐的老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门外等着她,这让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面前,不知道该怎样谦恭才好,她气喘吁吁,反复绞着两只手,像受刑一样,嘴里磕绊了半天终于低着头哼出了三个字:“廖老师。”

廖秋良说了句“是于国琴吧”,便把她让了进去,倒算和蔼。廖秋良家里陈设很简单,到处是书,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高高耸到了天花板上,猛一进来还以为进了图书馆。屋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于国琴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老人才会有的气味。她进了屋都不敢往周围细看,异常紧张地站在那里,手脚和目光都是多余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一个终于挨到被提审的囚犯,虽然还生死不明,但光是这恐惧就够她死个十次八次了。眼前这个老人说穿了其实就是她的债主,她不能不怕他。虽然进大学还不足两个月,但每过一天她就会欠他一分,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分明已经有了债台高筑的感觉。逃也无处可逃,她只能站在那里巴巴地等着他给她分配干什么活儿,让她干的活儿越多,她越高兴,她巴不得多干点,再脏再累她也愿意。只要给他干了活儿,他也就无权俯视她了吧,因为这样她就不算是乞讨了。

然后她又听见了廖秋良的声音,他对她说:“不着急,先吃饭,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等你回去了食堂都没有饭了,吃完饭再做也不迟。”她心里又是一惊,像是怕有陷阱一样。廖秋良已经坐到沙发边了,又对她说:“孩子,过来先吃点饭,你没来时我都把饭做好了。”他居然叫她“孩子”,这让她又惶恐又感动。她一边慢慢挪到了沙发跟前,一边偷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廖秋良指了指两张沙发中间的那张茶几,说:“今天就在我家里随便吃点饭吧,这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于国琴一低头才发现黑色的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四个雪白的盘子,棋谱似的。四道菜毫无声息地蛰伏在那里,就像一道已经设好的机关——一道豆豉鱼,一道炸丸子,一道白醋洋葱,一道盐水煮花生。她嘴里分泌出了唾液,心里却由不得更加紧张。这时候,廖秋良拧开一只白铁皮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他并没有给她倒酒,只是捏着酒盅向着虚无中碰了一下杯,然后就倒进了自己嘴里。

她终于坐下了,他催她吃菜,自己却并不动筷子,只抽了两口烟,接着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抽几口烟后紧接着倒第三杯。两个人半天没说话,倒像事先就分好工一样,一个专门吃菜,一个专门喝酒。她战战兢兢地吃了两口,又停住,但放下筷子,手又闲着,好像坐在这里就为了冷眼旁观一样,也是不妥,她只好若有若无地吃一点嚼半天,再吃一点。而事实上她的肠胃被眼前的食物空前刺激着却得不到满足,正在她肚子里绝望地挣扎着。她一只手捏着筷子一只手偷偷摁着肚子,生怕肚子里发出不争气的咕咕声,正吃着饭却饿成这样?活像只大饭桶。其实现在就是给她一大锅红烧肉她都能吃下去。是啊,一年到头几乎和荤腥绝缘,就像老光棍儿见了女色就难以自持一样,她见到荤腥的时候眼睛里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漠然和恬适,即使有,也是装出来的。她深信一个人只要肠胃被满足了就不存在贪婪,就像一个天主教徒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战争一样。可是现在,她只能死掐住腹中的饥饿,绝望地装下去,装作对食物不感兴趣,装作她根本就不想吃。

这完全是受刑。她每次偷偷瞟他一眼的时候,都看到他正微笑地看着她,他几乎不吃东西,偶尔才拈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一粒花生米还要嚼好长时间,像牛反刍似的。其余时间他都在一口烟一口酒,就像是就着香烟在喝酒。在老家的时候,于国琴见过有人就着咸菜喝酒,有人就着一棵大葱喝酒,有人就着瓜子喝酒,还有人就着一只梨喝酒,这就着香烟喝酒的她还是头一次见。然而最让她害怕的还是他的微笑,就像她正站在一扇神秘的门前却不知道门后究竟藏着什么,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她是真的怕他,因为他捏着她的七寸。她恨不得立刻冲到厨房帮他刷碗去,那也比坐在这里舒服。她眼巴巴地等着他结束,可是他显然并不着急。他又喝了一口酒,做出了一副努力要和她闲聊的样子:“听系里说你家在吕梁山区?我没去过,你们那里都吃些什么?”

她审视着他这句话,他想干什么?但是既然她每月要花他三百块钱,那他问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吧。那就给他讲讲吕梁山,也让他知道一下她为什么连这三百块钱都需要。

她说,在她家乡那里至今都是一天吃两顿饭,一年就有大半年时间靠吃咸菜过日子。吕梁山上因为缺水,蔬菜很稀缺,为了节省蔬菜,家家户户在夏天蔬菜最多的时候狠狠腌上两大瓮咸菜,那种大瓮立起来比人还高,取咸菜的时候人必得踩个板凳趴到瓮口才能够着,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咸菜瓮里的内容也是依季节的不同而变化着的,夏天的时候瓮里扔着茄子、豆角、辣椒、胡芹、芫荽,秋天的时候瓮里补上萝卜、荸荠、白菜,等到菜满得快溢出瓮口的时候,拿一块大青石压在上面,这大青石有专门的名字,就叫咸菜石,必须得找那些巨大而端庄、颜色又匀称的石头才可以镇住咸菜,咸菜石像锁一样压在众咸菜上面。吕梁山上的人整整一个冬天就是靠这些咸菜和土豆过活,一大碗莜面上盖上几块咸菜就是一顿饭。等到春天的时候,还要把一部分已经发酵好的咸菜从瓮里捞出来,先煮再晒,等晒成深红色的时候,咸菜就老了,名字也变成了老咸菜。老咸菜软得像肉一样,一块一块串起来,串成一串往屋檐下一挂,晚上喝小米粥的时候,随手扯下一根腌萝卜就着粥稀里哗啦吃完也是一顿饭。那些继续发酵的咸菜在夏天的时候会生满白色的肉蛆,瓮里密密麻麻地游动着一层白色的蛆。咸菜还是捞出来照吃不误,还有的人专门喜欢吃蛆,且美其名曰“肉芽”。山里人的说法,菜、米、面里生出来的蛆,肚子里还是菜,还是米、面,吃了它们和吃菜、吃米、吃面没有什么区别。

她絮絮地讲着想博得他一笑。可是说到这里,她却突然停住了,两个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段短暂坚硬的空白。一阵饥饿袭来,她有些头晕,简直坐都坐不稳了,这个时候她有些恍惚,还有些心酸,疑心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真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一样,这分明是费劲八百地讨好,以此来宽慰自己那三百块钱所得不虚?可能是因为刚才讲话用多了力气,这时候腹中的饥饿再也拴不住了,它自己跑出来冲着她和他狂吠不止,她已经来不及制止它的声音了,连坐在对面的廖秋良都清楚地听见了。她先是一阵尴尬、脸红,紧接着便是一阵悲从中来。她简直恨不得夺门而逃,却听见他说:“孩子,你赶紧吃饭啊,别只顾了说话,快吃快吃。”他像是比她还尴尬,不容她说话便紧接着又说,“有学生来我这里吃饭我都是欢迎的。听系里说了你的情况之后,我就老想着什么时候把你叫来吃个饭,稍微改善一下你的伙食,就怕你不愿意。你今天能来,我真是高兴。你看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你想自己做什么吃都可以。”

她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时觉得筷子也好似生锈了一般,但因为刚刚已经付出了劳动,她便多少心安理得了一些。她极力对他微笑着,以示感谢。在他的目光下,她安安静静地吃了两口菜,筷子还没放下,正噙着满嘴的菜,她的泪忽然下来了。

这顿饭就此结束,她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洗了碗,擦了油烟机,扫了地,然后又把客厅里四处乱扔的书收拾了一番,扫地、拖地,把屋子打扫完之后她便赶紧告辞,说是还要去上晚自习。廖秋良也不留她,只说下个星期欢迎她再来。然后她便迅速从他屋子里逃了出来,其实她晚上并没有什么急事,却还是一路狂奔。她一边狂奔一边庆祝自己今天刑满释放。她心里却悲哀地明白,下个星期转眼就到,这种苦役分明就没有尽头。

果然,转眼又是周五,又该到廖秋良家里了。星期五这天一大早起来她就开始安慰自己,去吧,怎么能不去呢?就当是在还债,花了人家的钱怎么能白花?到下午的时候,她已经说服了自己,把自己哄劝妥帖了。为了不在他家吃饭,她提前去食堂买了个馒头放到了书包里,然后便向廖秋良家走去。该穿过小花园了。走进小花园中间的亭子里时,她站住了,四下看看没有人,便坐在亭子里掏出了书包里面的馒头,她一边低着头假装看湖面上的残荷,一边偷偷摸摸地狼吞虎咽地啃馒头,因为顿顿馒头,早吃顺了,只几口便全吃下去了,倒也不费力。她一边吃一边暗暗祈祷这时候千万不要有人来小花园,更不要进亭子里来。还好,真没有人进来。一吃完馒头,她就快速站起来,清理了一下掉在身上的馒头屑,又掏出小镜子审视了一下嘴角有没有吃过馒头的痕迹,简直像在毁尸灭迹。又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放心地溜出小花园,拐进家属区,又一次来到廖秋良家里。

在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这次一进门就先打扫卫生,打扫完就走人,速战速决。她进去时,廖秋良正戴着眼镜看书,他看书的样子让她忽然心生安全感。因为没有开窗的缘故,屋子里流动着一种黏稠的暖意,一切看起来都很祥和,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摆好的饭菜。她恐惧地盯着桌子上的菜,像看着即将用在自己身上的刑具一般。这时候廖秋良已经放下书站起来了,他对她说:“孩子,还是先吃了饭再做其他的,人总不能不吃饭的,在我这里你不用客气的。”于国琴慌忙摆手:“廖老师,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经在食堂吃过了,我是吃过了才来的。”她说完这句话,廖秋良似乎有些微微的诧异,好像她说错了什么。他似乎想掩饰自己脸上的这种表情,把已经摘下来的眼镜又戴了上去,戴上去又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又摘下来拿在手里,好像那眼镜是他的一件道具。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突然声音比平时略高亢了一些,好像没有缘由地兴奋着,但语调略呆了一点,他说:“已经吃过了啊……那就不吃了,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