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1 / 1)

花未眠 川端康成 2297 字 2个月前

近来,妻子在练习声乐(已成定例),眼下还在客厅里不停地唱歌。因为歌声是走动的,估计是她在大扫除吧。一出手就唱得这么好。妻子的嗓音真不错嘛,我感到惊讶。青春女性甜美的歌声令人身心欢愉。——带着如此美好的心境醒来,歌声依旧声声可闻。

当我明白过来那不是妻子的声音,是在不少日子之后。

我躺在被窝里呼叫家人,询问那歌声是来自家里的收音机还是附近的留声机。妻子在餐厅里回答:

“是海边的海水浴场在放唱片。每天都是如此,你怎么不知道呢?”

我只有苦笑,但依然保持愉快的心绪,听了老大一会儿。不久,转换成那首老调子的流行歌,遂即扫了兴,起来了。

正午已过。

我听见歌声时或许已经半睡半醒了,是不绝的歌声把我吵醒的。可我的头脑一直认为那歌声是在家里。因此,我似乎在梦中听到妻子练习声乐。

我一直在做关于妻子的梦。

我每天的习惯是,伏案工作到凌晨四时,然后躺在被窝里看一两个小时的书,打开挡雨窗,放入晨风睡觉。眼下正是盛暑时节,白日梦醒,实在难熬。

今天早晨听到歌声,心情舒畅,随之起身了。这是一种幸福的心境。在幸福的美好情绪中,想到自己不就是格外幸福的人吗?

我的梦作为音乐之梦是极其幼稚的梦。至于文学,是无法做出这样的梦的。我经常梦见读了点什么、写了点什么,但醒来之后很少为自己的梦而感到惊讶。吴清源曾对我说过,他在梦中梦见一个妙招,醒来下棋时用上了这一手。梦中写作的我,比起现实中写作的我,似乎更富有灵性。这使我梦醒后甚感惊奇。我一方面因心中依然有可供汲取的泉水而感到慰藉;一方面又因自己基本上不能把握生之源流而充满哀伤。梦中写作虽然荒诞无稽,但也不能断定丝毫看不到**的灵魂飞翔。很显然,凝聚在生活中的悲惨和丑怪在梦里缠绕在一起。

倘若我对音乐稍有亲近,海水浴场的流行歌表演尽管在梦中出现,也不会因之而心情愉悦起来。我不懂音乐。我活到这么大年纪,应该考虑一下是否要在不懂音乐之美中度过一生了。我也曾想过,为了通晓音乐,付出再大的牺牲都可以。这话有点太过分了,不过,我痛感单凭趣味和爱好品尝的美是有限的,接触一种美是命运的邂逅,短暂的一生所懂得的美也是极微量的。我也时常思忖,一个艺术家一生创造的美能达到何种限度呢?

例如,画商拿来一幅画,我要是感到同它有缘,那是幸福。但是,我无法深刻理解那幅画的美,也是挺尴尬的事。而且,也要为这幅画考虑,能否遇到这样一位内行的人,他能将这幅画所具有的美,毫无保留地全部汲取?这样一想,就会陷入一种无凭无据的迷惘之中。

当然,高价的名画是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的;而且,我也不会巧遇为我所会心的画。但在自家所看到的绘画,只有浦上玉堂以及思琴等留在心中。两幅都是小品,但很不容易买到。

我也不懂美术,一如我不懂音乐。我并不认为我没有理解美术的素质和能力,我只想强调我未能看到更多好的东西和耻于教养不足。我很久以前就发觉自己这种始终不以为意的愚执了。

纵然我没有掌握姊妹艺术,其实我的职业领域文学情况也与之近似。我自己既熟悉又安心操持的就是写小说这一行。即便小说,因不同于时代和民族,理解得也不充分。至于诗歌,就是对同一时代一国之内的知己密友的作品,也很难准确把握,所以我从未写过评论诗歌的文章。如此回顾起来,小说就看得很远很透吗?这也是个疑问。所谓普遍观察,任何人都做不到。论其小说,只能说我的眼光既不广也不深。

年近半百,如此的慨叹,伴随我的只是冷酷的恐怖。

当然,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慨叹。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同时也找到了遁词。就是说,自己因为熟悉艺术这一行,不很清楚的事也自然会弄个明白。倘若观察同艺术无关的自然、人生,不明白也就只好不明白了。于是,我稍稍懂得了对事物弄不明白那也是一种幸福。

这种遁词当然是幼稚的,不辨是非。这种说法倘若用在那些强调越明白就越不明白的人身上,或许还有某些意义,但对于徘徊于懵懂之前、手足无措的我来说,只能是遁词。我虽然于不懂艺术的事物中感觉不到幸福,却可以在不懂自然与人生的事物中感到幸福,这是事实。这种说法固然具有随意的飞跃,但却是事实。而且,我作为作家,有时于不安和不足之中,感受到生之安然与满足。很难说这是丧失意志的微弱的哀叹。

我一直认为,日本人没有力量感受真正的悲剧与不幸。战争期间,尤其是战败之后,这种看法越来越坚定了。没有感受的力量,也就等于没有感受的本体。

战败后时代的我,只好回归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之中。我对战后的世相、风俗,一概不予置信。我不相信现实中一切东西。

我或许远远脱离了现代小说的根底——写实主义,似乎本来就是如此。最近,我读罢织田作之助氏的《土曜夫人》,开始校对自己的作品《虹》,我惊叹于相似的地方很多。这不是来自同一悲哀的源流吗?《土曜夫人》含有一种追逼自我的力量,乱花荫里掩藏着作者悲戚的心灵。这种悲戚与我悼念作者之死的悲戚,合流在一起了。

战争期间,我坐在来往于东京的电车或灯火管制的寝**,阅读《湖月抄本源氏物语》。我忽然想到,在灯光暗淡、晃动不止的电车上,阅读如此细小的文字,对眼睛十分不利。当时又时时夹杂着对于时势反抗的讽刺。在横须贺线战争色彩逐渐浓烈的时候,阅读这种王朝时代的恋爱故事,似乎有点儿滑稽可笑,但没有一个乘客感觉到我的时代错误。我甚至有一种玩笑的想法,途中万一遇到空袭而受伤,结实的日本纸还能用来包扎伤口呢。

于是,我阅读这则漫长的故事直至二十二三帖,将近一半时,日本投降了。《源氏》奇妙的阅读方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在电车上,发觉自己时时恍惚陶醉于《源氏》之中,感到非常惊奇。当时,战争受害者和疏散者,犹如捆绑在一起的行李,一边躲避空袭,一边在焦臭的废墟上无规则地朝前移动。单是这样的电车和我如此不协调固然令人惊讶,而千年前的文学和我的协调更加使人不解。

我很早从初中时代就啃读《源氏》,给了我很大影响。其后,零零星星也读过,但从未像这一次那般投入,那般亲近。也许得力于以往那种使用假名字母的木版本吧,试着同小号铅字印刷的版本对照着阅读,确实感到味道不同。当然也有战争的因素起作用。

然而,更直接的原因是《源氏》和我同在心灵的激流里漂**,在那种环境里忘掉了一切。我回溯日本,也警觉自身。我在那样的电车上摊开线装书这件事,未免有些骄矜和造作。我的那种表现招致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那时候,我接到不少生活于异境的军人的慰问信,其中也有素昧平生之士。行文大体相同,他们偶然读了我的作品,为乡愁所恼,向我表达谢意和好感来了。据说我的作品使他们想起了日本。这些乡愁,我在《源氏物语》中也感觉到了。

有时,我甚至这样想过,是《源氏物语》灭了藤原氏,也灭了平氏、北条氏、足利氏和德川氏。至少可以说,上述诸氏的灭亡同这则故事并非无缘。

如今将话题岔开,这次战争期间和失败之后,心灵的流水中蕴蓄着《源氏物语》般的哀伤的日本人绝不在少数。

《土曜夫人》的悲戚,《源氏物语》的哀伤,此种悲戚和哀伤之中,日本风格的慰藉与救赎获得缓解,其悲戚与哀伤的真实面目,不可与西洋风格**裸相对峙。我既未曾经历过西洋式的悲痛与苦恼,也不曾在日本见到过西洋式的虚无与颓废。

浦上玉堂与思琴的小品之所以能留在我心中,仍然是因为具有这种悲伤的调子。

玉堂的是一幅秋夕的杂木林中群鸦会聚的绘画。虽然同思琴一样,也将红色用于表现悲戚,但色彩淡薄,暗淡,杂木林的红叶和夕暮天空融合一体,暮色苍茫,整个画面笼罩着悲凉与寂寥。这是日本晚秋真正的寥落之象。杂木林和乌鸦之外,不着一物。眼前一棵大树,稍稍精心绘之。处处都是寻常树林的写生,几乎没有南画之癖,自然之趣渗入观者之内心。树林对面似乎有水的感觉。清澄的秋日,日本温湿的空气润泽着纸面,那是因为使人联想到夜露的清泠。这幅画画着一个旅人,夕暮黄昏,寂寂独行于秋日的原野、山端,满身旅愁。没有《冻云筛雪图》那般冷艳,当然也不见稚弱。如果说《冻云筛雪图》表达的是冬日的威严,那么这幅树林群鸦图表达的则是秋令的威严。尽管秋日绘画中的哀愁与寂寥多少带有感伤的调子,而日本的自然确乎如此,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或许是抱琴浪游的玉堂晚年之作吧。查了年谱一看,原来是他四十岁左右时的绘画。四十岁就能画出这样的秀作,令我感慨。看起来,依然带有青春画作的色调。或许我不懂得画的缘故。假若我保有这样的绘画,于秋夜深沉、工作烦累之余,拿出来欣赏,我将会悲伤寂寥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心灵受创、意志消沉,而只是从远方遥望我的命运的河流。(《冻云筛雪图》于此文写作之后进入我手中。实物不像照相那般威严。)

思琴画的是一幅少女的容颜,大小相当于两只手掌。那是悲惨、微贱,因哭泣而扭曲的病恹恹的面孔,看上去那悲哀颇为深沉,充满浓烈的爱。一张清纯而可爱的脸孔历历浮现在眼前。

玉堂的画,我看得不多,思琴的画,我只见到这一幅,而且极小,不知是何时所作。但凭这幅小品评论思琴,未免失之武断,但思琴这幅画确实是触发心灵之作,在我看来,这幅画很好地传达出思琴的感情,就像以前贫穷时代的画作,自然有别于玉堂秋林的悲冷。思琴笔下少女的悲悯也格外使我感到亲切。

思琴的绘画,去年十二月似乎在巴黎的画廊里陈列过,唤起各方的评论。“面对思琴的作品,谁也不会冷淡视之。青年画家们看了他的作品按捺不住激动,这是很自然的事。这幅画是这种令人无法忍耐的悲壮感的自白,正像它所表达的那样。云云。”(沙鲁尔·艾斯提恩努的通信,青柳瑞穗氏译,《欧罗巴》第二期。)但我认为,那种所谓无法忍耐的悲戚,不是什么凄然、壮烈。很明显,思琴并非同号称艺术血统的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令人肃然起敬的大艺术家一脉相承。我看到许多关于思琴的评论,说他焦躁、狂热、偏激、野蛮、残忍、恐怖、神秘、孤独、苦恼、忧郁、混乱、腐败、疾病缠身,等等,这些都是难以避免的夸大的形容词。面对这幅绘画,我感到一切都是虚空。

绘制这幅少女面颜的思琴,固然心情颓唐,但却融合于素朴的哀愁之中。虽说属于末世,但切实的爱怜中蕴含着一丝温情。寂寞的孤独谈不上异教的神秘,只能使人感到对肉体的眷恋。一只眼瞎了,一边耳朵聋了,鼻子歪了,口角斜了……思琴在那张面孔上,使用了血色,使得少女留恋地活着。如果像众多的评论所说的那样,思琴制作了很多异样的强烈的绘画,那么这张少女的脸,或许就是思琴灵魂素直的滴沥和可爱的展现。

但是,我并不想将这幅小品买下,不是因为乍一看画面龌龊,而是因为我所从事的这种显眼的工作,这幅画似乎加入了我悲情的河流。玉堂的秋景和思琴的少女的悲愁,是文学性的、抒情的,但作为绘画,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如果能买到西洋画,我依然想要**画。

玉堂和思琴的作品都在附近的画商绿荫亭展出过,我借到家里来看了。接连邂逅两幅在心间留下哀愁的绘画,或许并非偶然。

我始终没有提及音乐,我太疲倦了。姑且从我为野上彰、藤田圭雄两位人士的童谣集《云和郁金香》撰写的序文中摘引几句话,其余以后再谈。

“悲怆的摇篮曲渗入我的灵魂,永恒的儿童歌护卫我的身心。”

日本的军歌也带着悲哀的音调。古歌的旋律堆积着哀愁的形骸。新时代诗人的声音,立即消融于风土的湿气中了。

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十月